眼皮沉重，你扯着秀眉从模糊的梦境挣扎出来。抬眼就是光秃秃的木头顶，脸上还有油腻的脂膏感。

浑身发疼，大脑混沌，张口是一片寂静，嗓子好似被泥巴堵着，出不了声。

马车疾驰，你的身体倚着墙，随着简陋的车厢轻晃着，捆在身后的手早已被压的没了知觉，只能感觉到肩膀处有布织刺扎的痛。

你半阖着眼，急促的呼吸着，这清醒的片刻，记忆喷涌而来。

一个本该去长安城与友人赴面的少女，旅店夜眠时被贼人掳去当倒霉人质。

被猛地扯上马车前看见的，是一个驾着骏马的男人，身量修长，骑着马踏着沙冲了过来，黑色的袍子在风里打旋，陌生而俊美的脸上有你看不懂的慌张。

然后你就被一个糙汉狠手打晕，彻底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就是这寂静的车厢，颠簸的路途，和车帘外零星的灯火，无尽的黑夜。



还没来得及思考对策，窜进马车里的风先顺来外面两个大汉的交谈声。

“大哥，要不要把里面那个弄醒？”

“啧，小声点！”

你虽还没缓过来劲，但听到那贼人粗犷的声音，就瞬间清醒了，不由的放缓呼吸，努力听清他们的说的话。

“娘们哪有安静的？弄醒了吵起怎么办？还有一天才能弄死！反正我们也只是个糊弄官家视线的，哼！费那个劲做甚呢！”

“再说了，那药蒙人的很，现在醒不来！要不你自己看看！”

另一旁的车夫察觉大汉的不爽，连忙跟着点头哈腰，又听话的向被风刮起的帘子里看。
麻布帘波动的缝隙间，能觑见你倾倒在地上的躯体，面部的双眼紧闭，眉部松弛，神色与被掠来时无半点不同。

他安下了心，转头时变了脸色，谄媚的向一旁的汉子攀谈去了。

若再多瞧一秒，他就会看见你忽地睁开的眼，顺着马车的颠簸声，靠着墙偷偷直起身子，和努力的用木塌腿摩擦麻绳，渐渐释放开来的双手。

你在他们的话语间察觉了不对，自然不会等着被人宰割。坐以待毙是最蠢蛋的做法，贵人也不是谁都有的，能救你的，大概只有你自己。



随着夜的宁静，马蹄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车外汉子骂骂咧咧的声音也小了不少，他从始至终觉得一个娇娇弱弱小姑娘没什么攻击性，于是困倦感便被允意撬进脑海。

天赐良机，战斗力最强的那个睡着了。

你不断伸缩扭动着手，感觉灵活了许多，一双眼紧盯着那张因打哈气而面部褶皱叠起的脸。

虚握着缰绳的车夫看了眼一旁呼呼大睡的大汉，双眼嫌恶的啐了一口，忿忿的嘟囔着：“功劳都是他的，到头来还是我赶夜，他娘的……诶呦，真好困啊。”

他哈气连天，背对着你，毫无防备心，帘子被风卷起，你便意识到机会来了。

一个榻上凉透的茶壶，一把衣服里掏出来的小刀，你害怕的双手发抖，第一次这么伤人，你知道生死在此一举，要怪就只能怪他们，自己不好好检查一遍这车厢的东西了。

也幸好，在你手中的茶壶举起的瞬间，那车夫正打着哈气眯着眼。



02
“殿下，探子来报。宫里圣上没有催急，朝里的刺头也算安生，距长安的路途两天不到，那今天还停下来歇息吗？”

半跪着说话的男人身着长袍黑衣，上面暗纹碌碌，明显不像普通人家的侍卫，倒像是贵族小公子。

更夸张一点的说，如果再瞧那端坐在塌上的锦衣公子，便更觉得他家是更不同凡响了。

不如说是皇亲国戚。

少年俊朗非凡的脸上神色淡漠，蓝紫色的长发用银制紫晶发冠高高梳起，只留半段挂落耳边，浅遮额面。

一双边状凌厉的眼抬起，扯着嘴角笑道：“不着急，路上享点安生，到了宫里，有的是人想要我的命。”

