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断断续续走了十天，终于摸到了鬼市的边。鬼市位于十六国中琊国、云和平齐三国交界之处，不知何时建成，据说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是云境内最大的、对江湖人的集市。
　　天下只有一个王朝，即是云，也只有云天子一位天子。许多年前，云统一四海，建立王朝，而后分封六十四小国。在统一了两百年左右，由于国力衰弱，被北方蛮族掳掠欺压，迎来了一个转折点——江南倾国。一百五十年前，有一位名为云江南的君主在位前期精明能干，打败北方蛮族漠岭以后开始荒淫无度，灵气全无。后北方的漠岭入侵，云江南亲征后大败而归，被迫割让北方三十八座城池，并授予漠岭封国。这件事后世被称为“江南倾国”，是云朝失去对封国控制的开始。
　　江南倾国一事后，云的封国开始相互厮杀吞并，到现在已经到了尾声。现今世上，云的封国只剩十五个，算上云朝自己，被世人称作“云州十六国”。鬼市的地界名义上属于云，是云朝一直希望掌控的地方。实际情况则不然。鬼市位于一片遍布密林的山谷之中，外面铜墙铁壁，易守难攻。没有舆图或是指引，根本找不到入口，算是江湖人的自治之所。山谷的边缘有许多镇子，徐子昱和何琼就在其中一个镇子落脚。两人现在在镇子里的小饭馆里吃午饭。徐子昱吸溜着面条，坐在何琼对面，问她：“郎中之前有来过鬼市么？”
　　何琼夹了一片猪五花放到自己的面条里，摇了摇头：“没有。鬼市之主有求于家师，去过黄泉津。求什么……青春永驻来着？真是无聊的想法。”徐子昱眨了眨眼睛，有点讶异的味道：“鬼市之主是女人？”
　　这次换何琼惊讶：“是一对姐妹，你不知道？这应该是常识吧？”徐子昱歪头看她：“老头以前接过鬼市之主的单子，我们有素养，不能暴露客户的身份。他也没有和我说过很多鬼市的事情，只有过世之前交代过江湖大比的事。鬼市之主的消息只提过一嘴，没有细说。”
　　“原来是这样。”何琼说，“鬼市的规矩你是不是也不知道？”徐子昱点了点头。何琼便道：“鬼市入夜开市，我们来的时间比较早，只能在周围的镇子暂时落脚。进鬼市以后要用鬼市的狗头金，和银钱的比例是一比十，兑出来是一比九。狗头金可以进鬼市以后换，也可以在周围的镇子换。我们最好进去之前换好钱。”
　　徐子昱熟练地报了一句黑话：“十进九出十三归？”何琼点头：“那不然鬼市是怎么发迹的？”
　　徐子昱伸筷子夹了一块五花肉：“那也是。鬼市入夜开市，那么江湖大比是白天开始么？”何琼点了点头：“是的，不影响晚上做生意。鬼市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堡垒，自己有自己的生态体系，只听命于鬼市之主。你师父是鬼市发迹的，这点都不交代？”
　　徐子昱把自己的面条扒拉完，连连摇头：“非也非也，我师父师叔生于圣教，长于圣教，死于圣教。鬼市不过是一个发迹的跳板，以及仇——不重要。除了业务，我们也和鬼市的人没什么往来。至于我们的业务你也清楚，我不知道很正常吧？”
　　何琼碗里的面条还剩一半，她不紧不慢地吃着，徐子昱已经开始喝面汤了。近半个多月的相处，何琼也熟悉了徐子昱的习惯。她吃东西非常快，而且食量很大，喜欢肉和甜的食物，大概是被训练过。多说话的时候吃饭速度会慢下来。何琼又吃了一口面条，问她：“你到了鬼市以后，除了参加江湖大比，还有什么想做的？”
　　徐子昱放下碗，何琼看到她碗里的面汤没了一半：“多走走多看看吧。我曾有一个师弟，他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愿过这种刀尖舔血的日子，很早就离开了。我没什么选择的机会，但我希望多看看，说不定有朝一日我就能做出选择。”
