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天东不周城
　　天阴沉沉的，夏末初秋，不周城的雨季即将到来。何琼见缝插针地在院子里晒药，见到远处阴沉沉的天便赶紧把院子里的药材收回来，随后关门结束今天的生意。收完药何琼急匆匆地从药铺往回赶，她们的院子和药铺隔了两条街，路上不少熟人和何琼点头会意。街上卖豆皮的大娘看见何琼，热切地打招呼：“何郎中。要变天了，徐姑娘不出来帮忙啊？”
　　“昨天帮着扛了好些药回去，今天看着天气还行，就说一个人在家洗被褥。谁知道变天那么快。”何琼原本要走，走出去两步又倒回头，“大娘，给我两份豆皮和两碗豆羹吧。”
　　她掏出一把铜钱放在大娘的身边的竹筒里，被眼疾手快的大娘拦下：“不用不用。郎中和徐姑娘帮衬我们良多，郎中治好我儿，我谢郎中还来不及呢。怎么能收郎中的钱？”好在何琼手劲也不错，最后还是把钱稳稳放了进去：“您已经谢过了。大娘快点做吧，免得下雨赶不回去。”
　　大娘这才想起来还有正事，赶紧招呼着儿子去后面舀了两碗豆羹，自己做起豆皮来。何琼扫了一眼浓云密布的天空和大娘飞一般的手，反而有些轻松起来。她没有等太久，很快提着晚饭回去。回到的时候被子衣服已经全部收到廊下，她把东西放在客厅，雨淅淅沥沥落下。
　　“阿昱？”何琼喊了一声。里屋传来若有若无的回声：“我在。”何琼便起身往里走。徐子昱并不在卧房，而在内厅。她和带回来的那条叫白芷的大蛇一样毫无形象地瘫在地上上半梦半醒。何琼拍了拍她们俩：“要睡回里屋去睡，别在这里影响我干活。你昨天回来的时候忘记擦地了，一地的血。衣服我给洗了晾在后院，下次自己洗。”
　　徐子昱半梦半醒地回答：“我知道啦，已经收回来了。我下次烧了再回来。”何琼拍了拍她：“烧什么烧，浪费钱。我们一个月也攒不了多少钱。左邻右舍都知道我们这儿是医家，见点血很正常。”
　　徐子昱哼哼一声，有抱着蛇翻了个身，一幅死活不愿起的样子。何琼这才想起来是有正事要找她：“起来干活了。对了，有人给你传信。信封和之前的都不一样，是不是什么要紧事？”
　　徐子昱抓了一把头发，睁开眼睛，大蛇动也不动：“我看看？”何琼把信封递给她，徐子昱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却什么都没有说。何琼有点紧张：“这个信封从来没见过。是急事？”
　　“不是什么要紧事，但是是件大事。”徐子昱一骨碌爬起来，“郎中，这两日有空的话，我带你去见个人。这个人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人，你一定得见一见他。”
　　何琼点头：“我今天晚上就有空。”徐子昱嘿嘿一笑：“那太好了。晚上那家伙一定是得闲的。我们可以去。”
　　大雨落下，两个人在正堂吃何琼带回来的豆皮和豆羹。徐子昱边尝了一口豆羹就去拿豆皮：“还是这一家豆羹味道比较好。郎中，我前些日子在隔壁街看见一家豆糊，人声鼎沸，明天要不要去看看？”
　　何琼哦了一声：“什么时候看见的？”徐子昱满嘴豆皮，腮帮子鼓鼓的：“前两夜出门的时候，感觉不只是豆糊，想来会有很有意思的东西。”
　　何琼摇头：“晚上开的店就不要叫我了，你可以自己去。是不是到季节做熏肉了？我们今年自己做肉干还是直接买点？”
　　徐子昱吃完豆皮吃剩下的豆羹：“我们今年没养猪。直接买吧。”她稀里哗啦吃完自己的豆羹以后看何琼，何琼把没吃完的那半碗豆羹推过去：“早知道买三碗。”
　　“那不就浪费了？”徐子昱嘻嘻一笑，“大娘给得很实在。”
