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山里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雨。
　　黎司非从那个被母亲一分为二的噩梦里惊醒，长长舒了口气。窗外雨声满天，夹杂着一两声炸雷。他的意识缓缓回笼。身边是睡得七荤八素的危月燕，她把被子踢得乱七八糟，一只脚搭在黎司非腿上，另一只脚快要掉下床去。黎司非把她捞起来，又把被子盖好。危月燕翻了个身，非常自然地抱住他。黎司非也抱住她，闻着淡淡的药草香气，又沉入黑甜的梦境。
　　雨似乎小了一些，随着风的声音渐渐息止。
　　黎司非起床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地上是一洼一洼的水。危月燕还缩在被子里做着美梦。黎司非亲亲她的额头，决定去看一下楼下的鸡。
　　他从卧室里出来，家里那条雪白的大蛇极自然地凑过来。黎司非摸了摸它的头，示意它先到别的地方去。他把窗打开，郁郁葱葱的山林撞入他的眼中。眼上的银铃轻响，雨水滴滴答答地落下。黎司非深吸一口气，在晨风中舒展着身体。
　　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已经过去了半年。他在最后一战之中，被他的母亲州帝砍了致命的一刀。那一刀差点把他整个人劈开，黎司非险些当场丧命。危月燕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救回了他，并把他带回了南疆。她告诉黎司非，他这个人在瑞州已经死了，后半辈子都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南疆，呆在她身边。
　　黎司非卧床修养了足足三个月才能正常活动，对于现在的情形，他没半点不乐意，同时非常自觉的担起了这个家男主人的角色，只是当得不怎么样。他恢复了以后开始打听周围的情况，这一战过后，云诏这边开始进行了换血，乌朵继承了大巫师之位，危月燕也获封云诏大圣使，封地在云诏大寨附近。地位尊贵。乌朵亲自给他们划了一块好地，还帮他们建好了屋子，危月燕和黎司非回到时已经能直接住进去了。乌朵考虑周全，还派人帮他们干农活，不过黎司非接手以后他们还能不能好好过冬，这件事就变得难说起来了。
　　至于瑞朝那边，黎司非则是收到了单永暮陈述情况的书信。建宁帝复位以后终于收敛了态度，不再对外征战了。他和云山二诏定盟百年，不再互相侵犯。建宁帝立仅存的皇子苏子珧为太子，并开始将很多事情转交给他。他们最后杀入宫中时，找到了锦和公主，可惜人已经疯了。黎司非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唏嘘。单永暮在信里说，建宁帝对外宣称他已经战死，给了靖远黎氏不少好处。不过靖远黎氏不在意那一星半点的好处，借着这个机会缩减自己的势力，和皇室撇干净关系是最重要的。现在朝中依然很乱，单永暮说他想请命留南，等一切都安定下来再来看他。
　　黎司非恢复以后就要开始住持自己家的农事。不过他从来没接触过这种事，不知道怎么种地，同意也不知道怎么护养草药。那一大片药田多亏危月燕和玛图索轮流看着才没给他养死。家里的稻田长势愁人，危月燕已经做好了今年没有存粮饿肚子的准备。然而黎司非却自信满满，坚信他们会有个好收成。
　　黎司非到厨房给蛇拌了饭，又拌了一大盆鸡饭下楼去喂鸡。喂鸡这活他也不熟悉，米经常撒得到处是，还老是忘记晚上把赶鸡赶回笼子。当时家里鸡仔刚来，黎司非完全不知道晚上要把它们带回来，结果可想而知。要不是家里的蛇聪明，他们这批鸡就白要了。黎司非喂完鸡又去给家里的花浇水，浇完家里的又去浇田里的。他看着邻居家整整齐齐的稻谷，再看看自己家良莠不齐的，终于产生了一点危机感。
　　黎司非提着空桶回来，他的邻居玛图索正在门口逗他们家蛇。见他回来才抬头问：“给稻子浇水去了？”
　　“是啊。大早上的来干什么？离珠的药不是前几天才停？乌朵说了下个月再煎的。”黎司非有几分疑惑。玛图索不会大清早就来他们家，除非是踩着点给危月燕送去蛇毒的药——不过最近不用。不过玛图索此行的目的还是绕不开危月燕：“依诺凰呢？今天有大集，她答应了和我一起去的。”
