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转移回城内。
　　元翊紫和周知晚刚吃完午饭，两个人在街上闲逛消食。和元翎朱周明迟比起来，这两个人的相处方式安静很多——什么话也不说。严格来说是周知晚单方面抛出一些问题，被元翊紫单方面拒绝回答。数个问题被拒绝以后，周知晚终于问出了他真正想问的那一个：“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一个问题，你们不是拥有一个世俗意义上堪称完美的家庭吗？父母双全，拥有可靠的长辈和朋友，你们的关系也很好。你算是一个很健全的人，可你妹妹为什么……那么孤僻呢？”
　　元翊紫瞪着他，周知晚耸了耸肩，双眼微眯：“瞪我干什么，实话实说。我清楚小迟是什么人。不是相似的很难和他成为朋友，你妹妹只是看不太出来而已。嘛，现在大概反过来？”
　　元翊紫扫了他一眼，总算是有了回答：“那我反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都是这样的环境，周明迟和你的区别就那么大？”周知晚理所应当地回答：“我是哥哥啊，成熟一点有什么不对的？”
　　元翊紫呵呵冷笑：“这样看来，你和你弟弟的关系大概也是扭曲的。”周知晚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很疑惑地问：“为什么？”
　　元翊紫摸了摸下巴，眼睛里的神色很冷：“我大概听阿朱说了，和父母一样包办一切，为了弟弟几乎牺牲了属于自己的一切，只是‘周明迟的哥哥’这个标签而已。周明迟真的需要你这样的哥哥吗？”
　　周知晚沉默了，沉默到元翊紫以为他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才终于有了回答：“这是我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我只是希望我弟弟过得稍微好一点。看来……还是不够。”
　　“太过依赖牺牲这一种方法不是好事。”元翊紫很尖锐地评价，“该放手时还是要放手。”
　　周知晚毫不客气的回击：“你也一样，我们彼此彼此。”元翊紫耸了耸肩：“阿朱和你弟弟不一样。像你说的，我也只有这一种选择。”
　　这个话题戛然而止。之后两个人一直沉默，沉默之中元翊紫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她拿出手机，下意识想给元翎朱发消息。她注意到手机上的时间，现在已经是一点十五分，按照之前的时间，高速路上的事情早就已经结束了。
　　如果他们还活着……如果他们解决了，应该联系他们。元翊紫打开手机，开始刷微博的同城热搜。果然高速路上已经在堵了，元翊紫心里咯噔一下。某些事情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存着一点侥幸心理。万一没有发生呢？万一是别的事情呢？理智告诉她不可能，情感就像脱缰的野马，在心的原野上一路狂奔，容不得她元翊紫无视这一切。
　　周知晚很敏锐地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时间到了么？”元翊紫深吸一口气：“的确到了。”
　　他们俩随便在路边找了一家卖甜品的店，周知晚去点了一杯芝麻糊和一杯鸳鸯糊，轻声问元翊紫要哪一杯。元翊紫没有心情吃，忙着找视频。周知晚把芝麻糊放在她手边，自己打开了另一盒。元翊紫找到了一个车祸现场的视频，只能看到一个熊熊的火焰。她顺着评论区继续往下翻，找到了另一个视频。视频里能够很清晰地看到车辆的牌照——桂A 09AC3。
　　元翊紫的脸彻底惨白，手机掉到桌子上。周知晚凑过去看那个循环播放的视频，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元翊紫低下头，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周知晚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脸色也很难看。元翊紫站起身来，突然甩了周知晚一巴掌，店里所有人都看着他们。周知晚没有反抗，只是看着她：“冷静了么？”
　　元翊紫红着眼睛看他：“我应该和她一起死在那里的。”周知晚顿了顿，给她递来一张纸巾：“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就没有机会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了。我们走吧，去……警局。那里会有我们想知道的答案。”