半跪的男人得了命令，抱拳起身，刚想转头退下，却听陆景和慢悠悠的开口：“对了。我听说我们路过的长河县不太平啊？”

温辰听此哦了一声，面上神色微微有些扭曲，陆景和显然察觉到了，拧起了剑眉。

“怎么了？父皇不是说派人镇反了吗，听说还是朝里一个新起之秀。”

温辰笑了笑，从袖里掏出来一份呈书，递给陆景和的同时开了口：“是的。据说是左太傅家的公子，名左然，不过也是凭自己真才实学上来的，很受圣上器重。”

“不过，这次的长河剿匪他倒是马失前蹄，不仅让贼人头目跑了去，还掳走一个人质……”

温辰还欲说，却听外面好似吵破了天，质问声透过营帐一波波的传来，是很久没有过的混乱。陆景和喜静，这是整个随行军队都知道的事。

陆景和啧声抚眉，温辰也会意，正了神色，叫人撩起帐袍走了出去。踏着步子向吵闹声鼎沸之地走了过去。

“这是在吵闹什么，你们……

他呵斥时只是随意瞥了一眼人群空出的中心，双手却一颤，眼神迅速落在了倒在地上的少女身上。

你身上的衣服被树枝荆棘勾出无数个小口子，还有衣边角的脏斑溺污，原本洁净的面庞上割出一个不算长的血痕，双眼紧闭，静静的躺在地上，几乎没了声响。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认得出你。

他跟了陆景和那么多年，从来没这么紧张过，自小镇静的他这次突然舌头都捋不直，在众人懵懂的眼神下快速转身，破开人群，大步向陆景和的营帐内跑去。

陆景和此时还不知道他将见到谁，正浸着茶，直到温辰气喘吁吁的闯开营帐。

“殿下……殿下！军营外倒下一个受了伤女子。”

“虽说已经两年有余，但那女子的面庞看起来，好像是……
温辰看着神色莫名的陆景和，眼神飘落在他握着茶杯的手上，轻轻咽了口唾沫。
“好像是您的师姐。”

陆景和拿着茶水的手猛地停滞，锐利的眼抬起，望向喘着粗气的温辰。帐口被推开的急，没有完全合好，留下的缝隙吹进股股寒风，抚起他耳边的发丝，挠起面颊，似痒在他心尖，他的眼神是那么不可置信，却还是马上直起身，迎着温辰激动的目光，双手微颤，急步走了出去。



他不怕那不是你，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他已经在这世间找了你很久了，已经失落过很多次了。

像是午夜回梦，醒来后只有温暖的梦里那一张模糊的笑脸，然后才是冰冷的怀抱，半敞的窗子，刺骨的夜风，醉酒梦醒后的头痛，和思念成疾的黄粱一梦。

他明明不信鬼神，但这次他想恳求老天爷，让他幸运一次。

这次如果真的是你，终于……终于……

我找到你了，师姐。



03
你的意识仍不清醒，正乖乖躺在客栈上房的软塌上，让左侧跪着的医师把脉。

陆景和默默的站在繁复叠起的纱帘旁，双手微微握起，无意识的摩挲着手里的玉佩。

医师终于收了手，取下你腕上的帕子，抬眉看向陆景和，笑着开口：“这姑娘没大事的，这次晕倒的原因是劳累过度。不过她身子并不好，有些脾虚，寒气也重，最好伴汤药内服，不要让她再忧思那么多，饮食也要规律。”

陆景和松了口气，脑海里一直打转的坏猜想终于被一一拍灭。刚想好好感谢年过古稀的老人家用那身子骨爬楼来给你看病，开口时看向医师的脸时才发现……

崔老头是在笑吗？？？

崔塬生不顾陆景和奇怪的眼神，用遍布褶皱的手指了指自己花白的眉毛和沧桑的脸，见陆景和依旧一副茫然模样，转身抚掌大笑着离去了，爽朗的笑声从屋里飘到屋外，传在整个楼层里，拍在陆景和脸上。