　　看得多才能做出选择么？何琼想起自家师父，她还能走动的时候总是不停奔波，也带着何琼和她师兄见识四方风物。何琼问她为什么不呆在津中制药，她说只有见过四方百景，亲自寻药，才能制出最好的药。何琼那时还小，她性子本身又有些孤僻，对此不太理解。她师兄倒是很有感悟，可惜还没到他出世的时候。何琼掐指一数，她师兄还有四年才能离开黄泉津。黄泉津的规矩是历代津主不管性子如何，都要先关个十年再说，这样她就充分理解了为什么她师父总是不着家。背着责任但自由总比同样背着责任却不得不一步不出好。
　　“看更多的风景，然后做出选择吗……？”何琼自言自语，“希望我也能懂吧。”
　　何琼回过神来，徐子昱的碗空空如也一干二净，她正看着桌面上还剩小半的五花肉发呆。何琼很有眼力地推了过去，徐子昱也不客气，直接开始动筷子。何琼趁她忙着吃东西的时候说：“我们最好在这儿准备一些东西带进去。虽然鬼市周围的物价不怎么样，但比鬼市里，还是好太多了。”
　　徐子昱边吃边点头：“好主意，郎中要买什么？”何琼在心中合计了一下，道：“我要买个药炉，还有一些必须的药材。你打算买点什么？”徐子昱嚼完最后一片五花肉，擦了擦嘴，不紧不慢道：“准备一点干粮吧。我吃得多，鬼市饭菜不知道是不是也贵。”
　　的确是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何琼想了想：“鬼市有一条河与外界相连，物资多从那里运进来。食物的话应当也是，不会太便宜。你能带多少干粮就带多少比较好。走吧，我们准备好就可以等待鬼市开市了。”
　　太阳缓缓西沉，镇门外聚集了不少人，他们大多风尘仆仆，和何琼两人一样大包小包，一看就是为了江湖大比而来。何琼和徐子昱严阵以待。夜色一点一点沉下去，一个戴鬼面具的人镇门外缓缓走来，上到门口的哨塔。他的鬼面具和何琼的制式类似，又有所区别。哨塔之上有一面铜锣，戴面具的人用敲了敲那面铜锣，高声道：“鬼市，今夜开市——！”
　　随着铜锣声，林子里闪烁起一点一点的火光。何琼和徐子昱循着火光和人流走，走着走着，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一座巨大的集市在夜色之中浮现，里面的繁华之声也徐徐吹来。徐子昱的茶色蛇眼里倒映着灯火的光影，喃喃道：“这就是鬼市啊。”
　　鬼市的人早就有所准备，有人专门在门口候着，问了来参加江湖大比的有多少人，就带着他们去登记。街上人来人往，仆役忙着带路，何琼就给四处张望的徐子昱介绍。尽管她知道的也不多，但徐子昱听得很认真。一行人到了鬼市最中央，这里专门划出了一片区域搭建了一座擂台。这个何琼听说过，是鬼市的大擂。时常有人在这里参加鬼市的擂台比赛以求扬名。前头的仆役转头和他们说：“诸位在前方登记就可以自己找地方落脚了。四天以后午时在此抽签比赛，七日之后比赛正式开始。报名费每个人五枚狗头金。”
　　何琼从容不迫地掏出五枚狗头金，放到桌前的鼎内。徐子昱摸了摸口袋，把整个钱包给倒空了，也凑出五枚狗头金来。收钱的人扫了她们一眼，递给她们一人一支竹简。两人分别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随后把竹简投入壶中。江湖大比登记的人给她们一人一块名牌，木质的牌子上纹理清晰，带着淡淡的气味，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讲究。这就结束了，何琼隐约有点不真实的感觉。徐子昱把木牌翻了翻去看了看，收到怀里，看着何琼：“郎中，我们就此分别吧。”
　　也是时候了。何琼点了点头：“他日再会。”两个人同时转身，往鬼市的两个方向走去。
　　
　　徐子昱往鬼市的中心处走，周围越走越繁华，来来往往的人喧嚣不歇，街灯璀璨如昼。说有目的，可惜徐子昱不认路。她随手抓了一个看起来比较和蔼的路人：“抱歉打扰，请问您知道忆川酒庐在何处？”那个人很热情地给她指路：“忆川酒庐啊！就在那儿！最热闹的地方，看见没？忆川酒庐就在那里的地下，靠近河流。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过去就好！”
