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许久之前，讲起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如何开头。那时候何琼刚到黄泉津一年多，跟着自己满头白发的师兄在黄泉津里上蹿下跳——上蹿下跳地捉虫抓药。这时候是春初，株山之中生机复苏，峰上还有一点点白色。她背着一大筐子药，姜馥背着更大一筐。她偏过头去看师兄：“我们今天的药找够了吗？”
　　姜馥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差不多吧。有些辨认不出来的药就要看师父怎么说了。”这时候她的头发还是姜馥在扎，稍稍有点松。姜馥看了一眼，把她已经松掉的发绳重新系起来。何琼小声道谢：“师兄，你之前说过你家里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对么？”
　　姜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摘掉沾上的草叶：“我有个妹妹，只是没被丢掉，所以没和我在一起。 ”何琼看着他的白发：“和你一样是白头发嘛？”姜馥摇头：“不是全是白色的，只是发尾有点白。”
　　何琼隐约记得自己的师兄是琊国人，他比自己大五岁，来到黄泉津也更早。师兄因为百毒之体，生来就是一头白发，碰上战争直接被父母毫不留情抛弃，最后被师父捡到。她的师父素纯絮也是被师祖捡来的。素纯是以前的贵族大姓，现在没落得没几个人。师父经常说：“乱世弃儿多，碰上了合眼缘的就带回来，黄泉津也能兴旺一点。收留他们，也是尽乱世之中的一点绵薄之力。”
　　很可惜何琼和姜馥都不相信这个说法。素纯絮是捡了很多孩子，最后收为入室弟子的只有他们俩。倒也不是他们天赋非凡——姜馥是百毒之体，何琼天生一只眼睛盲瞎。想要改变情况，只有不断地钻研医术。所以他们很勤奋。至于那些断了手脚的人，因为无益于修行，根本不会被素纯絮看中。何琼也见过在师父门前长跪不起的药童，希望素纯絮能够收下他，但那些人要么因为逾矩被惩处，要么永远消失在黄泉津中。对此素纯絮说：“津主只能有两个入室弟子，生骨手和化骨手。这是黄泉津最重要的规矩，违背了这条规矩的人没资格再留下。”
　　似乎只有津主收的徒弟才有资格成为黄泉双圣手，若是空缺，才会让另一位的弟子补上。对于何琼来说，应该还有其他的同门，只是从未见过。她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盖住那只绿色的眼睛：“师兄，要是你的妹妹也跟来黄泉津了，能过得很好吗？”
　　姜馥摇头：“我不知道。黄泉津倒是挺好的，至少有吃有喝。就算是当这里的药童，也比其他地方好很多。”何琼不说话了，这里至少不会打仗，外面的人还经常有求于己。姜馥看了她一眼：“是时候回去了，摘完药以后还要做今天的课业呢。要是晚了，师父会责怪我们的。”
　　何琼赶紧跟上他的脚步往有人声的地方走。泠泠淙淙的溪水声不绝，远处的屋舍群中隐约有风铃的响声。绕过这棵老树，就能看到黄泉津最中央的鼓楼。这是从南疆学来的，有事的时候就击鼓，整个黄泉津都能听到这样的鼓声。它也是最好的路标。两个人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到了鼓楼下的广场，随后到最大的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是津主的住所，隔壁相连的是黄泉双圣手的住所。再后一点就是弟子房了。其它的屋舍都相当简朴，内里环境倒还不错。姜馥推开屋门：“师父，我们回来了。”何琼也跟着喊了一声：“师父。”
　　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进到大厅来。”姜馥和何琼才脱了鞋袜进屋。药筐还是不能放下来，他们走到大堂，屋内坐着两个人。一个黑发黑眼的女人，只用两根简单的木簪头发挽起来，衣衫上刺绣着紫色的黄泉津徽记。这便是黄泉津津主，本代黄泉双圣手的化骨手素纯絮。素纯絮检查了他们采回来的药，示意两人到后面书房去：“今天有客人。你们先去书房眷写药谱，师父要和客人说一说话。之后我去检查你们的课业，不要偷懒。”
　　何琼和姜馥闻言看客人，是一个看起来很瘦的男人。对方一身黑色，黑色的眼睛也有点像蛇，衣摆上有一些泥点子。这倒是很稀奇，素纯絮爱干净，能够容忍对方想必是熟悉的人。对方扫了一眼何琼和姜馥，道：“上次来的时候好像看见了，才一点点大。小孩长得真是快。”
