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从剑庐回来，何琼做好了被上门寻仇的准备，幸或不幸的事无事发生。回来的路上没有动静，鬼市和平日一样安静。晚上更是比平日还要喧嚣热闹。徐子昱自己拿着皮卷比划枯荣掌，又比划摧风疏雨手，到还研究得像模像样。何琼什么也没做，更紧张了。徐子昱让她收拾东西或者早点休息，于是何琼捡了一半包袱，思来想去还是躺回床上，提心吊胆地闭上眼睛。可惜一闭上眼睛就是她们被人追杀，何琼一晚上没睡好，不幸中的万幸是一夜无事。又一次从梦中惊醒时东方已是鱼肚白，何琼睡不着就起来收拾东西。她捡了几个包袱，徐子昱终于被她的动静惊醒：“郎中？大清早的在干什么？”
　　“收拾东西准备跑路。”何琼东看看西看看，确认自己弄出来的动静不大，“你睡你的，不用担心。”
　　徐子昱打着哈欠爬起来：“你都要跑了，我哪里还睡得着？我也起来好了。郎中，你有准备干粮吗？”何琼瞄了一眼行囊：“稍微有点，应该能撑到出鬼市。等你收拾完我们就去和大匠师汇合？早点走比较好。”
　　屋外似乎有细小的响动。原本昏昏欲睡的徐子昱忽然睁大眼睛，环视周围：“走不了了，附近有动静。郎中安心打点行李，没有收拾好就不要出去。我看看去。”
　　何琼赶紧拉住她：“你别着急。什么地方有动静？”徐子昱指了指上下：“楼上楼下都有，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围过来。我就看看有多少人，放蛇去看。郎中放心好了。”她把赤练和翠幕从被子里找出来，低声说了什么，一红一绿两条蛇便从门缝里游出去。徐子昱舒展了一下身体，也收拾东西去了。
　　何琼找了点东西当作早点充饥，顺手给徐子昱准备了一份。两人各做各的都不说话，直到赤练和翠幕返回，才打破这沉默。徐子昱拿出一点蛇食喂给它们，赤练和翠幕摇着脑袋，将探听到的消息报告给徐子昱。何琼紧张地看着她们：“如何？”
　　徐子昱脸色不妙：“很多人，好像已经围着了。客栈空了。既然他们如此自信，我们也不怕等一些时间。收拾明白再说。说到这个，郎中，我们干脆去下碗面来吃？指望着这么点东西杀出重围可有点困难。”
　　徐子昱不怕何琼也不怕，她心一横：“煮就煮，店里应该还有一点吃食。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徐子昱推开门，和她一道出去。客栈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两人进了厨房，找到了老板留下的一些菜品。徐子昱起锅烧水，何琼毫不客气地把老板留下来的鸡蛋全打进锅里，又把剩下的肉和菜清点一番，煮了两大碗面和一个小菜出来。徐子昱吃得很高兴，显然这件事并没有影响她的胃口。想到这很可能是未来几天唯一一顿饱饭，何琼也多吃了一点。两个人吃完收拾完，客栈也落入了包围圈中。
　　显而易见的是，屋外的人要比她们俩紧张多了。徐子昱擦了擦嘴：“郎中先上去收拾东西，我们从上面走。鬼市自己没有重弩，有弓箭手也不会轻易拿出来用。我们带着的东西也能挡几分。”
　　何琼点头，徐子昱跟着她要往上走。屋外的人终于坐不住了，有人喊道：“两位留步。”一个她们俩都很熟悉的，背着大刀的黑衣男人，带着一队和昨天一模一样的黑衣死士进了客栈。黑衣男人冲她们拱手行礼：“梧桐灯阁下，生骨手阁下。两位吃好了，就该谈些正事了吧？”
　　徐子昱示意何琼退回楼上去，她则是不紧不慢走到男人面前。何琼暂且没动，站在原地喊出他的名字：“徐墨。”徐墨笑着和她打招呼：“生骨手阁下还记得我的名字？还以为像是我们这种仿物，输了即是死呢。”
　　何琼淡淡答：“既然鬼市两位留你们性命，说明你们除了那些之外，还有自己的本事。有自己的本事的，当然值得记一记。”徐子昱握紧活无常：“鬼市是什么意思？”