　　两个人也很快收到了警局的通知——作为死者家属认领尸体。元翊紫和周知晚来到了警局，这里有形形色色的人，大部分人脸色都带着悲色。他们也会是其中的一员。元翊紫闭上眼睛，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饶是周知晚，脸色都有点不好看。他嘴抿成一条直线，死死盯着人来人往的警局。元翊紫的手紧紧握在包带上，指尖都有点发白。她深呼吸好几口气，眼泪终于停止。她走到前台，哑着嗓子问：“你好，我是来认领尸体的，请问往哪边走？”
　　周知晚呆呆地跟在她身后，不说话也不离开。即使已经重复过很多次，两个人都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坐在桌子后的警察一看她的眼睛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在那边。先登记一下吧。还那么年轻，唉……”他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元翊紫：“阿妹，擦一擦吧。”
　　元翊紫接过纸巾，低声道了一声谢。她的手一直在抖，签完名字和信息以后跌跌撞撞往警察指的方向走。周知晚跟在她身后填写信息，警察问他：“阿弟，你和那边那个阿妹是什么关系啊？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我和她一起。我是她的朋友。”周知晚写字的手一顿，“我来接我弟弟回家。”
　　两个人一前一后在悠长的走廊里走着，从屋子里出来的人相互搀扶着，细细的哭声、痛苦的哭声不绝于耳。一位打扮干练的女警走出来，看着两人。这张脸无比熟悉，无比亲切：“你好，我叫楼鑫，是市局负责接待家属的警察，也是七·一三爆炸案专案组的一员。你们是？”
　　她先看着元翊紫，元翊紫吸了口气：“我是元翊紫，元翎朱是我妹妹……是车上的死者之一。你们打电话给我，让我过来……认领尸体。我妹妹…阿朱……在哪里？”
　　楼鑫看着周知晚，周知晚低下头：“周明迟是我弟弟，他和元翎朱是朋友，一起坐车，一起……一起……我们在路上碰见，就一起过来了。”
　　楼鑫深深看了他们一眼：“跟我过来吧。会有点吓人，能接受么？”元翊紫摇头：“不管怎么样，那都是我妹妹。”周知晚则是沉默。楼鑫对于他们的反应毫不意外：“先去做个DNA提取吧。我们防止认错尸体，要先做比对。你们明天早上才能把人带走，带走尸体的时候要把文件签了，明白么？”
　　两个人麻木般点头，楼鑫又说：“现在的时间太短了，等认领完尸体以后我们再给你们讲述详细案情。现在人不算太多，还比较好。我带你们到太平间去。”
　　三个人走过漫长的通道，像是通往地狱的旅途一样。一个身材修长的男警察和一个套着白大褂的人站在太平间门口聊着什么。他们是守卫，楼鑫是领路人，元翊紫和周知晚则是来不顾一切追回什么的后悔者。男警察伸出手来，要和他们握手：“你好，我是雍州市局刑侦支队的刑警徐晨暮，也是七·一三爆炸案专案组的一员。这是我们的法医，叫她罗法医就好。你们是死者家属么？”
　　两个人没说话，只是点头。徐晨暮收回手，看向旁边的法医，长长感叹了一声：“好年轻啊。你们和死者是什么关系？”元翊紫细细地说：“是我妹妹，双胞胎妹妹。”周知晚垂下眼帘：“我的双胞胎弟弟。”
　　徐晨暮又转头看法医：“罗，是不是那边那两个？”法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能是，那边有几具尸体，和你们年龄差不多。你们自己辨认一下。DNA做过了吗？”
　　元翊紫声音有点哑：“都办完了。”徐晨暮让出一条路：“那就来看看吧。真可惜，年纪轻轻的遇上这种事情。”太平间里的冷意扑面而来。满眼都是盖着白布的尸体，周围还有哭声，还有人在太平间里寻找着他们的亲人。罗法医给元翊紫指了指，元翊紫轻轻吸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走进太平间里。
　　她像是心有所感一样，走到了角落的一具尸体前，小心翼翼地掀开白布。白布下是一具尸体，身型和她相似，面目依稀可辨。周知晚却站在门口没有动。徐晨暮和楼鑫一起看着周知晚：“你不进去吗？”
　　周知晚咬了咬嘴唇：“我……暂时还没有想好。给她一点时间吧。”元翊紫很快就出来了，她的眼睛红透了，竭力保持着冷静：“我认出来了。那个是我妹妹。我现在想联系一下我……联系一下我父母，可以吗？”
