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 凌封山上
　　白鬼徐泌盯着新修的坟冢发呆。深色的坟冢之上刻着“乌灵九”三个字。他从黄泉津返回。黑鬼的尸身在北方的寒风之中没有变化，却在南方的水汽之中腐臭，抵达凌封山的时候几乎生蛆。回到山中只能草草下葬。名为白芷的白蛇在他身边吐着信子。徐泌手边放着一壶酒，看着新建的墓碑沉默不语。
　　我们原本是一道赤条条来到世上，相逢与山中，最后离散于人世。可惜你留我一个人在世上。徐泌想到这里下意识念出来：“我们明明一道背负着一切。我们背着名，背着恨。阿九，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呢？为什么要我活下来呢？”
　　大蛇知道主人心情不好，轻轻蹭了蹭徐泌的手腕。只可惜徐泌想得到的回答永远也不会再得到。徐泌伸手摸了摸它的头，打开酒放在坟前，自己先喝了一口：“好了，好了，我不说。喝酒吧，这是从鬼市带回来的好酒呢，存世也不多了。你一半，我一半，就像是以前一样？”
　　只有风声回答他，徐泌喝了一口酒，又倒下一杯在地上。白芷吐了吐信子，抬头看着喝酒的徐泌。徐泌又喝了一口酒：“怎么，知道这是好东西，也想尝一口？可惜蛇可喝不了酒，这又是只给我喝阿九的，下次看看能不能有给你的。回屋子里去吧，不必担心，我很好的。”
　　白芷还是没有走，徐泌也没有再说，只是站起身来，把酒壶里所有酒倒在坟前：“今天还有点事要做，只能陪你到这里了。只有白芷一个看家护院的不够用，我得去找一找阿珺。还是五仙教有好蛇。”
　　白芷一下立起来，徐泌笑道：“别担心，不会不要你的。”白芷又钻回屋子里去。徐泌舒展了一下身子，把活无常挂在腰上，准备出门办事。死有分挂在墙上，闪过一点冷光。徐泌看了它一眼，咬咬牙往前走。既然他被托付了，就得活下去。仇人还在世上，不知道鬼市的主人还想做什么，人可以被杀，但仇恨不是斩杀就能抹消的。想到活无常和死有分上存着的东西，徐泌略松了口气。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找一个弟子，或者两个，把本事传下去以后能给她们找足够多的麻烦。蛇行的声音沙沙，白芷还是跟在他身边。徐泌叹了口气：“好吧，那你跟到山下。到了山门就回头，我给你带鸡回来，如何？”
　　白芷听懂加餐，吐了吐信子。徐泌也就由它跟着，一人一蛇就从小道上下山。小道方便蛇行，白芷掩藏行踪也好。走着走着，山林之中却传来另一个脚步声像是大路那边有人过来。徐泌没有转身，只是拔出活无常：“什么人？”
　　一个温和的女声从背后传来：“是我，泌哥。”听到这个声音，徐泌立刻松懈下来，示意白芷也安静些。他转过身来，看着穿着副教主服制的女人和她牵着的孩子，语气稍微温和了一点：“好久不见，阿珺。也就你会找到我这种地方来了。我还想着出去找你呢。怎么，君无双又给你气受了？”
　　闻青珺淡淡道：“他没本事给我气受，多谢泌哥关心。我只是带阿昱来探望你。阿昱，叫徐泌叔叔。”
　　“徐叔叔。”君子昱细声细气地喊徐泌。徐泌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闻青珺捏了捏她的脸：“以后说不定要喊师父了。”
　　徐泌一愣：“你要把这丫头交给我带？君无双会同意吗？”闻青珺把君子昱递给他：“他要是不同意，我就杀了他，如此便没有不同意的余地。”
　　“好。”徐泌把君子昱抱在怀里，仔细打量了片刻，“长得真像君无双，不那么像你。像你多一点好。”