　　素纯絮显得有点意外：“你还记得我的徒弟有多大？看起来，你没来这些日子是发生了不少事。”男人叹气：“是不少事。我忙得脚不沾地，连自己的事情都顾不过来了。我是去找晓云卫路过这里，想着黄泉津是个好地方，就来看看。”
　　素纯絮叹了口气：“算了，给钱就行。黑白双鬼留下的财富，我还是相信的。”谁知道男人连连摇头：“那不一定，家里现在多了两张吃饭的嘴。他们还养不起自己，还不是靠我留下来的钱财。我们日子也紧巴巴，收钱的时候便宜点。”素纯絮瞪大眼睛：“你有徒弟了？”
　　男人叹气：“说来话长。还丢在山里照顾呢。带在身边也太危险了。你先看看吧，看完之后再说。我不喜欢欠别人钱，欠情分也不好。”
　　素纯絮看了何琼和姜馥一眼，两人敢忙背着药筐进了一墙之隔的书房。书房连着小门和走廊，这里可以放药材。何琼终于把背了好久的药筐放下来，姜馥去把之前抄写的药谱拿出来。素纯絮和客人的声音传来，他们说话的时候也没有故意藏着掖着，何琼和姜馥都竖起耳朵。对方的身份很快浮出水面：“徐泌。我说你倒是注意的身体。不来也就算了，也疏于照料吗？我知道乌灵九对你很重要，但他离世，你还活着要去报仇。你当年是怎么和我说的？”
　　姜馥和她比口型：黑白双鬼。这个何琼有听说过，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很可惜因果有报，他们杀过无数人，最后也落得唏嘘的下场。黑鬼失手死去，白鬼退隐江湖。徐泌问：“我还能活多少年？”
　　素纯絮回答：“老实调理，不要动气，长则廿年，短则十五。你身上的旧伤错综复杂，现在才补救明显已经来不及了。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当初走之前，我应该交代过你一定要来吧？或者是老实喝药？我给你的药方你有老老实实用吗？”
　　“用了。”徐泌回答，“我若是不用，恐怕也不能好好坐在你面前了。”
　　素纯絮意识到事态严重：“没来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徐泌这次顿了一下才回答：“教内争权夺利，我师妹死了。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吧。只是我两个师妹都留下了孩子，一个尚在襁褓之中，一个也照顾不了自己。我得多谋活路，无法抽身，稍微有些头疼。”
　　素纯絮的声音忽然小下去，何琼想师父应该是在偷笑。果然徐泌问：“有什么好笑的。”素纯絮回答：“没什么。我还以为你无心无情百无禁忌，这时候倒是像个人了。”徐泌回答：“我在这世上记挂的不只是阿九，还有一点其他人的。你给我开点药？我帮你解决黄泉津在南疆和鬼市的一点事情。我听说嬴绛菱在找你？”
　　素纯絮没好气道：“鬼市找我是赚钱的生意。你要是把我的生意搅黄了，我直接毒死你也行。给你开药方，每年来一次。还能活多少年看你自己了。”
　　听到开方子，两人连忙在桌前坐好，开始写药谱。这是素纯絮问诊最后的步骤，问完药方她就要进来检查了。何琼和姜馥赶紧埋头写字，一声也不敢吭。果然，没过多久素纯絮就直接推门进来。何琼没敢抬头，只有姜馥说：“
师父，客人走了吗？”
　　素纯絮眯起眼睛：“客人的事情不要紧。也不是你们该关心的。都做了多少了？”何琼也不能再低头，把手里的东西露出来给她看。姜馥也乖乖把自己抄写的药谱递过去。素纯絮扫了一眼，呵斥他们：“这么些时间就写了这么点东西，一看就没有好好做事。抄不完不许吃饭。”
　　两人乖乖点头：“是。”素纯絮又走到另一边，把药篮提起来走了。确定她彻底不见，姜馥气鼓鼓地揉了揉手腕：“这笔真是难用难做，师父为什么不自己写写？”何琼小声说：“师兄，不可以和师父顶嘴的。”姜馥立刻安静下来：“我也就是说说，说说而已。赶紧写吧，写完去吃饭。”
　　两个人削了削炭笔，又重新开始抄写药谱。新的药谱换掉旧的，旧的当做柴火烧掉。这时候刚刚开春，山中寒意盛。只有最初那本药谱才有一直保存的必要。写完了药两个人终于能去吃饭。素纯絮和他们一起用饭，吃完以后告诉他们今日摘回来的药材有什么错误，就去看黄泉津里的病人们。今日轮到姜馥跟过去，何琼要去打理药田里的植物们。做完一天的活计以后，才算是休息的时候。
　　早上起来要先练功，然后去给师父的药田里的珍贵草药浇水，抄写药谱。到点以后吃午饭。下午热一些，师父会安排今天要去认什么药，又摘什么回来。摘回来以后检察，之后写药谱到晚饭准备好。吃过晚饭以后，一个人去给师父打下手，另一个人去检察药田里有没有混进来什么动物，再浇一次水。做完这些就可以休息了。若是今日繁忙，就两个人都去打下手，睡觉之前检察一遍药田。如此日复一日，生活几乎没有变化。回过神来的时候，十年就这样弹指过了。这一年何琼十六岁，姜馥二十岁，已经算是有了一点本事傍身。黄泉津津主的传承赶早不赶晚。也就是这一年，素纯絮要决定新津主的人选。