　　楼鑫点点头，元翊紫拿出手机。却像是失去所有力气一样，靠着墙壁慢慢蹲下来，最后跪在角落里缩成一团。楼鑫和徐晨暮都走过去，被她伸手拦住了。元翊紫拿起手机，眼泪一滴一滴落到屏幕上，划动屏幕的指尖一直在颤抖。她靠在太平间外的墙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努力让自己不哭出声来。楼鑫望着她，几次想要伸出手，但又落回去。元翊紫终于接通电话，电话那头喊了好几声“阿紫”，元翊紫才轻轻地喊：“爸爸。”
　　一个温和的男声从对面传来：“我们刚刚看到新闻，南宁那边出了车祸，好像很严重。你们没事吧？是不是被堵了回不来？需不需要转高铁回来？”元翊紫听到那声音的瞬间泣不成声：“爸爸……我现在在警察局…阿朱…阿朱没了……”
　　电话那头顿时没了声音，元翊紫蹲在地上缩成一团，放声痛哭：“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没和阿朱一起走，她和她的朋友，她的朋友在一辆车上，我没有，没能赶上……都是我的错…我应该和阿朱一起的……对不起……”
　　楼鑫终于上前，蹲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小声说着什么。徐晨暮扫了一眼周知晚，而他也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太平间里。他一个个看过去，一个个低声问：“小迟，是你吗？”
　　可惜没有人会回答他，他也只能是自言自语。周知晚终于在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前停下了脚步。他好像在笑，但是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太好了，是你。我们回家，回家啦。”
　　等到两个人情绪都平复以后，元翊紫和周知晚被请到了调解室里，楼鑫向他们说明情况：“根据我们的初步调查，犯罪嫌疑人已经确定了，他叫赵飞昌，也是事故车的司机。赵飞昌是鸿达客运的老员工，和老板一起起家，也是鸿达客运的前经理。”
　　元翊紫冷不丁问：“前经理？他现在还在鸿达么？”
　　“早就不在了。”楼鑫摇头，“我们调查了这个人，发现他是个老赖，并且有过因赌博被行政拘留的记录。赵飞昌确实没有什么经理的才能，工作期间为了还赌债挪用了公款，最后被鸿达的老板解雇。这是两年前的事，鸿达的老板告过他，最后选择了和解，大概是昔日情分。”
　　两个人静静地听：“赵飞昌被解雇以后没有公司要他，最后还是鸿达的老板给他介绍了现在的工作，在鸿达参股的一个公司做长货客运的工作。由于是元老，赵飞昌和鸿达公司其他人关系也很好，帮衬他的人很多，日子还算过得去。为了偿还赌债和填补公款的亏空，他把自己的私家车卖了，专心干活。”
　　周知晚盯着她的脸，好像那样就能够找出答案：“按照你们所说，这个赵飞昌的生活还算是蒸蒸日上，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楼鑫思考了一下：“我想大概是因为他的女儿。赵飞昌有个女儿叫赵小萌，15岁。原本都是赵飞昌开车送她上下学，但为了还债，他卖掉了自己的车。他的女儿只能自己一个人坐公交上下学。她在放学路上……被人强奸，而后自杀。”
　　元翊紫若有所思：“看来他家离学校有一段距离。我印象中本市的初中初三都要上晚修，如果接送麻烦，不可以住学校里么？”楼鑫叹了口气：“听说是这么打算的，但那个时候已经是期末，也是年底，要做也是第二年做这种事情。可惜没来得及。赵小萌半年前在晚修放学路上遭人强奸，虽然凶手被绳之以法，但不久之后，赵小萌还是自杀了。”
　　元翊紫和周知晚异口同声道：“自杀？”楼鑫点点头，元翊紫追问：“凶手判了多久？”
　　楼鑫回想了一下：“好像是三年。因为路人及时救助，凶手虽然是既遂但也很快被抓获，就按最低刑定。赵飞昌一家都对这个结果不满意，赵小萌好像也是因为这个自杀的。”
　　她不知道想到什么，低下头来叹气：“赵飞昌认为这一切……都是鸿达的责任。如果鸿达没有解雇他，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们推测是那个时候，他开始策划报复社会。警方已经去赵飞昌的住处调查，正在整理获得的证据，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周知晚点点头：“他会怎么处理？”谁知楼鑫说：“我们还在进一步核实死者身份，但赵飞昌应该已经死了。如果能确认他的死亡，我们就不会立案。