　　闻青珺眉目稍有舒展：“多谢泌哥。没有关系，这丫头迟早会跟我姓的。闻朝玲早就不管我们了，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徐泌于是折返上山。他一手抱着君子昱，一手打开屋门：“进来吧。站在外面说话算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你要来，刚回凌封山没多久，屋里没什么，之后下山准备一点东西好了。”
　　闻青珺露出一个笑容：“那就多谢泌哥了。”徐泌把君子昱架到肩膀上，带着她转了一圈：“你不嫌我准备得仓促就好。阿昱，是不是很旧？”
　　君子昱看着徐泌，抓着他的头发：“不旧的，和我们住的地方差不多。徐叔叔，你的眼睛怎么是黑色的呀？我还以为所有人的眼睛都和我们一样呢。”徐泌捏了捏她的脸：“因为叔叔不是南疆三族，而是云人。你的眼睛就是南疆人才会有的蛇眼，和你阿妈一样。只可惜不是紫色的，血不纯。”君子昱听得似懂非懂，又指着屋子里的白芷：“徐叔叔，那条蛇怎么是白色的？我好少见到这么大一条的白蛇。”
　　徐泌把君子昱放下来：“没见过就和它去玩吧，白芷脾气还算是不错。”君子昱高兴地跑走了。徐泌和闻青珺这才落座。徐泌给闻青珺倒茶：“你什么时候准备起事？”
　　闻青珺喝了一口茶：“大概就在下个月，如果没有太大问题的话。”徐泌点头：“真好啊，想做就去做吧，阿珺。阿九死了，我得守着他，还有别的事要做，否则我定然相助。”
　　“我不强求泌哥帮我杀了君无双，有比杀了他更重要的事。”闻青珺点头，严肃看着徐泌，“若是走到那一日，阿昱和绯嬿，就都交给泌哥了。”
　　徐泌看了一眼屋外正和大蛇玩得高兴的君子昱，道：“这的确是比杀了他还要重要的事。如若你能回得来，凌封山也会保住你。”闻青珺摇头：“如若输了，我恐怕是回不来了。如若赢，我定要将泌哥迎回总坛。”
　　徐泌笑起来：“那我便等着我和阿九能沉冤昭雪的一日。我定然是信你的。我虽然说是不管，但若是真有什么要紧事要我出手的时候，尽管来找我，不必顾虑。”
　　闻青珺看着他，神色变得柔和了许多：“多谢泌哥。若是我当年选中的夫婿是泌哥，一切就好上太多了。”徐泌笑起来：“可不敢乱说话，要是阿九听到了，少不了要从坟墓里爬出来打我一顿了。”闻青珺也笑：“若九哥真能回来，泌哥不还要高兴坏了？”
　　徐泌神色一下低落下来：“是啊，若是他真能够回来，莫说是死，就算是灰飞烟灭我也愿意。”闻青珺目光看向后院：“走之前我能看看九哥么？”徐泌点头：“自然可以。你来了他当然高兴。到后院去吧。”闻青珺又看向屋外的君子昱：“阿昱，你就留在院子里。阿妈和徐叔叔有一点事要商量。”
　　“我知道啦！”君子昱很快回答。两人这才进到后院，看着坟冢叹气。闻青珺双手合十拜了拜，眼帘微垂：“我原本以为，九哥和泌哥……不曾想你们最后是如此结局。”
　　徐泌反而比较冷静：“我们一开始便背了闻朝玲的黑锅远走他乡，干的都是杀人越货的勾当，最后招惹了其他是非，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也算是适得其所。”闻青珺再叹气：“谁都不觉得她会对自己的师弟，孩子的生父下手。此事坏就坏在泌哥和九哥都不是南疆人，若是三苗或是百越，哪怕是傣瑶，她都不敢如此放肆。”徐泌淡淡道：“这是我们求艺只是一早就想到的，只是并未想到师父没有一个好结果。未曾想闻朝玲竟然狠辣至此。”
　　徐泌倒是没有太多意外：“因为武功，因为仇怨，江湖之上生出了许多纷争。莫说是自幼长大的师兄弟，伉俪情深的亲密爱侣，甚至是一手养大的亲子，都在一本秘籍之前分崩离析。她想要刀法，想要剑法，想要真正成为南疆第一，于是如此做了。她自己问心无愧，你我又有何可说呢？”
　　闻青珺安静下来盯着坟冢。徐泌抱着手臂，想说点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出口。闻青珺转过头来看他：“泌哥说要找我，是什么事？”徐泌答：“是弟子的事情，想收两个徒弟继承我和阿九的衣钵。最近有些不舒服，我得找时间去一趟黄泉津，顺带去一趟宛洛城。既然我仇家还好好活在这世上。若是有空闲到话，帮我留意些根骨好的，无处可去的。”