　　何琼站起身来：“吃你的豆羹吧，我去喂蛇。我们什么时候出去？”徐子昱吹了一口豆羹，放进嘴里：“雨停。他们下雨不见人，也很少做生意。”
　　何琼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只等待着徐子昱的答案。徐子昱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屋外的雨。电闪雷鸣，雨没有半分要消减的意思。何琼看得忧心忡忡：“是不是去不了了？”徐子昱一招手，白芷从屋里爬过来，爬到她的脚边：“现在还没有天黑呢，不好说。”
　　
　　就像徐子昱说的一样，入夜之时，雨真的停了下来。何琼还是拿了一把竹伞出门。街道上的人稀稀拉拉，不如往日热闹。徐子昱带她往天东城郊走，走到一片区域，周围彻底安静下来。何琼感觉到别人的视线，徐子昱一指，她便意识到周围全是黑斗笠的暗卫。黑瓦黑墙的院子，门环制式很特别，是两个铁环叠在一起。灯笼上画着云团的花纹，主人是谁显而易见。徐子昱转过头：“这是晓云卫的地盘。”
　　何琼没说话，徐子昱不费吹灰之力就敲开了晓云卫的门，来人显然认识她：“徐姑娘。”徐子昱往里看：“来找你们首领，他在不在？”
　　那个晓云卫立刻把门打开，目光落到何琼身上：“首领在内堂，徐姑娘请。这位是？”徐子昱答：“黄泉津的人，姓何，和我一起的。来和你们首领谈事情。他想见我们郎中好久了。就在内堂？”
　　晓云卫点头：“当然，两位这边请。”他打开门让两人进去。这只是院子的一个侧门，庭院占地很大，徐子昱说是以前贵族的封地，天东的晓云卫一直在这里。院子也像贵族的院子，亭台楼阁很是精巧，草木丰茂，只有黑衣的晓云卫在其中穿行，隐约有玉响环的声音来回。何琼小声说：“这里和我想象中不一样。”
　　徐子昱点头：“毕竟是暗卫不全是什么杀人的地方，才不会像鬼市的天诛阁一样又脏又臭。”晓云卫所行之事与鬼市的颁发通缉令的天诛阁也差不了太多，何琼好心提醒：“天诛阁上还挂着你我的悬赏呢，这不是说我们也很臭么？”
　　徐子昱答得理直气壮：“这是我熟人的地盘，当然要说点好话。你说对吧？”那个晓云卫连忙附和：“徐姑娘说得好，我们和鬼市还是有所不同的。啊，这是首领的院子。首领在那边内堂不在院中。”
　　徐子昱咕哝一声：“会客的地方，这么正式。我还以为是他有公事，叫我来是私下里见一下呢。”晓云卫接话：“您说笑了。您是何身份，您带来的人又是何身份，怎么会是私事？第一次来总是正式点的。”
　　他说着说着，引着两人到一间屋子前：“内堂到了。”徐子昱点头向他道谢，晓云卫快步退下。一个男人从内堂之中出来。他一头深棕色长发束在右侧，面若好女，看起来温和又舒服。他的腰间挂着的玉响环上有雕花和闪烁的描金。男人的目光先落在徐子昱身上，随后打量何琼。徐子昱和那个男人打招呼：“程晓云，好久不见。”
　　男人微微一笑：“恩客。手下人说您已经到了不周城，我还说择日与您见面，没想到您来得这么快。这位是？”
　　徐子昱很得意地把何琼推到他面前：“这是我的人，黄泉津生骨手何琼。这是程晓云，天东晓云卫的首领。你们认识一下，之后说不定要常打交道。”
　　原来是他！何琼伸出手来和程晓云行礼：“久仰大名。”程晓云连忙把她扶起来，似笑非笑看着她和徐子昱：“久仰大名，恩客给我的书信里时常提到您，恩客的眼光很好啊。”
　　何琼有点害羞，侧脸去看徐子昱。徐子昱一脸正直地看回去。程晓云只是笑，笑够了请她们进内堂落座：“两位还是先进来吧。”徐子昱很自然地坐在他对面，何琼坐在她身边。程晓云给她们奉茶，徐子昱问：“最近不周城有什么消息？”