　　周知晚露出了见鬼的表情，元翊紫反而没什么反应。他越过元翊紫一把抓住楼鑫：“撤销案件？他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楼鑫点了点头：“对，这是法律规定的。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他已经死了，死者为大。”
　　周知晚的脸色非常难看：“他害死了我弟弟，还有很多的人！他应该被定罪！”楼鑫看来见过很多这样的人，非常平静地把周知晚的手拿开，淡淡道：“他也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周先生，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请你尊重法律，也尊重死者。他的妻子还活在世上，她的痛苦并不比你们少。也请你体谅她，可以么？”
　　周知晚磨了磨后槽牙：“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不会对她有什么意见。我只想问，赵飞昌凭什么不被定罪，因为他死了？那被他害死的人呢？就这样算了么？”
　　楼鑫还想说点什么，一直没说话的元翊紫这时候开口了：“给一个死人定罪没有意义。你希望他被定罪，只是为了你自己好受，而不是为了你弟弟。周知晚，你现在的样子不可理喻，而且可笑。”
　　她转过头看着楼鑫，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道：“楼警官，赵飞昌遭遇了什么都和我没关系，这都不是他出来害人的理由。我也不需要理解他。他现在的模样自有其土壤，需要改变土壤的是你们而不是我。如果你希望我体谅他，我能够做到的只是变成一个和他一样的人。但我不是他，所以我不会原谅他，也不会变成他。我会全力配合警方的工作和调查。”
　　楼鑫像是放心了：“我知道，感谢你能理解。现在也不算太早了，你们之后怎么办？”
　　元翊紫说：“我和我妹妹一起回去。我明天再走吧，现在不好回学校，我在附近找个酒店住就好。”周知晚思考了一下，道：“我人生地不熟的，在这里等到结果出来再离开好了。我可以问问元翊紫，在这边住几天。就不麻烦楼警官了。”
　　“好，那你们互相照应，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等明天再说吧。”楼鑫这样说着，却一路把他们送到警局门口，“注意安全。”
　　元翊紫点点头，两个人和楼鑫一起挥手告别。她没说话，周知晚依然跟着她走。谁知元翊紫不走大路，而是往警局旁边一条小巷子拐，周知晚虽心生疑惑，还是跟了上去。巷子里很乱，还有淡淡的腥臭味。元翊紫走到一半，突然转过头来看周知晚：“这条巷子是警局周围唯一一个没有监控的地方，无论我们在里面做什么，都不会留下记录。”
　　周知晚大概明白了元翊紫想做什么。果然，元翊紫反手把他按在墙上！这是一个被控制的姿态，周知晚却一点都不害怕。他看着元翊紫：“你想杀了我？”
　　元翊紫咬牙切齿道：“你知道后面会发生的所有事！”周知晚毫不客气地回答：“你也知道，如果他们换车，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只不过是迟或早。改变的机会不在你的手中，决定权在我们。”
　　元翊紫冷笑起来：“我们，说得真好。那周明迟为什么也躺在里面？”周知晚的眼神一瞬间就变得锐利起来：“我会改变这一切！你想做什么，杀了我么？你杀了我就能够改变这一切么？”
　　“不，我不会杀了你，我不是你。我一定会改变这一切，改写原本的结局。”元翊紫摇头，“周知晚，无论或迟或早，你都会付出代价。”
　　她说完这句话就松开手，毫不犹豫地往旁边的墙壁撞过去！周知晚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去扶她。元翊紫摇摇晃晃跌落在地，她的额头上满是血，脸上的表情无比决绝。他探了探元翊紫的呼吸，气息越来越薄弱，很快就感受不到了。
　　周知晚扶住她，嘴抿成一条直线。他周身散发出淡淡的蓝色光芒，元翊紫则是红色，还有花瓣似的碎片。周知晚抬头看着天空，淡淡道：“付出代价吗……我已经付出了最重的代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