　　徐子昱点了点头道谢，随后沿着那条路往前走。一青一红两个蛇头钻出来，在她的肩上四下张望。徐子昱一条蛇点了一下：“别着急，我们还要在这儿好些天，慢慢看。”
　　两条蛇缩回衣袖里，徐子昱沿着方才那人指的路，很快找到了忆川酒庐。周围醇厚的酒香荡漾，店门上是巨大的牌匾，“忆川酒庐”四个大字遒劲有力。徐子昱吸吸鼻子：“难怪老头惦记，确实是死了都忘不了的好味道啊。”
　　在忆川酒庐的牌匾下挂着两个木牌，看起来是对联。上联写着“三生石下水作酒”，该是下联的木牌上却空空如也。徐子昱轻哼一声：“迷惑人心的把戏。不过这样也好，不想见的人见不到，要见的都是留下来的知己。老板还是挺聪明的。”
　　她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到店里，立刻就有店小二迎过来：“这位客人，您要什么？尽管给小的吩咐。”徐子昱看了他一眼：“孟君阁下在不在？”
　　孟君是忆川酒庐的老板娘，敢直接报这个名字的人不多。那店小二立刻警觉起来：“小的不知道老板在哪儿，得去问问掌柜的。贵客可否等一等？”
　　徐子昱点头。店小二引她在店里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殷勤地给她献茶。片刻后，店小二和一个打扮华贵的女人走来。女人蓝紫衣衫，头戴金步摇，妆容艳丽。女人示意店小二后退，笑脸迎上前来：“老板今日有事，姑娘想要什么？我们可否代劳？”徐子昱直截了当道：“我来买三生酒，顺便交一件东西给孟君阁下。”
　　掌柜的挑了挑眉，脸上的笑意稍稍淡去一点：“姑娘知道三生酒？想必姑娘知道规矩，只要买了三生酒，定是要与孟君大人见一见的，您不用着急。至于那样给孟君大人的东西……能否交由我们代为保管呢？”
　　“我知道，对出下联才能够见老板买三生酒，对吧？三生石下水作酒，一世川上梦为露。”徐子昱伸手指远处墙上的对联，“我还送一副对联给孟君阁下：不见太平，唯见黑衫人提刀请。请她对下联。孟君阁下听到这对对联，应当会想见我。至于那样东西……我见到孟君大人，自然会给她。就不麻烦几位了。”
　　掌柜的神色立刻严肃起来：“好……好。原来是故人来，姑娘可否把住处留下？”徐子昱摇头：“我暂时还没有找到住处。我之后还会再来，告诉老板就好，如果她想见我，自然会有下一步动作。我要参加江湖大比，这段时间都会留在这里。给我片竹简吧，我把名字留下。”
　　
　　何琼走的方向往鬼市的边缘处，鬼市所处的山谷内有河流穿过，是鬼市最主要的物资输送途径和水源。即使是夜晚，河上也很热闹。许多大船来来往往，河上灯火煌煌。夜间水面上起了层薄薄的雾，山风吹来，带着些许凛冽的寒意。雾没有被吹散，何琼站在的渡口边，拿出了一枚芦苇哨，吹着娴熟的曲调。清越的哨声回荡在渡口周围，引得别人纷纷侧目。还有人到她身边来看，见她没什么反应就走了。
　　何琼不为所动，静静地吹着芦苇哨。片刻后，一位披着蓑衣的老翁缓缓摇着船靠岸。他吹了一声哨，调子和何琼的芦苇哨一样。何琼的哨声停下，她站在原地看着老翁，老翁上了岸，走到她面前：“您是？”
　　何琼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放到他手里：“本代生骨手。”老人看了看鎏金令牌，示意何琼伸出手来。何琼伸出右手，老人捏了捏她的手臂，感叹道：“不错。如此年轻，竟有如此成就。现在不是紧急时刻，您为何召我？”
　　他松开手，何琼也收回手：“鬼市如此大，其间暗流涌动不是我能觉知控制的。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找不到人可就麻烦了。不过是未雨绸缪。我们有多少安排？”