　　程晓云答：“城里没事。天东和琊国的边境不是很太平，虽未直接相接，但还是有些问题。前些日子出去就是为了那边的事。恩客放心，你给我的舆图我已经想办法交出去了，鬼市独木难支，除非和五仙教联合，否则没时间找恩客的麻烦。”
　　徐子昱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们只是想过安生日子而已。东奔西跑这么些年也累了。”程晓云的目光有些戏谑：“想来恩客在鬼市出名也有六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还未习惯这种日子吗？”
　　“我一开始就和你说过，血雨腥风没有意思。但我得有本事才有资格选。”徐子昱连连叹气，“你爬上这个位置也有好几年了，晓云卫和你所想一样么？”
　　程晓云点点头：“我一开始就知道这里是什么样。恩客放心，我自己也很好。何姑娘跟着恩客东奔西跑，有什么不习惯的么？”被点到的何琼一愣，很快回答：“没有。如果没有遇上她，我也是要自己一个人游走四海的。”
　　程晓云微笑，何琼感觉他的喜悦发自肺腑：“我还以为黄泉津的医家会长留在一个地方。这样想来，有人结伴也好。”徐子昱看何琼，道：“郎中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无论是走还是留，都由自己来选。”
　　程晓云看看何琼又看看徐子昱，眼神之中带上了一点探究：“如果有一天，你们走上了不同的路呢？”这个问题何琼有自己的答案，比起这个，她更想听听徐子昱怎么看。徐子昱看了她一眼，答道：“或许吧。有些地方我可能不会去，但我知道她一定会回来。换做我也亦然。分离并不是那么令人畏惧的。你说是吧，何琼？”
　　何琼笑起来：“你说得比我要好。”程晓云眉目舒展，这个时候他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恭喜恩客，找到了可以一直留下的地方。何姑娘和恩客一样称我就好，我并无字，名字也是随便起的。”
　　“程首领。”何琼连连点头。程晓云也点头：“如此便算是认识了，日后还希望何姑娘多照拂。除了让我见见何姑娘，恩客还有什么别的事？”
　　这次徐子昱迟疑了一下：“徐倾……我师弟近来如何？”程晓云挑了挑眉：“您自己就在不周城，不作打听么？”徐子昱摆摆手：“我们只是小门小户卖药的，打听王宫里的事做什么？”
　　程晓云这才回答：“好得很。只是边境的事情有点影响，整日神龙不见首尾。和叶一度一样。最近找恩客的人多吗？”徐子昱摇头：“加上不是晓云卫这边找过来的，不算很多。事情都不在不周城，或者说暂时不敢放在不周城。能找到我的都是有本事的，也想用久一点。我的藏身之所要是暴露，对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事。凌封山那边的地好久没有起色，要是我们再搬家，就只能搬去黄泉津了。也不知道津主肯不肯收留我们？”
　　何琼回想了一下：“我离开黄泉津也已经十年了，那家伙重获自由高兴得很，肯定不会管我们。”
　　程晓云的神色带上了一点探究，却什么都没问。三人又坐了一会儿，随便闲聊了几句。何琼意识到程晓云和徐子昱远比她想象中要熟悉，好奇心更上一层楼。她决定回去的路上问一问徐子昱，或者现在就问程晓云。就在她刚要开口之际，外面进来一个晓云卫，靠在程晓云身边耳语几句。程晓云点点头，看徐子昱：“刚下过雨，夜深路滑，恩客和姑娘还是早点回去吧。宵禁快到了，也是做生意的时候了。”