　　“还没起吧，你要不要进去坐坐？”黎司非好心提议。玛图索也不拿他当外人，跟着他进了门。黎司非给她倒了杯茶，道：“既然你们去大集，帮我留意看有没有卖猪的。家里只有鸡哪里够吃，我打算养两三头猪仔，倒是后过年宰了吃。做腊肉也是可以的。”
　　“你想养猪？”玛图索一脸的难以置信，“你连鸡都喂不利索，赶鸡回笼还要普亚戈帮你，你还想养猪？”
　　普亚戈难得被人叫了名字，很高兴地吐着信子，可能因为黎司非一般叫它大白。他挑了挑眉：“少看不起人了玛图索，就你知道猪怎么养？你养得好羊吗，你们家不是照样养了七八只？那羊都瘦成什么样了，大白都不愿意吃。”
　　“你少来！我养羊关你什么事！养来又不是给你们家蛇吃的！”玛图索瞪他。
　　“那我养猪关你屁事，哪来的脸指手画脚。”黎司非还给她一个白眼。玛图索一脸的嫌弃：“你是依诺凰的人！你看看你搞出来的东西，依诺凰跟着你肯定要饿肚子。我和她是什么关系，我能不管吗！”
　　黎司非愤愤不平地想，师姐妹算什么，老子是她男人，我们的家事你有什么可说的。但他又想到田里那片参差不齐的水稻，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只能默默接受现实。玛图索见他闭了嘴，得意洋洋地喝起茶来。突然危月燕的声音插了进来：“养猪？”
　　两个人一齐回头，危月燕坐在台阶上看着他们。黎司非皱着眉去把她拉起来：“刚下过雨，地上湿。坐那里干什么。”
　　危月燕笑盈盈的：“我刚起。怎么，想吃猪肉了？我上集给你买点回来？”
　　“随便你。”黎司非说。玛图索则在一边喊起来：“依诺凰！快一点收拾啦！今天可是大集，连开七天的大集诶！我们得赶紧去，再晚鲜货可没有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危月燕熟稔地拿起一块桌上的饼，和她一道收拾行囊。她转头看向黎司非：“好好看家，我晚上回来。”
　　“注意安全。”黎司非拭掉她嘴角的饼屑，“早点回来，我做饭等你。”
　　危月燕的动作明显一顿，非常生硬地挤出一句话：“其实……不用等的。我们吃过再回，你一个人吃就好了！”说罢便抓着玛图索一溜烟跑了。黎司非有些不明所以，想了想还是去逗蛇玩了。
　　她们走后没多久，大巫师登门了。黎司非从前过惯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来到这里以后不少事情都要现学。乌朵来的时候他正在杀鸡，他砍不对地方，一刀下去鸡还是活蹦乱跳的，血和鸡毛混着沙土溅了黎司非一身。大白“啊呜”一口把那只倒霉的鸡就地正法。乌朵看着一身狼狈的黎司非，有几分无奈地笑了笑：“忙着杀鸡？”
　　“大巫师。”黎司非抹了把脸，后知后觉地感到一点丢人，“找离珠还是找我？”
　　“找你，进去说吧。”乌朵皱了皱眉，“洗把脸吧。杀只鸡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你以前过的可真是少爷日子。”大白可能听懂了乌朵的话，它看了看黎司非随后点头表示同意。黎司非给了这条吃里扒外的蛇脑门子一下，随后就去打水洗脸了。他洗完脸进屋，乌朵已经非常自然地坐下逗蛇了。黎司非也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找我什么事？”
　　乌朵说：“之前依诺凰和我说，叫我给你找点事做，让你不要一天到晚窝在家里憋出病来，多活动活动也有利于你身上的伤恢复。现在新的圣女已经选上来了，你也有事可做了。你跟着依诺凰和玛图索一起教导她们，就教她们认瑞州字和说瑞州话，不难吧？”
　　“不难是不难。”黎司非说，“可是我们家还有很多事要做，我要一天到晚呆在那儿？而且我是个瑞州人，你们的长老不会有意见。”
