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昱一觉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赤练和翠幕乖巧地盘在床头，安静地像是冬眠。窗外下起了小雨，院子里干干净净，好似一切都未发生。她打着哈欠穿过回廊，何琼在正厅，面前是一个小炉，咕嘟咕嘟的小锅里传来一点药味。徐子昱走到她身边，何琼偏过头来看她：“郎中，在煮什么？”
　　“你起了。”何琼说，“是风寒的药。你昨天晚上踢被子，清晨开始落雨，我担心着凉就煮一点。有备无患。”
　　徐子昱蹲在她身边，仔细闻了闻，药味掩盖了其他的一切：“衣服呢？”何琼叹了口气：“洗不干净，我烧掉了。地我清过了，不用担心。”
　　药似乎烧好了，何琼用棉布包住盖子，打开小炉看了一眼。徐子昱招招手，白色的大蛇从廊下爬过来：“郎中怎么没出去？铺子不用管么？”
　　“感觉今天会有客人。天东太医院特地传消息过来要我在家待命，不知道是谁登门拜访。”何琼熄了炉火，“去拿两个碗过来。多穿一点，小心着凉。”
　　徐子昱站起身来，先回去拿了两件外衫，才去拿了两个药碗回来：“郎中，你喂蛇了吗？”何琼披上她递过来的外衫，小心翼翼倒了一碗药：“白芷我喂过了，多余的蛇食在锅边。厨房里有糕饼，先吃了再来喝药。”
　　徐子昱又折返厨房，端来一笼糕饼和已经准备好的蛇食。白芷探过头来，被徐子昱哈走了。这时候何琼已经在小口小口地喝药了。徐子昱把糕饼放在另一边，坐在何琼身边：“没来得及细问，昨天情况怎么样？”
　　何琼小心吹了吹滚烫的药：“你师弟和叶一度武功都不差，拦下第一波刺客争取到了时间。晓云卫动作及时，帮着解决了第二波杀手。叶一度在这个时候把消息传了出去，抽调了天东近卫处理了有可能落井下石的人，花家则是帮着镇住城中局势。这是我找到你的时候。我到国师府的时候一切也都结束了，只给他们和一堆晓云卫看了伤。你呢，你那边发生了什么？”
　　徐子昱拿起一个馍，吧唧吧唧嚼完才回答这个问题：“郎中走了以后，我直接翻出城去。守卫被调走以后那堆魑魅魍魉都冒头了，我暂时控制住城外的局势，之后程晓云就过来了。他说他从国师府过来，你们都没事，让我赶紧回去。我怕身份暴露，就赶紧折返回家。晓云卫帮我掩盖了部分行踪。我洗衣服洗了一会儿，郎中就回来了。”
　　何琼若有所思：“看来今天不止是我的客人，或许还有你的客人。”徐子昱摇头：“程晓云这个时候应该不会来。昨天他们晓云卫出动如此多，处理干净自己的事情才有时间出门。”
　　何琼恍然大悟：“怪不得晓云卫总是晚上才开门做生意。他晚上过来？”徐子昱还是摇头：“不知道，或许一个晚上也收拾不完。我还是出去看看他比较好。毕竟晓云卫算是我雇的。郎中，空手去不好吧？你说我是不是要带点东西去见程晓云？”
　　何琼思索了一下，道：“拿点药去吧。对了，你师弟很想见你。”徐子昱顿了顿，随后表情立刻变了，开始咳嗽起来。何琼赶紧帮她顺气，过了好一会儿徐子昱才缓过来。徐子昱把茶壶拿过来，把里面的水一饮而尽才缓过来。何琼摸了摸她的背，小声说：“他身上自废武功的旧伤很严重。”
　　徐子昱没有追问详情：“有得救吗？”何琼点头：“有，只要找到苍樨花，就有得救。他身上的毛病还有百毒之体留下的暗伤，这个解决不了就无法做之后的事。最有效的办法有两种，一是修复他的经络，二是将他体内的所有真气合一。叶一度答应找苍樨花，这时我们可以从另一个地方下手。龙胆紫砂还有一些其他的药对这种伤势有用，我想师哥看在花家的份上，会很愿意交出自己的私藏的。”
　　徐子昱有点困惑：“花家的份上？”何琼理直气壮：“他把我塞进天东王宫是为了黄泉津，也是为了他自己。都为了黄泉津了，用点他的药怎么了？”这么一说徐子昱就明白了：“原来如此。能给国师好处还能够卖国主一个人情，你师哥可真是精明。”