　　闻青珺瞪大眼睛：“黄泉津？！泌哥，你的身体……？”徐泌连连摆手：“只是旧伤而已，陈年累月的事，不只是那一次。不必太担心。”闻青珺思索片刻，道：“山下似乎是有些不太平。泌哥一个人在，要多加小心。”　
　　徐泌很快会意：“之后我送你们下山。难得出来一次，坐下来喝杯茶？”闻青珺摇头：“我们出来时间有限，就不多坐了。认个路认个脸也就够。”徐泌有些遗憾，还是从屋子里翻出来的糕饼野果装起来君子昱。闻青珺喊她：“阿昱，我们得回去了。”
　　君子昱抱着白芷不肯撒手：“阿妈，我可以把它带走吗？”闻青珺看着徐泌，徐泌无奈地吹了声蛇哨，白芷挣脱出来爬到徐泌身后。君子昱撇撇嘴，闻青珺把她抱起来：“这是徐叔叔留来看家护院的！教中也有很多这样的蛇，非得要这一条？”
　　君子昱回答：“因为它很乖，不折腾。”闻青珺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包袱给她拿着：“是因为徐叔叔在这里，它才安静的。你嬿姨娘的蛇见到你的时候也很安分。这些东西是徐叔叔给你的，拿着吧。我们回去吧。”
　　君子昱有些恋恋不舍，她偏头看着徐泌，徐泌道：“走吧，我送你们到渡口去。”君子昱看着闻青珺：“阿妈，我不留下来吗？你不是说，要叫徐叔叔当我的师父吗？”
　　闻青珺笑起来：“若是为了这条大蛇这么说，你也真是够调皮的。可若是真这么想，还不急于这一时。”徐泌伸手摸了摸君子昱的头：“有机会再说，跟你阿妈回去吧。”
　　君子昱和白芷告别，而后才下了山。送走闻青珺和君子昱。徐泌也该回去，但他计划着在山下解决所有事，于是不紧不慢找了个地方吃面，又买了只烧鸡，吃饱喝足才转道回山上。天色已经擦黑，有一群人尾随着他到了山下村口。这里有一个歇脚的小茶摊，是个设伏的好地方。徐泌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意外，他更在意幕后主使究竟是谁。黑衣的死士们盯着他，徐泌抱着手臂：“只是一群喽啰，有什么意思？主人为何不现身，与徐某好好谈一谈？难得来一趟我凌封山，不坐一会儿，尝尝南疆的茶水？免得江湖上总有人说我黑白双鬼不懂待客之道。”
　　死士们后退，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茶摊方向传来：“还是算了吧。行走江湖要谨慎，有些茶是喝不得的。”徐泌愣了愣，很快戒备起来。一个穿着红衣，带着幕篱的女人从茶摊上起来，走到徐泌面前。徐泌手放在活无常上：“嬴绛菱。”
　　女人掀起幕篱，轻笑一声看着徐泌：“难得有人敢直呼我名。脾气还真是没有一点改变呢，徐泌。”徐泌话里话外尽是讽刺之意：“鬼市之主，红裳夫人大驾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有何企图？嬴胧堇在什么地方，她敢让你只身前来，不怕被逐个击破么？”
　　“除了你们，我们身边还是有些得用的人的。”红裳夫人也不恼，只是看着他，“我相信你还是分得清孰轻孰重的。乌灵九已去，你如何确定一定能杀死我？”
　　徐泌手放到身后的活无常上：“真是大言不惭。”红裳夫人对他的起手势很熟悉，看见动作后退了半步：“我可没有和你争斗的意思。我是来问那件东西的下落的。徐泌，舆图究竟在何处？”
　　“何处？你竟然有脸来问我在何处？”徐泌反问她，“给了我的就是我的，你难不成还想要回去？好啊，嬴绛菱，你当真是来找死的。看在我们多年情分之上，我倒可以给你个痛快！”