他感觉自己被嘲笑了。

一旁的温辰令人送走崔医师后还是忍不住了，几步上前凑到陆景和旁边，然后挥挥手让他看着自己的脸。

陆景和：？

温辰原本憋笑的神情深吸了几口气才收住，然后猛地正了神色，变的眉头紧蹙，双唇紧闭，脸上神色凝重，眼里的愤怒快溢了出来。

而后，他突然又转变了神色，看向陆景和。

温辰：“您刚才对着您的师姐和崔医师，这个表情，全程。”

陆景和：“？？？”

温辰又温润的笑了笑：“医师大概是误会了，这个伤其实不算很重……”

一时间，紧闭的门外又传来了侍卫们几声憋不住的哼声。

何止不算很重，实则也就是个轻伤不到，你只是因为一口气跑了几里地太累了，昏了过去，根本没什么伤口。

但如果按照陆景和凝重的神色来看，那就是在逃跑的路上被狂奔的牛拖了几里地然后一蹄子蹬到陆景和怀里的。

陆景和恶狠狠的瞪了眼低头憋笑的温辰，结果当自己合眼转头朝着熟睡的你时，又悄悄红了耳根。

脸红的热潮感他许久没有感觉到了，不过还是耳面热的发烫，而且数来数去都是因为你。

还有因为你的事引来父皇的调侃，这当然也算。

等到他调整好心情，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入眼便是一张和方才回忆里重叠的面孔。
你半隐在两层薄帐后，用双臂撑着上半身，正想坐起来，便对上陆景和的目光，一脸错愕的盯着他的脸，檀口微张。好似因嗓子十分沙哑，说话都不顺畅。

“咳咳，陆……师弟？”

你刚醒没多久，大脑还没来得及运作，又看了双眼呆怔的陆景和僵住的温辰一眼，缓缓开口：“你是师弟？咳咳……啊，你怎么还脸红了，脸红的这么厉害？”

陆景和：“……”



04
“呦！小哥今天也来我们天下第一楼了。还是老厢房，先温一壶茶陪上一盘核桃酥是吧！”

夏彦闻声，身形停在琉璃灯笼高挂的盘梯上，抬头望去。旁边的醉汉搂着自家满头金钗的女人跌跌撞撞的下了楼，蹭撞过他的衣袖。
长安的夜风从盘梯旁的小窗外透来，柔和拂起自帽上垂落的一层白纱，半遮掩住他那张少年意气的脸。
夏彦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轻轻压低帽檐，然后笑着向询问他的小二点了点头。

小二乐呵呵的应了声好，刚想凑到那说什么，旁边桌又有人应唤，只好先转身走过去，走之前还匆忙的向他笑着挥了挥手。

夏彦穿过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推开雅汀间的厢门，轻缓的将沉重的佩剑放在塌旁，合上门后隔绝了绝大多数的吵闹，安静的坐在椅子上，那一身金白相间的贵气袍子格外显眼。

他的桌子挨在窗边，这五楼的高度说高不算高，抬眼间却可以将窗外的盛世灯火尽收眼底。

繁华如锦，烟火难却，这便是大唐不夜城。

无边灯火自天际涌来，熙攘伏远的烛光绵延了千百里。

远处点点凛波的河面上摇着一只只灯笼高挂的船，桂魄添香的舞娘眼波婉转，身姿翩翩，街边有高声吆喝着的小贩，摊上挂着挥毫泼墨的落魄才子写出的大唐云烟，街上的人面庞带笑，拥挤成群，披袍挂玉，琵琶声从青楼传遍了街巷。