　　徐墨不徐不疾道：“鬼市肃清叛徒，只是来给两位提个醒。聪明人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这是鬼市之主给两位最后的机会。如果两位非要执迷不悟，我们也无话可说。”
　　“是，没有条件是和死人来谈的。”徐子昱冷笑，“我问你，什么叫做执迷不悟？明哲保身也是执迷不悟？为道义而行亦是你们所谓的执迷不悟？”
　　徐墨大笑起来：“这话给生骨手阁下来说还有些说服力。梧桐灯阁下也清楚自己是何身份，你我手上都是血债累累，有什么资格谈道义呢？”
　　徐子昱叹了口气：“那么没什么可谈的。就算是我们这种人，也有自己的道。鬼市的道不是我的道，连累别人身陷囹圄也非我所愿。如此，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这个——”
　　徐子昱飞起一脚，离她最近的那张桌子直直奔着徐墨而去。徐墨拔刀一砍，桌子四分五裂。周围的死士纷纷退开，何琼借着这个机会跑上楼去。电光火石之间徐子昱拔剑砍向徐墨，徐墨接住她一剑，一瞬间的功夫两人就退出了店外。徐子昱又是一剑砍下，逼得他后退数步，活无常在刀上留下一点浅浅的痕迹：“这把刀现在叫什么名字？”
　　“云墨。”徐墨咬牙切齿，“天榜大比之上你果然留手。”徐子昱一击不成又换一个角度，活无常刺往徐墨侧腹：“我杀不了那么多人，但在这里应付你，争取一点时间给郎中离开还是够的。徐霜没有和你们一起来，就是最大的错误！”
　　徐墨眼睛亮起来，带着一股血气：“阿霜不来的话，我倒是可以看看你究竟有多少本事，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反正学从一处来，想来不会有太大区别。”徐子昱露出一口白牙：“这不一定。老头可是正统的五仙教弟子，拜师学艺。你们偷学老头和师公的武功，换句话说就是偷学五仙教的武功。阿风朵和仁纳罗怎么光找我麻烦不着你们的。五仙教的人为什么不杀你们？”
　　言谈之间两人又过了几招。徐子昱频频攻徐墨下盘和关节要害，徐墨并没有都接下她的招数，身上多少带了些痕迹。然徐子昱也不是一直占上风，徐墨一刀直直砍下来，徐子昱连滚带爬地才躲开。他看见徐子昱狼狈的模样，满意地笑起来：“大概是不敢。和我们自己有本事？话虽如此，你的武功就不是从五仙教来的？怪不得五仙教的人那天在擂台上要杀你。”
　　徐子昱接下他一刀，活无常上机关一响，细丝纷纷笼住徐墨：“那不一样。老头被追杀可不是因为他偷学武功，而是因为得罪人了。五仙教自己有些关节，防止偷学的人为所欲为。像我这样的自然知道弱点所在。比如说这个——”
　　徐墨虽对活无常的招式有些防备，但毕竟两把剑有区别，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徐子昱注意到这个空档扔出三把飞刀，刺进他的膝盖。徐墨低骂一声，下意识一转刀，想挣脱那些丝线：“该死！”
　　这就是徐子昱想要的，活无常猛地一收，徐子昱借力直接到徐墨身边，朝他胸口又是一脚。徐墨拔出膝盖上的飞刀，斜起一刀砍向徐子昱脚踝。徐子昱一转身，活无常和云墨撞在一起，火花四溅。就在这时，徐子昱忽然一翻手腕，一个剑花拨开云墨，活无常直直刺进徐墨肩膀。徐墨惨叫一声，但还是握紧刀柄砍下去。徐子昱见好就收拔出活无常，一闪身远遁：“鬼市偷学老头师公的武功，这事我还没计较呢。要是有机会的话，还是把你们送到地下去和老头解释比较好？紫衫夫人我可斗不过，就只能希望老头显灵把她带下去了。郎中，往下跳！”
　　何琼早就收拾好东西站在客栈窗外，就等着徐子昱下令。死士一个个围上来，被踢倒在地的徐墨也爬起来。何琼一咬牙跳了下去。徐子昱稳稳当当接住她，随后一跃而起，往暗道之中跃去。死士在后面穷追不舍，徐墨倒是没有追上来。徐子昱把何琼抱在怀里狂奔：“事已至此，我想孟君那边应该也出事了。大匠师无法动武，卢照那边应该安全点。我们先去找卢照，你把舆图带出去。”
