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愈发深入，就愈要知道曾经位于暗流中心的两个人都做过什么——黑白双鬼。何琼听说过黑白双鬼的威名。黑鬼乌灵九，白鬼徐泌，一对师兄弟和一对爱侣，出身五仙教的杀手。他们成名于鬼市江湖大比，在诸国之中颇有恶名，只要给钱给饭吃，什么人都杀。
　　黑白双鬼的身世来历没有很明晰的说法，唯一清楚是他们是五仙教的叛徒，原本在教中学艺，弑师后离开五仙教流浪。他们的师父在五仙教中位高权重，也对他们照顾有加，不知是何原因使他们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在最初的一次江湖大比之中，他们夺魁，以黑白双鬼之名闻名天下。卢照算是他们的恩人，帮他们铸造了鬼兵活无常和死有分，但是他们杀了卢照妻女和外家全族。孟君的父亲孟城，前任鬼市之主赏识他们，提拔他们进入鬼市，给他们金钱名誉，最后依然被他们所杀。
　　因而黑白双鬼这个响彻天下的名号以外，他们还被冠以“食恩”的恶名。这样看来，他们最为稳定的合作关系应当是红紫双姝，毕竟她们到现在还没有死。而出于安全考虑，何琼也不应该和徐子昱合作，毕竟她的师长“声名在外”，她也不一定好到哪里去。黑白双鬼在江湖上叱咤风云近二十年，最后的落幕也有些唏嘘。黑白双鬼接了一个刺杀琊国前任国主的单子，这是他们唯一一次失手，这次失手也葬送了乌灵九的性命。琊国的前任国主去了半条命，不久也过世了。徐泌则是退隐江湖，数年没有现身。这件事后众说纷纭，有人说是琊国内部接应的走漏了风声，有的说是黑白双鬼本事大不如前，所以失手。还有人说他们遭人出卖，碰上仇家才落得如此下场。
　　无论如何，他们的威名和鬼兵都被封存，发生的一切都只在世人的口舌之间流转。何琼原本也只是听和信那些口口相传的流言，直到她遇见徐子昱。黑白双鬼对于她不再是流言，而原本平静的鬼市之下的暗流一点一点展现在她面前。何琼意识到黑白双鬼的隐退和鬼市或许脱不了干系。如果她没有遇见徐子昱，她不会知道这一切，也不用卷入这场纷扰之中。可是如果没有她，只有徐子昱一个人怎么行呢？
　　何琼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也在江湖上行走了五六年，有舍必有得，这一切都是为了最后拿到苍樨花。如果能够和徐子昱成为朋友，之后的寻药一定会方便很多。反正自己有钱，徐子昱也不会一直没有钱。当务之急是把所有事情搞清楚。只有搞清楚前因后果，才有机会抓住一线生机。
　　想这件事的时候她正和徐子昱在吃午饭。今天她们没有比赛，明天是六十四进三十二的比赛。徐子昱说难得有空，她要多吃点，于是把何琼拉来了她找到的一家面摊。徐子昱说这家面摊的老板是天东人，煮出来的面很符合她家乡的口味。加上这家店算得上是鬼市之中物美价廉的店，何琼只好答应。两人点了面和一些小菜，吃了不少时间。何琼味如嚼蜡地吃了半碗面。她一想事情吃饭就很慢，还吃不下去。徐子昱一如既往吃得很香。她看着对面正在吃第三碗面的徐子昱，最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你觉得你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蛮不是个东西。”徐子昱放下筷子，评价很尖锐，“虽然他养我长大，教我武艺。但他确实不干什么人事。他受人所托养大我，但只是为了实现他自己的目的。尽管大部分人都是这个态度，但我们之间很难谈得上有什么亲情。如果我们真有什么亲情，我师弟也不会下山离开了。”
　　何琼主动把自己那半碗面条推过去，徐子昱把面刮到自己碗里，有点奇怪地看着何琼：“郎中怎么想到问这个问题？”何琼和盘托出：“我想知道前因后果，只要知道了，我们在鬼市的境地就更清楚，或许就更容易活下去。只不过我对于黑白双鬼的事情只是有所耳闻的程度，远远不够我想明白这堆前因后果。”
　　徐子昱把面汤也倒到自己碗里：“这样啊，那郎中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我比较笨，很多事情想不太明白。如果郎中能想明白就最好了。”何琼把空碗拿回来，直截了当地问：“你是怎么到你师父手底下的？”