这些美丽繁华的景象确确实实的映在他眼底，在眼眸内流连出千彩万照的色泽。但他却将眼光投向远处寂静的夜空，眼神虚缈，仿佛在回忆某个人。

他在想，如果她在这里，一定会拉着他跑遍几年未逛的大街小巷。

夏彦收回视线，垂眸去看手里阅览无数次的信，泛黄的信纸上面，女孩的字娟秀有力。他勾着嘴角，啜了一口甘涩的茶水，入口是茶叶独有的淡涩，而后是回味无限的甘甜。

面庞上是明暗起伏的灯火，记忆里都是你们儿时一起爬过的树，淌过的河，种过的花，但是因为他父亲最后官职被贬，你们不得不被迫分离。

你们约定好了四年后在两人以前最爱的酒楼相见，两周前已到期限，而他已经在这间厢房空等了两周半。
他是怕你忘了约，更惧你忘了夏彦。

难捱的忧汇成了河，在心的上游聚成洪涝，拍打着他摇摇欲坠的愁思。
他不认为每天的等待是徒劳，但起码等待还有希望，他却不知道你到底在哪里。

如果可以，他多想现在就去找你，哪怕把你来时的路都走一遍。



夏彦轻轻的摩挲着手里的信纸，双眼出神，而在几秒钟后，厢门被有规律的敲响了。

“夏公子，您要的大红袍和核桃酥。”

夏彦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半合上窗子，又压低了帽檐，沉声让人进来。

那小二顶着张笑意满满的脸进来了，一边摆上茶水和点心，一边继续感谢夏彦昨天帮他赶跑了隔间的无赖。

夏彦点头权当接受，也没说什么，倒是知道他一直等人的小二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客官你不知道，昨儿个你出城不在，正好赶上二殿下回长安了，嚯！那一大批人马浩浩荡荡的，圣上还大肆摆宴了！”他零零碎碎的扯着话聊，“别的不说，这下大伙都明白了，那原来未来皇帝的人选……可不就是江山易主的戏码！”

夏彦因为你杳无音讯，这几日心情格外差。即使听你提起过“师弟”陆景和，也没心思去接这个话茬，只是看向小二，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小二一看恩人这副状似感兴趣的模样，立马来了兴致，手里的布也不拿着了，扔下开始津津有味的沉浸聊八卦：“我还听说啊，那个二殿下带回来一个姑娘！我兄弟就那个客栈干活的。他说是到了客栈人就派人叫医师去了，请的鼎鼎有名的崔医师，也算看二殿下从小长大的亲近人儿了，结果诊出来一个劳累过度！”

那小二忽然止住嘴，骨碌碌的转转眼珠，在夏彦的目光下抬手退了几步，静声听了听厢外的吵闹声，一脸放心的又凑了过来。

“最劲爆的，是有传言说，那姑娘本来是赴长安与友人会面，结果半路被寨匪掳走了，让殿下救下来了，结果这一救不得了。”

小二神色神秘的又向夏彦身边靠了靠，“是二殿下当年在山上修行时的师姐！”

夏彦听及此，瞳孔猛地一缩，迅速转头压眉看向讲的唾沫横飞的小二。
那人被夏彦突如其来的压迫感了吓一跳，以为触了霉头，连忙摆手解释：“客官！这是您要听的！我我不知道您不愿听这个……”

茶桌因为用力过猛被掀翻了一个角，又晃晃悠悠的转了回来。夏彦一把抓住小二的肩膀，帽上的白纱被扯起，那一双眼睛里充斥着惊喜，却也有得知你被掠的怒火。

“那个客栈，叫什么！在哪里！”

小二被夏彦这飘忽不定的性情彻底吓傻了，脑子也不过弯了，坑坑巴巴的把不让说的东西一股脑全倒出来了。

夏彦按着他的肩膀平复情绪了足足十几秒，才站起身来将躯体僵硬的小二往椅子上一推，从腰间勾着钱袋轻轻搁落在桌上，劲衣猎猎，用手压着帽檐，拿起佩剑，拉开厢门。

“钱按五倍的给你了，明天我不会再来了，刚才吓到你了……抱歉。”

他欲转身就走之时，又笑着给那后背发凉的小二提了两句：

“忘了我的脸，今夜的事不要外提。”

“哦，你人很好，但希望以后不要以任何方式见面了。”

“多多保重。”

他爽朗一笑，露出两分尖利的小虎牙，而后迅速扯下白纱来掩面，几步踏出了门外，紧接着厢门被用力关紧，空气突然寂静。

夏彦伴着夜色融入人群。那厢房里只剩刚回过神的小二，拉开窗户，趁着远处灯火阑珊，悄悄打开袋子，惊喜的数着里面的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