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武十四年，江南，钱塘，出了件大事儿。
“听说了吗？镇西的张家，被屠了满门！”
“哎呀，这谁不知道啊，太吓人了，凶手连张家不满百天的孩子都没放过。”
“凶手在张家门口还插了一炷香，看着像是公义堂的手段！”
“不能吧，公义堂只管江湖不公事，张家不是书香传家吗？”
“那谁知道呢？说是这么说。”
“我听说，这张家跟八年前陆家被灭门的事有关？”
“什么陆家？”
“兄弟不是钱塘镇人吧！这都不知道？”
“嘿嘿，我就是路过，听说钱塘花朝会精彩，过来看看。”
“具体的不便细说，只不过这张家要是跟陆家当年的事儿有关，那也算死有余辜！”
“就是，欠了的债，迟早都要还。”
“只是可惜了张家二郎新娶的小娘子，多标致的一个人，也这么没了。”
“可惜了了！”
……
隔着几张字画，韩不庸坐在自己摊子后头掏了掏耳朵。
他在镇上支了个小摊，卖些自己平时里胡乱涂的画，这么多日以来，画作无人问津，倒是听了不少传言。
先是谁家汉子跟哪个寡妇来往密切，哪个好人家女儿与风流才子私会，镇上员外家丢了什么宝贝这些，如今竟然又出了这么桩命案！
公义堂公不公义暂且不说，但这张家的小娘子，恐怕是大有来头，张家也说不上是满门，除张老爷两口子以外，张家大公子身死，那位小娘子下落不明。
偏偏眼下又到了花朝节，出入钱塘的人也比往常多，衙门要从中查找线索谈何容易，官府也早三令五申不允百姓闲传此事，免得惊了民生，可架不住百姓们聚在一处总要提起这事儿，久而久之，张家案子竟传成了灭门惨案。
韩不庸摇了摇头，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打摊前过来一个妇人，她凑近了画摊仔细打量韩不庸，韩不庸只当她是来做买卖的，于是起身笑脸相迎：“夫人需要什么样的画？”
妇人瞧了一眼他摊上的画作，眉头一皱，转头笑呵呵的瞧着韩不庸问道：“公子可有婚配？”
“啊？”韩不庸闻言愣了一下，心里嘀咕着，这卖画还需要问婚配吗？
这妇人见他不答，径自说道：“公子莫急，我夫家就住对面巷子，这些日子见公子多是独自前来，想来尚未有婚配吧？”
韩不庸不明就里的点了点头：“啊。”
妇人顿时笑开了颜：“那就好，可真是缘分了，我夫家有个远房的表妹，虽说相貌一般般，但有的是一把力气，随意就能撂翻几个汉子，我瞧公子性子好，你二人若相得中意，一文一武岂不和美？”
韩不庸这才听出来，敢情这妇人是来说媒的，他可没时间听她唠叨这个，不留情面的翻了个白眼，韩不庸搬了凳子坐下，也不管那妇人是什么神色。
妇人见他这样，也知道他不乐意，可她好不容易开了口，不好临时退缩，只好厚着脸皮追问：“公子不如先见一见，再做定夺？家里多个女人，好歹有人浆洗衣物，这样出门在外也体面些。”
她意有所指的打量韩不庸一身粗布衣裳。
韩不庸也不应她，只装模作样的看起书来。
妇人无法，又耐着性子好说了几句，可韩不庸仍是爱答不理的模样，这般作态，便是菩萨也要恼火，那妇人被当面下了脸子，当下破口大骂。
“一个穷酸破落户，还有脸面挑三拣四！瞧瞧你这些鬼画符，买回去辟邪啊！你这东西扔大街上踩一脚，都让人嫌晦气，呸，拿本子书就装读书人，也不见你考个状元探花来，光有张脸有什么用，还不是泥腿子的命！我呸！”