　　红裳夫人也不犹豫，直接喝道：“动手！”几乎是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活无常上机关闪动，机簧声与拔剑的声音碰撞在一起。不知从何处奔出的黑衣死士被徐泌利落地一剑封喉，几乎是呼吸之间，他就杀掉了那些人。红裳夫人后退数步，徐泌挥剑前斩，又有死士奔上前来阻拦。他灵巧地绕过死士，接着活无常收剑的力一翻身，落到了红裳夫人身后。剑锋毫不意外落在红裳夫人脖子上，徐泌冷笑：“放弃吧，若不是嬴胧堇，你早就死了。你身边这帮臭鱼烂虾根本没有一个能在我手底下走过三招的。昔年往日阿九出手多，就当真以为我没有一点本事了？你说我要是拿着你的头和舆图一起到天东，或者到五仙教去，嬴胧堇能拿我怎么办？”
　　死士们见红裳夫人被劫持，一个也不敢动弹。红裳夫人脸色铁青：“你敢！”徐泌毫不犹豫要动手，剑尖直接刺进了她的颈脖。红裳夫人想叫也叫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活无常要贯穿自己的脖子。关键时刻一道寒芒闪过，打向徐泌。徐泌一闪身躲过寒芒，仍是牢牢抓住红裳夫人，剑尖对准她的脖子。红裳夫人的衣衫被血浸透，有人坐不住了，厉喝出声：“真是一群废物！徐泌，住手！”
　　徐泌动也不动，剑锋离红裳夫人反而更近。死士们纷纷循着声音来的方向让出一条路。一个和红裳夫人长得极为相似的女子，握着一把长长的链剑，从影中缓步而来。徐泌也不是很意外：“嬴胧堇，我就知道你绝不会放着没有一点武功的家伙一个人来送死。”
　　紫衫夫人嬴胧堇收回链剑紫云，把红裳夫人护在身后：“徐泌，许久不见。”徐泌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口气一点也不好：“两位千里迢迢从鬼市来这里，带着一堆没用的废物，是想做什么？”
　　紫衫夫人扫了红裳夫人一眼，对方很快后退，她重新架起紫云：“废话少说，交出舆图。”徐泌只是冷笑：“嬴胧堇，安稳了几年脑子糊涂了？阿九不在这里，我也一样可以杀掉你。”话音未落，他便直接出剑刺向紫衫夫人！紫衫夫人当然还击，徐泌一脚踢向她，调转方向冲向红裳夫人。紫衫夫人脸色一变，一个剑花拦住徐泌，挡在红裳夫人面前。徐泌的目标本来也不是她，他的真正目标还是紫衫夫人。紫衫夫人此时也回过神来，堪堪挡住徐泌刺向她咽喉的一剑。她左手成爪，直接抓向徐泌。
　　徐泌侧身避开她一爪，一翻身落在地上。紫衫夫人动作一变，紫云收到腰间，左手变掌击向徐泌胸口。徐泌迎上前去，活无常换到左手，刺向她右手。紫衫夫人一时间来不及拔剑，被徐泌一剑上了肩膀，但徐泌也没躲开那一掌。他一个剑花拉开距离，活无常上机关响动，直攻远处红裳夫人。紫衫夫人再拔出紫云，打偏她的剑锋，不敢再远离红裳夫人一步。徐泌连连点头：“嬴绛菱在这，你还想杀了我？你倒是可以考虑和你的姐姐一起去死。”
　　远距离对于链剑和活无常都是放手施为的好场合。紫衫夫人一甩手腕，紫云如长鞭一样甩出去：“当真是狂妄！”活无常也和紫云碰撞在一起。金铁相击之声逼得两人再拉开了更远的距离。红裳夫人扶着紫衫夫人，紫衫夫人见讨不到好处，干脆收剑，将距离维持得更远。她遥遥看着徐泌，脸上满是不甘：“来日方长，徐泌。你早晚有死的一日，我不信我拿不回舆图！”
　　徐泌收剑入鞘：“这话我也送给你，嬴胧堇。大家都有死的一日。至于是谁先谁后，尚未可知！”
　　紫衫夫人打了个响指，还活着的死士们护着她们撤走。确认人都消失以后，徐泌咳出一口血，看着自己有些发抖的手。他摇摇晃晃往山上走去，听到有人声，白色的蛇从小道里钻出来。徐泌把怀里的已经被一掌拍扁的烧鸡递给它：“真是悬。还好没伤到内里，吃吧。”
　　白芷一大口吞下鸡，在原地不动了。徐泌继续往上走，直到回到小院里。他点起一盏薄灯，黑色的死有分如夜色深。而他靠在挂着死有分的那面墙上，合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