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赫尔塔小姐。穆勒太太特地做了烤松饼，快来尝尝。”科尼格夫人坐在餐桌前，手里握着一杯咖啡，桌子上则是一份昨天的报纸。“英格昨晚去打扰您休息了吗？”
“没有，她过来跟我说晚安。”赫尔塔为自己倒了一杯热牛奶，加了一块巧克力。“她是个可爱的孩子。”她低下头，拿勺子缓慢地搅动着，想起女孩儿昨晚的笑脸，不由得也露出了笑容。
“那就好。今天我要去费舍尔夫人家，她家的玫瑰花开了。你想要一起去吗？”科尼格夫人收起了报纸，“费舍尔先生也是军人，我们两家是很好的朋友。”
“谢谢您，夫人。今天我要为大学诗社撰稿，就没有办法过去了。请问最近的邮筒怎么走？”
“花园后面有一个，不过要每个周一才来送取一次。”
赫尔塔向科尼格夫人道了谢，想着距离周一还有三天，应该来得及。
“英格今天要和您一起出门吗？”赫尔塔抬头望了望表，才早上七点半，英格应该还没起床。
“她今天可有很多事情要做，她爸爸晚上回来。”科尼格夫人将报纸递给了赫尔塔，“我也得带几束玫瑰花回来。下午见，赫尔塔。”
“家里有事情你就找穆勒太太或者纱纳小姐，她们都会帮你。” 科尼格夫人今天仍穿的是昨天那一套裙子，出门时披了一件灰色的呢子大衣，头戴一顶同色的小礼帽，上面嵌着紫萤石，脚步匆匆，只留下一句嘱咐。
“谢谢您，夫人。”赫尔塔目送科尼格夫人离开，这位夫人当真和其他夫人不同，潇洒而亲和。她打开了报纸，这份报纸她昨天在出门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了，上面还留着她要更改住址的信息，就藏在那份招募零工的广告中。

“赫尔塔小姐，我们今天可以一起读《拉摩的侄儿》吗？”英格的声音远远地从楼上传了下来，她抱着一本红皮书跑了下来，“只可惜是德文版的，我还想锻炼一下我的法语呢。”
“英格，你会法文？”赫尔塔有些惊讶地看着英格，“你很喜欢这本书吗？”
“只会一些啦，我喜欢的书好多都是法文的，还有一些俄文的，可惜看不懂。”英格向她挤了挤眼睛，“我在努力学习了，妈妈不在意我看什么书，爸爸却很不喜欢。你别告诉爸爸。”
“我只是不喜欢现在这个世界，哪怕是柏林。书里面写得很好，这个世界是丑陋、肮脏的。”英格看着赫尔塔的眼睛，“我一直都为自己生活在这种环境而感到痛苦，还好你来了，美丽的赫尔塔小姐。你陪我读读书。”
“科尼格少将不喜欢吗？”赫尔塔打开了书的扉页，这本书她在大学时期就读过了，她其实也不太喜欢这类书，什么才是现实、真实的世界，没有什么是比亲身经历更清晰、明了的。
“嗯，爸爸说看这种书还不如去看《资本论》，至少还会当一个好的工厂主，可惜他连《资本论》也没让我看过。”英格低着头，“他不喜欢的书就要我也不喜欢，这不公平。”
“没关系，英格，以后我和你一起看。我可以从诗社帮你借书回来，只要你妈妈同意。”赫尔塔递给英格一杯牛奶，“前提是你要好好吃早饭。”
“太好了！赫尔塔小姐，你懂法语、英语还是俄语？”英格终于高兴起来了，“哪怕让我天天喝牛奶都乐意。”她放下牛奶，牵过赫尔塔的手，在她的手背上吻了吻。
赫尔塔从来都没有被女孩亲吻过，女孩儿的嘴唇柔软而温热，像是一片绒绒的玫瑰花瓣，伴着五月的夏风，轻轻地落在她的手背上。
“我也都只会一些，我们可以一起学，你看好吗？英格。”赫尔塔撒了个谎，她的英文很糟糕，但是法文和俄文都很优秀。“但是，今天科尼格少将是不是要回来？”
“是啊，不过我们可以上午看书，下午再来学习哲学。” 英格抱着书在地毯上转了个圈，“让我为你拉一首《浪漫曲》，它是我最喜欢的曲子。”她从客厅的壁橱中取出了一把小提琴，拿出口袋里的手帕垫在琴面上，琴弓一搭，明亮的乐声就流淌了出来。
赫尔塔拿着那本红皮书站在英格面前，柔软的女孩儿让她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慢慢放松下来。她喜欢英格的热情和冲动，有嫉恶如仇的善良，也有勇于探求的聪颖。赫尔塔很清楚，自己作为一个家庭教师做得有点过界，即使得到了科尼格夫人的准许，也应该明白什么才是英格作为一名小姐所应该学习的，至少，在这个混乱的年代中，她能得到庇护。
英格对她很真挚，她们相识的第一天，她就以真心相待，对她吐露心事。但是赫尔塔知道自己不能，这个年代也许会有人为英格的失言而买单，却不会为自己，没有人是不爱惜自己的生命的，哪怕美丽的玫瑰花就盛开在眼前。
可赫尔塔心中就像有一团正在燃烧的烈火，想要告诉英格她的忧愁是现实的，她的痛苦也是真诚的，她的心就像乐声一样，是干净而宝贵的，也是浪漫而自由的。这并不是一件可耻而无用的事。

英格问了赫尔塔很多问题，例如一个人如何才算是有价值的过完一生，例如金钱是否就是衡量一个人的唯一筹码等等，也问了赫尔塔是如何自学法文，大学诗社中有哪些趣事等等。赫尔塔耐心地告诉她自己的经历和感想，告诉她学习的快乐和勤工的辛苦，告诉她朋友的帮助和老板的压迫。年轻的英格向往着外面的世界，试图用柔软的臂膀来背起她所看见的命运。
英格并不悲观，她告诉赫尔塔她相信自己的国家能够承担起改变世界的责任，她相信伟大的日耳曼民族能解放全人类的痛苦，她相信自己也能成为一个善良而体贴的人。
赫尔塔没有多言，她也是德国人，她自然是同样希望的。但是从1918年到如今，18年来，她发现自己的想法不断被打破，所走的路一条比一条坎坷困苦。直到现在，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所信任依托的，是否真的为他们共同的信仰所奋斗，她感到了深深的无力和愤怒。
“英格，我们换一本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