　　何琼勉强在风中睁开眼睛，转头指挥徐子昱避开死士们仍来的飞刀：“你把我放下来，先一步去给大匠师报信。”徐子昱干脆把她背在背上：“我把你放下来你就完蛋了。我带着你跑快一些。你快看路！我不记得这上面是什么样！”
　　何琼赶紧伸手给她指路：“那边那个房顶是剑庐。还有多远？”徐子昱眼前一亮：“还好，马上到！”
　　身后传来破空声，何琼拿行李勉强挡住几把飞刀，徐子昱猛地一跃，堪堪落到远处的房顶，剑庐近在咫尺。死士们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扔了一轮飞刀以后就不再往前，纷纷后撤。飞刀被徐子昱拦下，她大口大口喘着气，看起来累极了。何琼担忧地看着她，赤练和翠幕也从包袱里爬出来：“我们要不要修整片刻？”
　　徐子昱摇头：“马上就到剑庐了，虽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可我不想死这种地方。我们走吧。郎中，我继续背你？”何琼摇头，只是伸出手来，勉勉强强在屋顶上保持住平衡：“你牵着我过去就好了，我还是会一点轻功的。”
　　徐子昱是真累了，闻言也不多勉强，背上自己的行李，牵着何琼往剑庐的方向跃去。靠近剑庐的一刹那，何琼本能觉得有什么东西瞄准自己。徐子昱动作比想得快，一把飞刀直接甩出去。院子里推着一架大弩的卢照看着她们，身侧是徐子昱的飞刀：“好险好险，差点就拿你们开刀了。你们真是不走寻常路。”
　　徐子昱这才带着何琼跳下来，拍拍身上的灰，收回那把飞刀：“红紫双姝动手了。我想你们也得动手，于是来要求你们履行承诺。”
　　何琼大口大口喘着气，侧脸看着那把大弩：“你从哪来的这东西？不是说鬼市没有大弩或者重弩吗，这是攻城略地才能用的东西吧？！”卢照很满意地拍了拍它：“前些日子到的，做些生意得来的。这还得拖你们的福呢。”
　　何琼很快反应过来：“舆图卖了个好价钱？你们的动作这么快？”卢照点头：“舆图是关键的一笔。趁你们还没走，赶紧帮我把这东西推到剑庐顶上去。弩机要在高处才有用。安完大弩你们马上动身。”
　　徐子昱和何琼把东西放到屋里，帮着他把弩机架起来。何琼这时候才知道这是卢照用舆图换来的攻城弩，箭头是孟君帮着打造的。徐子昱盯着弩机，忽然问：“鬼市会分崩离析，或者被毁掉吗？”
　　卢照抚摸着木质的机身：“不知道，一切都还没有走到结局。我们的恩怨会告一段落的。你们都收拾好了？”徐子昱点头：“收拾好了。”卢照催促她们离开：“那就先走吧。先把这黄泉津的丫头送出去，解决后顾之忧再说。”
　　何琼指了指后院：“从后门走？我记得渡口是这个方向。”卢照点头：“赶紧走吧，有些话该说的要说，或许日后就见不到了。”
　　何琼看徐子昱，徐子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催促着她收拾东西。于是何琼也什么都没有说。卢照目送着她们往后门去，而正门外传来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匠师在否？主人要见你。”
　　何琼一下顿住脚步：“是徐霜。”徐子昱转头看卢照，卢照站起身来：“我在这里拖延时间，渡口有船。有鸬鹚的就是我们的人，也可以跟着你们黄泉津的人走。速速动身。”
　　徐子昱也站起来：“我先把郎中送出去，之后再回来。”何琼不想她再多花时间：“我可以自己走的。”徐子昱不由分说牵着她从院子里跳出去：“也是转移注意力，攻城弩能在那种地方发挥出几成实力？大匠师给我们拖延时间，我们也给大匠师拖延一点时间。”
　　何琼没说话，跟着她往渡口的方向跑。徐子昱回头看了一眼：“是死士，快走！郎中，我给你断后，你到那边去！”
　　何琼当机立断往巷子里跑，徐子昱拦下死士们的暗器，也钻进巷子里。死士们如附骨之蛆，徐子昱一把把何琼塞进最近的巷子里，杀得满身是血才暂时阻住了她们的脚步。何琼把她拉进巷子里，凭着记忆寻找渡口的方向。