镇上人都是爱看热闹的，听见这头声音大都围了过来，原本围观了头尾的观众顿时来了劲儿，少不得要给后来的说道说道，妇人瞧着人越来越多，骂得也更起劲儿了。
可任凭她怎么骂，韩不庸愣是一个眼神也没给她，妇人气急，当下从摊上抓起一幅字画就要撒气。
韩不庸神色一亮，立马合了书，笑吟吟的指着妇人手里的画说道：“二十文！”
妇人一瞧那画，顿时两眼一黑，丑得当真是不堪入目，她那画往摊上一扔，啐了一声，一溜烟就没影了。
一旁看热闹的大娘见状，于是凑了过来。
“后生好脾气啊，还好你没答应，刚刚那位啊，是对面巷子里——戴家的媳妇，原来可厉害了，把自家婆婆当下人使唤，非打即骂，可自打她家那位泼辣表妹来了，戴家媳妇才收敛。”
一旁摆摊的货郎也笑道：“不过那位姑娘，确实相貌差了些，但人是个讲理的，那戴家媳妇来说亲，就是想把那姑娘嫁出去，好继续使唤婆婆呢。”
韩不庸听了缘由，倒没什么想法，他没有结亲的念头，自然也没法应他们的话，只呵呵的笑了笑。
那大娘见他不生气，又怜惜那位姑娘，忍不住多说了一句：“那姑娘相貌是差了点，可人不错，回回上我这来买东西，都是客客气气的，可见是个有教养的。”
可那戴家表妹是什么样的人，韩不庸也不在乎，仍是干巴巴的应了两声，神色却冷了些。
那大娘见他这样，也知道他没这个心思，便也不再提此事，说个由头便散了去。
倒是一旁的货郎，见他多些日子不开张，好心提醒了一声：“公子若是卖画，不妨参详参详别家的？要不公子写几个字也不错，我虽是外行，却也瞧得出公子的字好，写上几幅寓意不错的，必然每日都有进账的。”
韩不庸点了点头，只说受教。
这货郎说的也没错，韩不庸不至于瞎到分不出好赖，他自幼所学之事皆不少，旁的事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可偏偏在这画上，举步维艰。
所绘事物形神不备，多少有些邪气儿，所以那位妇人说得也没错，这画拿来辟邪没问题。
就这几日，来往的过客瞧见他写的字，少不得惊艳一番，转头再看他的画作，都只能摇头晃脑的说可惜可惜。
碰上好心的，也会和货郎那般劝劝，也有韩不庸换个营生的：“公子帮人抄书写信，也是能挣几个钱糊口的！”
韩不庸哪能听他们的，仍是我行我素，旁人也只道这人读书读傻了，脑子不好。
就在这时，听得远处一声铜锣响，人群中顿时叫嚷开了：“快看快看，花朝会开始了！”
人们争相涌上街头，探头往铜锣声来处看去。
“百花神女来了！”
韩不庸跟着众人探头望去，还没瞧见那百花神女到底什么模样，倒是瞧见路上已经扔了一地的花。
花朝盛会以花为礼，百姓为求花神庇佑，会将手中备好的鲜花扔在花车经过的街道上，也会扔花车上去了，据说这花若是能扔进花神的花篮中，这一年必定好运连连！
往年的花神韩不庸认识，只是今年那位没空，也不知道会是谁来替的，等铜锣声随着花车越来越近，他终于瞧清了花车上那位“百花神女”。
二人看向对方时，韩不庸仿佛瞧见这人翻了个白眼，他没忍住眼角抽了抽，连忙转过身，免得让这人瞧见他在笑。
等拥挤的人群朝着花车方向簇拥而去，街上也越来越拥挤，连带着韩不庸的小摊也岌岌可危。
只见一个模样俊俏的牵驴少年被人群挤了出来，站不稳的身子往一旁靠了靠，正好就碰着了韩不庸的画摊。
少年连忙回头：“对不住对不住。”
韩不庸心情还算愉悦，只摆了摆手：“无妨。”
他瞧着少年有些眼熟，忍不住多瞧了两眼，翩翩少年一直盯着花车不回头。