　　徐子昱看何琼：“我们就不叨扰你做正事了，郎中，先回去吧？”何琼点头起身，程晓云跟着一起起身：“我送送两位。”他一路把两人送到门口，才返回去做自己的事情。两人走在街上，水潭闪烁着月光，徐子昱才开口：“郎中有什么话想问的？”
　　何琼思索片刻，先笃定道：“你们是老朋友了。”徐子昱点头：“算是我唯一的朋友，对我来说是这世上为数不多需要惦记的人。所以郎中一定要见他。郎中还想知道些什么？”何琼才问：“他为什么管你叫恩客？”
　　徐子昱想了想，答：“因为我以前买过他，他只这么叫我一个人。程晓云和我认识许多年了。这家伙进晓云卫之前是干皮肉生意的，因为他们家没钱，他和他姐姐一起被卖去做那种事。然后因为那时程晓云年纪小，没人买他，只能做一些杂活。我和你说过，我师弟不是自废武功，被老头赶下山，奄奄一息么？那时候我走投无路，在街上随便抓了一个人来照顾他，刚巧抓到程晓云。之后我把我师弟送走，也是他一路上跟着的，他就到了不周城，被晓云卫看上。之后他就改了名字和行当，给晓云卫做事，也把一些离得近的活计分给我做。酬金都归我，任务记在他名下，他就这么一步一步爬到首领的位置。作为回报，晓云卫帮我保护我师弟，也庇护我们。他们还是有能力和鬼市一争高下的，我们很安全，放心。”
　　何琼想了想自己救过的人，除了徐子昱以外没一个这么靠谱的，不由得感慨：“真是有用的缘分。”徐子昱挑了挑眉：“可别这么说嘛郎中，你救过我，我们也是有缘分的。一辈子都得纠缠不休的缘分，不比这个好么？”
　　何琼笑了笑：“纠缠不休可不是什么好话啊。”徐子昱转过头去：“对我来说是好话。被我们盯上的人都会被纠缠一辈子。郎中后悔么？”
　　何琼摇头：“我不碰上你才会后悔。现在一切都很好，没有什么可悔的，皆是我所求。”徐子昱嘿嘿一笑：“那就好。郎中走了记得叫上我，要是没法带上我，记得告诉我归期，我好去接郎中。”何琼又问：“你除了因为他是你的朋友，所以带我来见他，还有什么别的缘由么？”
　　徐子昱竖起两根手指：“两个原因，一是郎中说的朋友，二是晓云卫。晓云卫的人也说了，是公事。程晓云知道你是谁，就会特别关照你。晓云卫的伤患多，治病给的钱也多，郎中赚多点钱，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我要是哪天不在不周城，晓云卫也能帮我护着郎中，也会把事情及时告诉我，我可以最快速度赶回来。互惠互利的好事。”
　　何琼听懂言外之意：“你最近要出不周城？”徐子昱点头：“或许有几个月要奔波。是北边的事情。程晓云先前说，天东和琊国的边境不是很太平。近来有人希望我能出去打探消息，不止是琊国，还有漠岭和蒙州。我本来想借着晓云卫的事情推脱，转念一想，又觉得是个机会。可以彻底处理掉身后鬼市的追兵。这么多年紫衫夫人早就力不从心，大不如前，如若我只身前去，她定然会不顾一切动手。她一死，鬼市也作鸟兽散了，我们便再无后顾之忧。当然，走之前要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我还没有想好大概什么时候出去。”
　　“那再等一些时日吧。”何琼握住她的手，“我收到津中的消息。津主的十年守期已经结束，师哥出发往不周城来了。等你见过他再走？”
　　徐子昱愣了一下，声音即刻拔高：“你师哥？！专程来见我们的？！”何琼赶紧给她顺毛：“不全是，还有一点公事。虽然我不知道他哪来的公事。别太紧张，师哥还是很好相与的。”
　　徐子昱长叹一口气：“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