　　两人东拐西拐，沿着若隐若现的水声往前走。外面喊杀声震天。徐子昱扫了一眼巷口，暂时还没有人过来。她把两条蛇扯出来都放到何琼怀里：“郎中，它们俩都是药蛇，毒性还可以。我不想它们死在这里，如果你用得上，就把它们带上吧。用不上便放走。”
　　翠幕和赤练不安地扭动着，想要爬回她身上。徐子昱敲了敲两条蛇的脑门，低声道：“以后你们就跟着她了。”何琼深深看着她，不知道说是或否。两条蛇最后还是缠在她的手臂上。徐子昱看着她，道：“郎中，这个也给你。渡口似乎不远了，我得回去，你一个人走吧。”
　　她把耳坠摘下来，塞到何琼手心里：“这是我阿妈的遗物，原本是一对，另外一只在我师弟那里，他叫徐倾。如果你有朝一日去到天东不周城，遇见他的话，把我的死讯告诉他就好。里面的毒针是三七甘叶做的。毒性应该还在，对你或许有用。如果你想卖掉它也可以，这东西越往南价格越好，卖到五仙教越好。但记得避开一个叫闻朝玲的人。她是五仙教中权贵，与我阿妈有仇怨。要是被她发现这是我阿妈的东西，怕是会为难郎中，郎中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何琼想把东西还回去：“你——”徐子昱则是往前：“该说的话我说完了，没什么遗憾。何琼，走，别回头。”
　　何琼紧紧抓住她的衣袖：“为什么？！”徐子昱顿了顿：“我想救你，只是想救你。非要说的话……有一个缘由。人人都记得黑白双鬼，记得黑白双鬼的弟子梧桐灯，可我想这世上有一个人记得的是徐子昱。有一个人要与我一同前行，只因我是我，而非其他。”
　　她忽然一笑，在烽烟之中像是一朵花一样：“我想救你，我想你能活下去。我说过了，郎中，我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的。信我。你要信我，走，好吗？”
　　何琼盯着她，最后还是松开了她的衣袖：“你要记得我说过的话。我可以走，但是我必须收到你的消息。”徐子昱拿出那个玉牌晃了晃：“我会的，就算是我死了，我也会把消息传出去的。走吧。”
　　何琼一步一步后退，看着徐子昱的身影一点一点远去，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才肯迈开步子。她疯了一样往渡口跑，跑到一半才想起来要把芦苇哨拿出来。断断续续的哨声淹没在远处的喊杀声之中，一点一点消弭，又重新归于清晰。
　　远处传来水声，渡口的确有停着鸬鹚的船，还有穿着蓑衣的老翁。何琼终于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往前奔去。老翁见她急匆匆的身影，连忙上前几步。何琼上气不接下气，老翁赶紧扶住她，示意她赶紧上船。何琼却不动，她从怀中亮出一块黄铜令牌，上面是狰狞的鬼首，和她的面具一模一样。她死死盯着老翁：“你知道这是何物吧？”
　　老翁答：“津主之令。见此令如同见津主。黄泉津上下莫不听持令者差遣。生骨手大人，要老朽做什么？”
　　何琼从怀里掏出沾着血的皮卷递给他：“这是鬼市的舆图，你找人拓一份下来，马上找。以最快速度送回津中。鬼市的纷争因它而起，此物亦是我等拼死带出。拿着这东西虽是惹祸上身，但也是件筹码，留或否全交由津主定夺。我想他会慎重决定。”
　　老翁瞪大了眼睛，双手接过皮卷：“老朽立刻差人去做。生骨手大人还有何吩咐？”
　　何琼深吸了好几口气，像是深思熟虑了好久，才做出了这个决定：“现在给我找一匹快马回头。调集鬼市所有能够调动的船只为我们掩护，我要救一个人南下。”
　　她要救谁毫无疑问。老翁扬了扬眉：“鬼市如今景况，您不会后悔么？”
　　何琼摇头，眼中神色坚定：“我知道，但我不这么做，我会抱憾终身。人活一世，但求问心无愧。哪怕代价是要我离开黄泉津，要我就死在这里，我都会这么选。”
　　“老朽知道了。”老翁低下头，“鬼市之中，黄泉津众百人，听凭生骨手大人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