韩不庸硬着脸皮搭上一句话，想叫人回头让他瞧瞧：“小公子要不要买幅画？”
少年像是没听见，只顾着看花车去了，也不知道是谁推搡了一下，少年眼看就要摔着，慌乱中连忙伸手往后一撑，一手撑在了韩不庸的画摊上，直接将那幅黄泥般“娇艳”的《海棠春睡》揉得皱了！
偏偏少年那头黑驴跟在他身后，被拥挤的人群挤得也有了脾气，扭头冲着韩不庸就是一顿“吐气如兰”。
韩不庸被熏得失了神，伸手扇了扇这鼻尖这股味儿，见那少年仍是无动于衷，只得咬着后槽牙，心里默念：“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这画不过两文钱，为了两文钱怄气，不值当！况且今日街上人太多，难免会挤坏一两张画，正常损耗，正常！
不——生——气！
他舒了一口气，正想拍拍呢少年，可一低头瞧见拿大黑驴正嚼着他的画轴穗子，眼皮子没忍住抽了抽。
他拖着画摊退了一步。
少年正半倚靠在画摊上呢，韩不庸这一挪，顿时叫他身子晃了晃，碰落了那副《海棠春睡》，又一个踉跄这往那画上踩了一脚。
这不是成心的嘛？？？韩不庸火冒三丈。
少年这才回过头，有些尴尬的冲着韩不庸笑了笑，又觉得这般不合适，顿时苦了脸。
韩不庸板着脸将掉落的画捡起来拍了拍，又绕到少年身后，从驴嘴里抢回了带着穗子的半张残卷。
少年回头一看，才瞧见自家蠢驴做了什么，眼前一黑，这可事儿大了！那画可能不值钱，可人的脸面值钱，尤其眼前这位，那张脸黑的，看起来更值钱。
他转过头冲着韩不庸陪笑： “对不住，对不住，先生这两幅画多少钱，我可以赔。”
韩不庸不痛快，当下一个狮子大开口：“五十文。”
少年愣了一下，却也没什么脾气，从荷包里数了钱递给韩不庸，偏巧那头驴饿极了，以为少年拿的什么吃的，于是又来凑，少年手头一松，韩不庸也没接稳，大半的铜板掉在画摊上。
……
韩不庸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碰见他没好事，算他倒霉，下次出门前，他考虑考虑给自己起个卦……
“我来我来。”少年也没料到会有这种事，连忙捡起了铜板，再小心递给了韩不庸。
数了数，五十文一子儿不少，韩不庸撇了撇嘴，将那两张皱巴巴的画卷捆在一起，又拿张纸卷了卷递给少年，也算是开张了。
随即又大手一挥：不送。
少年接了东西，脚下未挪动半分，瞧了瞧他摊上画作，一脸惊叹道 ：“先生画工奇巧，别具一格。”
韩不庸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谬赞谬赞。”
等少年抬眼瞧见“收徒”两字，顿时神色一亮，咧着嘴将自己的往韩不庸眼前一送，半开玩笑的问了一句：“先生收徒？那能不能收我？”     
少年皓齿明眸，眉目清秀，这般突然的凑过来，倒叫韩不庸有些难以招架。
韩不庸拢了拢袖子，哼了一声：“能收！就是年纪大了些，得五十两才能拜师。”
哪知这位伸手往怀里一摸，掏出来一锭银子，掂量了一下，拽着韩不庸的手递了过去，笑道：“我叫沈岳，那就拜托师父了。”
韩不庸嘴角抽了抽，瞧着掌心多出来的银子，顿时愣住了，瞧着沈岳的神色也有些奇怪。
反正卖什么不是卖？卖艺也比卖身强啊！
要不——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