　　何琼只是笑笑：“要是不精明怎么保住黄泉津呢？”徐子昱连连点头：“那也是。”大概是刚才被噎到了，她把糕饼放在一边，不肯吃了。何琼催促她：“多吃点。受伤了就要好好修养，吃饭不能耽误。”
　　徐子昱连连摇头：“我吃了两个了，够多了。”何琼的口气不容置疑：“再吃一个，然后把药喝了。”徐子昱只好又拿起一块糕饼，咬下一大口。何琼给她倒好药，端着蛇食站起身来：“我去看看翠幕和赤练，你吃完喝口水再喝药，别再噎着了。”
　　徐子昱老实把饼吃完，喝了一口水以后才捏着鼻子把碗里黑沉沉的药一饮而尽。她端起碗去洗，顺便想着要不要多喝一口水。她处理好药渣药炉，甩着水从厨房出来，屋外传来敲门声。徐子昱没有应门的意思，只是朝屋里喊：“郎中，有客人！”何琼远远答：“我来了。”她急匆匆从屋里出来，把蛇和蛇食都塞给徐子昱，才去开门。何琼打开门，门口不只是姜馥，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师哥。还有……花小姐？”
　　花尔黛点头：“姜馥说他来看看你，我跟着过来看看。王上有话要我带给你。”姜馥连连点头，何琼让出路来：“原来如此，两位请。”
　　她领着两人往正堂走去。院子不大，生人的气味很明显。白芷慢慢爬过来，逼近门口的两人。原本还在看戏的徐子昱赶紧制止那条大蛇，同时一只手制住翠幕和赤练：“白芷，回来。”
　　何琼帮着找补：“两位小心一点。它的脾气不是很好。”姜馥站在身后给花尓黛打伞，花尓黛看起来很兴奋：“你家里是真的有蛇啊？我可以摸摸吗？这位就是何姑娘方才说过的家里人？”
　　白芷爬回徐子昱身边。徐子昱看何琼，何琼点点头，她才报上名字：“徐子昱。”花尓黛向她行礼：“徐姑娘。”徐子昱难得怯怯地回礼。看到花尓黛的反应，何琼反而吃了一惊：“您不惊讶吗？”
　　花尓黛笑了笑：“对我来说无事。我反倒很羡慕呢，何姑娘有一位如此的有人，如此的爱人。徐姑娘也是很好的人。”何琼看徐子昱，徐子昱默默站起身来：“我先去泡茶，没有准备茶点，我现在出去。”
　　何琼这才反应过来招待客人：“花小姐先坐吧。师哥，你自己找个地方坐？”
　　姜馥很高冷地点头，自己找了个蒲团坐在一边保持沉默。何琼看他的态度大概也知道是谁要来了，赶紧拿来蒲团放在花尔黛面前。徐子昱上了家里最好的茶后，一溜烟消失不见了。见不到她的身影，花尓黛才小声问：“徐姑娘眉眼和国师很像，第一次见的人或许不会意识到这件事，但我认识国师很久，有些细节我很快就能发现。徐姑娘和国师是不是有什么亲缘？”
　　何琼摇头：“这是她自己的事，我说便是越俎代庖，等她回来以后愿说便说吧。她和国师是师姐弟，自小一起长大。就权且当他们只是师姐弟吧。”
　　
　　屋外的雨似乎小了一点，做欲停之势。花尔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听说有些地方教导弟子的时候会刻意断绝亲缘。我清楚了，我会保密的。”姜馥递过来一个疑惑的眼神，何琼回避了他的目光，心说你不清楚，但这样也好。姜馥会意，没有拆穿她：“是啊，江湖门派有江湖门派的规矩，也有避嫌。你们在不周城也有半年了，想必是如此，国师才没有第一时间找来吧。”
　　何琼连连点头：“花小姐这次来不是专门打听国师的事情的吧？”花尓黛微笑：“当然，只是一时兴起。我是替王上来的。王上让我告诉你，明天你就可以进宫熟悉太医院的事务了。宫里还有好些事情要做，他暂时空不出时间单独见你，大概要到哥哥回来以后才有空了。他说该做的事情老实做，你是因我们的引荐才进到太医院的。那些老头子或许会有些不服气。哦对了，这是王上给你的东西。”