　　徐子昱叹了一口气，喝了一大口面汤才回答：“这就要说到我那不是东西的父母亲了。我阿妈和父亲是老头的师弟师妹，但不是嫡亲师弟师妹，是老头师公的徒弟。据老头说，我阿妈在圣教之中地位很高，决意夺权。她害怕失败，把我丢到了已经算是叛徒的老头这里。那时候师公已经死了，老头在凌封山养蛇种地，日子挺滋润的。我阿妈的师妹就是我师弟的阿妈，看我年纪小被阿妈乱丢，不放心，也跟了过来。后来她难产死了，我阿妈夺权失败死了。我和师弟回不去圣教，就只能留下了。”
　　何琼想了想，还是问：“你母亲要夺谁的权？”徐子昱一脸云淡风轻：“夺我阿爸的权。顺手还要杀掉我阿婆。哦，阿婆就是云州话里的外祖母的意思。我阿公不知道是圣教里的什么人，在我阿婆生下阿妈以后就消失了。我阿妈跟着我阿婆长大，也跟着她学艺，最后被送去学武。老头和她关系不错，说她是个很复杂的人。能和老头关系不错的能是什么好人？”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又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汤，随后又扒拉了两口面条。何琼示意她不着急，可以慢慢吃。等徐子昱吃完了匀过来的那小半碗面，才继续回答何琼的问题：“郎中还想知道什么？比如老头是怎么死的？”
　　何琼想了想：“你之前说过，鬼市有人监视你们。”徐子昱点头：“是。因为那张卷轴的缘故。我后来仔细想了想，应该是舆图，不知道是去往何方的舆图。我不知道那东西是怎么到老头手上的，但这应该是他们杀掉孟君父兄的直接原因。保不齐是红紫双姝弄出来的。因为那个东西的存在，红紫双姝没办法把他们用完就扔，即使归隐山林了，还是一直忌惮着他们。老头以前和黄泉津的津主来往密切，我怀疑他有另一个手段在黄泉津。他每次出远门都是去那边调理身体，郎中以前见过老头吗？”
　　何琼努力回忆了一下，好像有这种可能。很多年以前徐泌曾经去过一次黄泉津，那时候何琼刚刚被师父捡回来，和师兄一起在津口等人。师父抱着她，看着面前跪着的男人，轻声说：“就算是我也不能让人起死回生，还是请回吧。如若想找一个安息之地，黄泉津外有一处山谷，风景很好，可以葬在那里。一切都可以留在那里。”
　　“生死人，肉白骨。如果黄泉津的生骨手也做不到这样的事，天下就没人能够做到了。”男人背上还背着一个人，那个人动也不动，深红色顺着雨水蔓延开来，“埋骨之地就不必了，我会带他回去。多谢黄泉津收留我这些时日。”
　　次日两个人都消失了。何琼那时候太小，根本记不住他的样貌。后来才听说这是天下闻名的黑白双鬼。她脸上若有所思的神色被另一个人尽收眼底，徐子昱意味深长地道：“郎中看来也不是黄泉津的小角色。”
　　何琼想着这事早晚要说，不如表示一下自己的态度：“我还不能真正算得上。我有现今的名号只是我有个好师父罢了。这点我想你能感同身受。”徐子昱想了想，点了点头。何琼把面前的小菜推给徐子昱，又道：“能和我说说五仙教的事情么？我对这些不是很了解。”
　　徐子昱夹了一筷子小菜拌到自己的面条里：“我在圣教之中没有待很长时间，都是老头和我说的。可能不是很详细。郎中为什么想知道这些事情？”
　　何琼看着她拌面：“我在想你师父和师公的事。如果他们背后没有五仙教在推波助澜，就只是鬼市了。我得确认一下”
　　“郎中脑子很好，不像我就很笨，什么都想不明白。”徐子昱吸溜吸溜吃了好几口面，“郎中想知道什么事，我尽量告诉你。”
　　何琼找出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你师父和师公为什么会离开五仙教？据我所知，他们在五仙教的地位很高，只要不出什么岔子，至少也该是个长老之类的吧？为什么他们会想要到鬼市来？就算做长老也是受制，总比鬼市这种情况要好吧？”
　　徐子昱举起筷子，又夹了一些小菜，顺手把何琼碗里的面汤倒进自己的碗里：“等我吃两口，这个问题很长，要是面坨了就不好了。”何琼忽然意识到她其实还没有吃饱，赶忙道：“没事，不着急，你慢慢吃。这事若是说来话长，慢些说也可以的。不着急。”
　　徐子昱喝了一大口面汤，抬起头来和何琼说：“郎中既然问了我就说嘛。郎中如果想要到南诏去寻药，知道一些也好。”何琼静静地看着她把剩下的面条吃完，顺手给她到了一杯茶。徐子昱接过茶喝了一口，道：“老头是在圣教混不出头才离开的。”