　　黄泉津的规矩是津主要留在津内十年，另一个人则可以离开游历，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继承的津主不能反悔。何琼觉得太无聊。足足十年无法离开大山，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生活，甚至还不能收弟子。姜馥听到这个消息脸就垮了：“我才不要留下来呢。这个津主还是你当比较好。”　
　　何琼并不觉得自己能够照顾好黄泉津，也不觉得自己真能忍住老老实实在这里十年：“师兄为什么想走？”姜馥撇撇嘴：“无聊。十年不能出去啊，要十年都对着这里的草药和人，对着那个永远都不会变的鼓楼。整个黄泉津都盯着你不肯放。我才不要这样。想走是人之常情吧？”
　　何琼连连点头，姜馥又说：“我还有想做的事情。你记得我有个妹妹，对吧？当时师父走了关系，把她塞到琊国的一个贵族那里做侍女了。我想要是有空就可以去看看她，远远看一眼就好。”何琼也想到自己的故乡：“我想去宛洛城看一眼。也不知道我母亲是不是还活着。她应该也不记得我了吧？”
　　“人总有记得或是不记得的事。”姜馥说，“我妹妹应该也不记得我了。但我就是想去看看，至少知道结局如何。”
　　何琼琢磨着话里的含义，只是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素纯絮就叫他们过去。两个人来到主屋，素纯絮严肃地看着他们：“想必津主的事情，你们俩已经知道了。黄泉津津主的确是个不自由的位子，但正是因为有津主，黄泉津才能屹立在这里，安稳地坐落株山之中。你们还小，不知道津主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也当然不会想着留下。不过也不用担心，十年的时间足够一个蠢人变聪明，就算还是蠢，也知道该怎么处理某些事。无论是谁，继承津主之位都可以。只是还得问问你们的意思。你们谁愿意主动挑起这个担子？”
　　何琼和姜馥都没有说话。素纯絮先点姜馥：“姜馥。你是兄长，是我的大弟子。你还有个师妹，不该主动挑起职责么？”姜馥当然拒绝：“是。只是我是个坐不住的人，师父说过合适的人做合适的事。我想师妹应该更合适。”
　　素纯絮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何琼，你师兄不中用，你呢？”何琼坐正回答：“可我有更想做的事。我想到天南海北去寻药，去验证古方。师父，您也知道，有些事情是等不起的。树木需要十年生长，十年人则老朽。我等不了那么久的时间。这样的重任还是交给师兄比较好。”
　　素纯絮对他们推脱的答案也并不意外，她端出来一个盘子：“历代都是这样，很少有人愿意就此留在这里。也罢，那就还是按规矩来。我给你们一个白日的时间思量留还是走。入夜我就开始找人，明日天亮之前就要选出新津主。换句话说，你们要走现在就走，开始准备。入夜的时候谁还没有离开，谁就是新津主。这两枚津主令就给你们。无论是谁做了津主，都要相互扶持。师父只有你们两个徒弟，知否？”
　　何琼和姜馥都拿起津主令，点了点头。素纯絮站起身来：“速速去准备吧。”
　　姜馥得令就出去，何琼也赶紧先回自己的屋子收拾能带走的东西。素纯絮给他们津主令的时候已是过午，说是白日，其实只有一个下午的时间。何琼有太多想带走的东西，需要衣服，需要干粮，还需要钱财。她必须做出取舍。
　　黄泉津外肯定需要用钱。变卖药材显然不太现实，最好是现钱。而自己的钱八成是不够的，那么就只能指望姜馥的钱还没被他藏起来了。为了让师兄走不了，只能釜底抽薪了。
　　何琼很快下定决心。她最后检查了，把留下的和要带走的分好。她一边默默在心中向姜馥道歉，一边确认隔壁的姜馥不在屋子里和附近以后，娴熟地翻进了他的窗户，并轻而易举找到了姜馥藏钱的地方。还好何琼记得姜馥平时都把东西放在哪里。姜馥这个时候不在，自己的钱也都背在身上，对方只可能是去药房了。目的也显而易见。何琼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攒下来的药材就心痛。她最快速度把姜馥的小金库洗劫一空，再回去收拾了马槊和随身衣物，把证明身份的腰牌收好，奔向黄泉津的渡口。
　　渡口是离开的必经之路，只要能比姜馥早到，就能离开这里。夜色一点一点沉下来，鼓声从山中传来，想必是已经开始找人了。路上没见到几个人，跑出来很远还是能听到黄泉津的鼓声。何琼终于抵达渡口，只有一条小船等着。她上船交了银子离开，过去的一切也如鼓声，无法留住她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