　　她拿出一张帛书递给何琼，何琼双手接过，一目十行地看了看：“原来如此，我知晓了。”花尓黛点头，微笑着站起身来：“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家里还有很多事要做。”
　　何琼一愣：“不多坐一会儿吗？阿昱很快就回来了。”花尓黛摇头，拍拍姜馥的肩膀站起身来：“不必了。姜馥可以多留一会儿。我来的时候听你说还算是第一次到府上，都是一家人，多坐坐吧。”
　　何琼看姜馥，姜馥跟着站起来：“那我送花小姐出去。”他撑起伞，送花尓黛到门外，随后自己淋着雨折返。何琼拍了拍他身上的水珠：“走的时候拿个斗笠。”
　　姜馥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甩到何琼身上，被瞪了一眼。他自己给自己倒了热茶：“煮点姜水喝吧。这个院子还挺不错的，都是你们自己修的？”
　　“家里似乎没有姜了，应该交代阿昱买点的。”何琼刚要站起身去厨房，想了想又回头，“是我们自己修的。很好的院子。我们原本就在不周城长留，现在看来是走不了了。”
　　姜馥盯着淅淅沥沥的雨，什么也没有说。何琼主动道：“这和你没关系。很多时候，事情是我们自己选的，不要太介怀。”姜馥还是没有说话，何琼也不知道说什么，给自己倒了杯茶，等着徐子昱回来。就像她说的那样，不多时，徐子昱提着几个纸包直接从墙头跳进来，雨链摇晃，溅起一地水花。她看何琼和姜馥：“怎么只有师哥在？花小姐呢？”
　　何琼答：“先回去了，说是那边事情多。”徐子昱把茶点放到他们面前：“贵人比我们麻烦多了，尝尝吧，还热乎呢。”姜馥拆开一个纸包，拿起一块泛着热气的糕点：“我来的时候看见了，是街口那一家？看起来就很热闹。”
　　何琼也尝了一块：“味道还不错。”徐子昱坐到何琼身边，也拿了一块茶点：“对了，郎中和我说了昨天晚上的事。师哥见过程晓云没有？”
　　姜馥摇头：“没有。那家伙到处躲，行踪谨慎得要命。传令给我们的是普通晓云卫，我昨天到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徐子昱歪头想了想：“可能是因为花家的缘故？我晚上的时候和他说一声吧。”姜馥扬起眉：“你要去见他？我们方不方便一起去？”
　　徐子昱想了想：“大概不方便，因为不熟。师哥轻功应该和郎中不相上下吧？晓云卫不做生意，我们得从上面进去，说不好进不去。”姜馥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何琼连忙安慰自家师兄：“反正都在不周城，早晚都是能见到的。好了好了，我们下次叫程晓云来见你。多吃点，吃完就走吧。”
　　姜馥立刻往嘴里再塞了一个饼，含糊不清地抗议：“我才坐多久你就赶我！”何琼气得要打他，随后被徐子昱拉住，只好站起来赶人：“你不是不想来吗！快点回去做你的事，我们也有事情要做。”
　　“我想早点去看看程晓云，郎中。”徐子昱说，“今天下雨，说不定他得闲。日落之后就出发。”
　　何琼点头，姜馥看起来颇为遗憾：“我今日没说不回去，只好下次了。”徐子昱安慰他：“师哥放心，我可以喊程晓云来见你，只要你们俩都有空。”姜馥嘻嘻一笑：“那再好不过了，对了，既然这样的话我就吃完午饭再回去吧。难得来一趟对不对？”
　　徐子昱看何琼，何琼翻了一个白眼，认命般站起身来去做饭了。
　　
　　说是日落之时出发，但是姜馥比两人想象中要留的久一点，等他回去，天已经黑了。徐子昱轻巧地进入晓云卫的领地，来到程晓云的院子顶上，眨眨眼睛。院里不少守卫，程晓云身上还带着伤，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守卫听到屋顶的动静，举起弓箭对准她。徐子昱无视那些锋芒，只是喊：“程晓云。”程晓云抬起头，神色有几分惊讶。他立刻示意周围的人都退下去，直到院子里只剩下他们的时候才再问：“恩客，您怎么来了？”