　　老翁点了点头：“您说了，鬼市很大，有百余人一直在此。老朽会一直守在渡口，生骨手大人有什么命令，直接找老朽就好，令牌还给您。您是为苍樨花和龙胆紫砂而来的么？”
　　何琼点头：“是。”老翁皱眉：“此次苍樨花不好得。红裳夫人在此次江湖大比之时把苍樨花能够调节体内内力，稳固真气的消息宣扬了出去。现在人人皆知这是个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原本拔得头筹的奖品有大匠师打造的兵器一件，江湖人对于苍樨花知之甚少，还是有机会换到的。给红裳夫人这么一闹，生意定然是做不成了。”
　　何琼一听到这个形容就知道大事不妙。老翁继续道：“这次鬼市下了血本，拿出了两朵苍樨花。如果您形单影只去，还是不太可能的。老朽的意思是，用一株龙胆紫砂和胜者换。津中现在还有龙胆紫砂产出？”
　　“最快成熟的也还要五年。鬼市也有龙胆紫砂的消息，孰轻孰重显而易见。”何琼叹了一口气，“多谢您，我会自己想办法的。我先走了，您多保重。”
　　老翁点了点头，摇着船慢慢夜雾里，消失不见。何琼一个头两个大，慢慢往回走。何琼的药方里记载，苍樨花一共六瓣，入药只要两瓣。两朵苍樨花够她用六次，算不上绰绰有余但绝对足够。但何琼也清楚知道自己的本事，如果她一个人去参加比赛，不知道能不能够进到第二轮。绝大部分参加江湖大比的人都知道苍樨花的作用，她这种三脚猫功夫绝对不可能顺利把苍樨花拿到手。
　　这个时候何琼想到了徐子昱。徐子昱是为了发迹而来，两个人一起在江湖大比的赛场报名登记。徐子昱看东西比何琼瑶仔细，她想必也知道了苍樨花的消息。如果能够和徐子昱合作，说不定有胜算。徐子昱毕竟是那白鬼徐泌的弟子，虽然黑白双鬼自黑鬼死后就退隐江湖，但名声多少还有点用处。吓退一些人还是好的。何琼此时分外后悔自己没往徐子昱身上洒点什么药粉之类的东西，鬼市那么大，徐子昱早就不见踪影。可惜世上没有早知道，她只能花点时间打听了，希望时间还来得及。
　　何琼回到自己的住处，开始梳理今日的所见所闻。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就是一个问题——她怎么找徐子昱。何琼深知自己只是个会炼药的菜鸡，要是没有强大的人傍身，她啥也干不成。而徐子昱的习惯何琼多少也心里有数，她轻功很好，更是藏匿行踪的好手。如果徐子昱不打算和何琼联手，何琼肯定找不到她。好在何琼知道徐子昱最缺什么，徐子昱穷得要命，要是没钱了，说不定还会来找她。可是这样坐以待毙不是办法，其次江湖大比赢了是有奖金的。徐子昱的本事何琼知道，至少能够进到半决赛。可何琼等不到。如果被淘汰的话是不能再继续参加江湖大比的，到时候她手上的筹码绝对不够用。
　　一想到拿不到苍樨花，何琼浑身难受。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动用一下黄泉津的势力，掘地三尺也得在正式比赛之前把徐子昱给揪出来。何琼赶紧翻出令牌准备出门，窗户的方向就传来敲击声：“笃笃笃。”
　　敲击声犹如落水的石子，激起一圈一圈涟漪。本来安静的氛围被打破，何琼的屋外突然传来敲窗户的声音，她立刻警觉起来。是什么人大半夜来敲她的窗户？她下意识就去找毒药和马槊，企图一击毙命。何琼把马槊装好，慢慢走到窗边。
　　“笃笃笃。”窗户又传来声响，好似在催促她。何琼心绪一动。她有种预感，但不知是喜是忧。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窗户。
　　一片绿色的衣角垂下来，晚风吹进有些熟悉的气味。徐子昱扒在窗口歪头看她：“郎中，江湖大比的奖品是苍樨花。我看我俩不如继续搭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