　　何琼露出洗耳恭听的表情，徐子昱擦了擦嘴，又喝了一口水，才说：“五仙教其实攀亲缘的占绝大多数，外人不知道圣教的结构，所以对我们的情况不甚了解。五仙教每十年遴选一次圣子圣女，说是教主弟子，其实是侍奉五圣大神的，说白了就是杂活。圣子圣女在五仙教高层之中是最底端的。然后就是五圣使的弟子，五圣使的弟子可以从圣子圣女之中选，也可以从自己亲族师友之中选，大部分是后者。五圣使的弟子一定能够成为五圣使。接下来就是教主弟子，也是一样的道理。副教主有两个，一个是掌握实权的副教主，另一个是教主的配偶，受封副教主，没有任何实际权力。教主之上还有左右长老，左右长老和现任教主有选择新教主的权力。新教主一般从五圣使弟子和教主亲传弟子之中遴选，如果左右长老有弟子且年龄合适，也会一起参加遴选。所谓圣子圣女，只是巩固圣教地位的手段。圣子圣女是在整个南诏选的，甚至还有西诏人和云州人。其中不一定没有有天赋的人，老头就是这么进的五仙教。”
　　何琼回想了江湖上对黑白双鬼的说法，由衷地感叹：“那你师父和师公的天资很高，不然也不会被选上了。”徐子昱摆了摆手：“五仙教选择弟子很看天资，但只有天资是不行的。南方有三苗、百越、傣瑶三族，三族在教中成鼎立之势。我们之前见过的阿风朵和仁纳罗就是百越人，百越宗支的朱红眼瞳，很有特点。如果不是这核心的三族，又不与这些族通婚，很难继续往上走。老头是天东人，师公是毕罗的门巴人。你也知道这两个家伙是个什么人，根本就不可能往上爬。我师公，额，老头师父那个师公，不是师叔。他姓云，和南诏王室有关系，也是他们能够在五仙教中学到很多的缘由。只可惜云师公死了以后就断绝了他们往上走的路，加上他们俩到五仙教也只是为了学武，走得毫无负担，最后就到了鬼市，给红裳夫人和紫衫夫人做事。”
　　何琼看着徐子昱的眼睛，她的眉目很有南疆人的特色，眼睛亦然：“你是南疆三族么？”徐子昱摇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是三苗人，但不是宗支。三苗人的宗支眼睛是紫色的，据说我阿婆的眼睛就是紫色。我父亲是三苗人，亦不是宗支，这眼睛像他。老头很少说我父母的事，也只是在过世之前交代了一下因果。”
　　何琼觉得她还有话没说，但她也有话没说，也不再问下去。徐子昱终于把面前那碗面吃完，擦了擦嘴，端详着何琼的神色：“说来我一直好奇，郎中究竟是哪里人？”
　　何琼答得很快：“云。师父说我母亲是云的贵女，因为我父亲身份低贱，让我去往黄泉津修行学艺。”徐子昱拖着下巴看她：“难怪郎中的官话很标准。我听老头说过，只有云人的眼睛是这种纯粹的黑色。郎中很不喜欢的那只眼睛除了伤病，还是因为父亲么？”
　　何琼心念一动：“为什么？”徐子昱很快回答：“郎中总是挡着那只眼睛，即使是看不清，但能看见总比看不见好。加之郎中出身黄泉津，总有一天有希望好转的。我想应该是不喜欢。郎中，这话不该说么？”
　　何琼眨了眨眼睛：“没什么。眼睛的事情之后我和你说。他们就是因为这些离开了五仙教么？”
　　“是。”徐子昱说，“之后他们就来到了鬼市。当时是鬼市的第一次江湖大比，最终的胜者能够找鬼市的大匠师铸造自己的武器。他们夺魁，得到了鬼兵——活无常和死有分。在那之后，原本的鬼市之主被杀死，红紫双姝掌握鬼市，老头和师公开始给她们卖命。之后就像是江湖传说的那样，十二年前，老头和师公前往琊国，做最后一个任务。老头后来回忆说，九成九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至于是仇家还是鬼市，又或者是五仙教，没人知道了。最后师公以重伤的代价送出了老头，回来的路上伤重不治死了。老头也受了很重的伤，最后逃回凌封山养蛇种地苟活。哦，顺便带我和师弟。两年前旧疾复发病死了，这就是结局。”
　　何琼沉思片刻，道：“既然红紫双姝还想拉拢你，就说明她们需要这样的手下来处理她们不方便出面的事情。她们和你师父有如此微妙的平衡，就算你师公死了，也应该很难撼动。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鬼市会主动走漏风声呢？”
　　“为了他们手里的东西。”徐子昱一摊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它应该足以颠覆整个鬼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