　　徐子昱跳到他面前：“我来看看你。你身上的伤如何，没有大碍吧？”程晓云看起来没什么表情：“没什么事的。以前受过比这还要重的伤。”徐子昱神色一肃：“不能因为以前受过更重的伤，就不在乎自己现在受的伤。这个给你。”
　　程晓云接住她抛过来的东西，是一个小瓶子。徐子昱说：“这是治外伤的药，何琼做的，能好得稍微快一点。”程晓云小心翼翼把药收进怀里，露出徐子昱很熟悉的笑容：“恩客和以前比起来，好像变了很多，似乎又没有变。”
　　徐子昱淡淡回答：“人都是会变的，我又不是一个人，跟别人在一起自然会有更多的变化。你也变了很多。你早就不是凌封山脚下那个任人欺辱的家伙了。”
　　程晓云只是说：“是吗？”徐子昱理了理鬓边的头发：“我们回去的时候，还去看了阿羽姐姐的坟。那个地方是山脚，没什么人敢靠近。”程晓云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明显低落下去：“姐姐……多谢恩客。”
　　徐子昱眨眨眼睛：“我说了，你可以叫我徐子昱，或者像老头和何琼一样叫我阿昱。”程晓云摇头：“我这么叫，只是因为希望自己记得。我应该永远记得恩客的。”徐子昱别过脸去：“随便你吧。”
　　程晓云轻轻吸了一口气：“恩客应该去见一见国师。”徐子昱反过来说：“你也应该见一见他。你应该不只是在他暂时眼盲的时候照顾他，还断断续续见过他很多次。只是因为晓云卫的身份掩饰，他认不出你。”程晓云低下眼帘：“没有什么可见的。”
　　徐子昱移开目光：“我的答案也是一样。没有什么可见的。”程晓云看着她：“恩客和我不太一样。我只是受了恩客的委托照顾他，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人。即使他有所思所想，也不是我该见的。”
　　徐子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有时候会在想，我放他走，是不是做错了。我气死了老头，害得他一身的伤病，时至今日仍然饱受苦痛。我没有做到嬿姨娘托付给我的事，也没有做成老头希望我做的事。所以有时候，会后悔。”
　　程晓云问：“恩客只是后悔这一件事？”
　　“一生之中可以后悔的事情有很多，后悔的时刻也有很多，不止这一件。”徐子昱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那里没有月亮，“只是这一件最后悔而已。我后悔我为什么没有杀了他，如果杀了他，老头说不定不会死。如果……算了，没有这种如果。”
　　“那有什么可怕的呢？”程晓云轻声说，“您其实不是后悔，只是觉得对不起白鬼阁下和国师。”
　　徐子昱猛地拔出剑，指着程晓云的喉咙。程晓云垂眼看着雪亮的剑锋：“好久没有见到活无常了。恩客要杀我就杀吧，我这条命也是您救的。您不必顾虑晓云卫，顾虑我的身份。”
　　徐子昱看了他一眼，收剑入鞘：“我不想午夜梦回的时候，后悔的事又多一件。”程晓云笑起来：“恩客始终是恩客，并没有变。”徐子昱嘴唇抿成一条线：“你怎么想是你的事情，和我无关了。我不会去见他，什么时候见到了再说吧。我始终认为你还是得见见他，无论如何。就和你一定要来见我或许是一个道理。有些事已经无法隐瞒，他早晚都要知道的。你我都要做出选择。”
　　程晓云低头：“我知道了，恩客是来特意提醒我这件事的吗？”徐子昱摇头：“不是。我是来见你。说到了于是想起还有这件事。既然你没有大碍，我的药也送过来了，就该回去了。不要太过操劳，白天有空的话，可以过来坐坐。”
　　“好。”程晓云把手放在胸口，那个小小的药瓶就在那里，和徐子昱告别，“恩客，他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