　　乌朵翻了个白眼：“我已经听说了你的‘光辉事迹’，你在家也忙活不出什么。而且你也不会太忙，两天去一次就行。再说了，这是我和老师商量过的结果，她也同意你来教导那些孩子。你们的家务我会找人帮忙，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什么叫我忙活不出什么？”黎司非不乐意了。乌朵则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大概意思就是让黎司非有点自知之明：“你是个上战场杀过人的将军，为什么连鸡都杀不好？”
　　黎司非愤怒地反驳：“那不一样！”乌朵挑了挑眉：“那你们家的田是怎么回事？杀鸡不行就种地，你总该有点能行的吧？可你看看你们家的田，你种出来的都是……？”
　　乌朵很给面子，没有把话说完。黎司非从她的脸上看出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八个大字。大巫师不愧是大巫师，桩桩件件都踩在黎司非的痛点上。他没话讲，只能妥协：“行吧，什么时候开始干活？”
　　“换身衣服就去吧。”乌朵说，“哦，对了，今天瑞州那边来的人今天到大寨。估计是你的老熟人。教完丫头们抽个时间去看看。”
　　“我知道了。”黎司非点点头，随后打了个响指。普亚戈爬了过来，黎司非摸摸它的头：“好好看家，我出去一会儿。”
　　黎司非收拾了一下，就和乌朵一起出门了。他们到了蛇神圣殿，十几个穿着紫黑衣衫的女孩等在那里，有些好奇的看着黎司非。一条大黑蟒看见了黎司非，缓缓爬了过来。这是之前危月燕带回来那条，现在的新名字是“乌鲁图”，负责看守蛇神圣殿。不过黎司非还是管它叫长黑。黎司非和它打招呼，随后看着那一堆女孩。乌朵清了清嗓子：“好了，丫头们。这是教你们瑞州话的老师。他的瑞州名字很难念，你们叫他布普就好。他两天过来一次，有什么关于瑞州的事情都可以问题。老师还有事，就不在这里看着了。”她拍了拍黎司非的肩膀，示意他好好干，随后很是潇洒地离开了。黎司非很想翻白眼，但是对着一堆丫头这么做，好像很不好。他示意乌鲁图到一边去，自己则是找来能够写字的东西。他一手叉腰一手握笔，沉声道：“好了，之后就是我来教你们了。不要听你们老师胡说，我的名字一点也不难念！我叫黎司非，你们可以先学着写这两个字。”他在粗糙的板子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有个女孩胆子比较大，举起手来问：“布普老师，你的瑞州名字是什么意思啊？”
　　“是一颗星星的名字。”黎司非说，“也是明辨是非的神。”
　　黎司非教了她们两个时辰，教得头昏脑涨直想跑路，难怪乌朵要把这件事甩给他做。他从来不知道一群女孩子在一起能有这么难对付，还好是两天来一次，要是天天来，他就只能勉为其难去危月燕那里闹了。女孩们精力旺盛又不怕生，对于瑞州文字和风俗感兴趣，对于他更感兴趣。领头那个女孩还问黎司非：“老师老师，听说你是依诺凰大人从瑞州抢回来的，是真的吗？你好聪明，我长大以后能不能也去瑞州抢一个像你一样的人回来呀？”黎司非额角青筋突突地跳，皮笑肉不笑回答：“当然不可以，抢人是不对的。如果你和离珠一样有本事，也会遇到很好的人的。你要勤奋学习，这样才能变得很厉害，对不对？”
　　女孩“哦”了一声，看起来有点遗憾：“好吧。那能不能抢女孩回来呢？我听玛图索大人说，瑞州的女孩子又软又漂亮，可有意思了！我以后能带个女孩子回来吗？”其它女孩子也跃跃欲试。黎司非开始怀疑这些女孩子平时是不是都是玛图索在教，乌朵当了甩手掌柜。他在心里怒骂玛图索教的都是什么东西，随后好脾气道：“不行，抢人是不对的。只要你够厉害，会有很多人想和你一起回云诏来的。先学到比我厉害再说吧。”女孩看起来还想再问什么，这个时候云夏过来了：“布普大人，瑞州那边的人来了，在鼓楼那里等着。大巫师让您先过去。”黎司非和看到救星一样，赶紧把死沉死沉的长黑捞起来，跟云夏点点头，忙不迭跑了。
　　蛇神圣殿在大寨附近的山上，到鼓楼有一些距离黎司非花了一点时间才到那里。鼓楼里全是人，黎司非挤进去，先和云诏的一行人行礼：“头人，大长老，大巫师。”他转过身去，有点讶异地看着来人：“怎么是你？！”
　　张孟参看着他：“怎么不能是我？可能单永暮的信还没到吧。他飞黄腾达，哪有时间来南疆？他被选做了太子伴读，要跟在太子身边磨砺个三五年，之后才可能放到南疆这边来。这些日子就由我先待在这边。”
　　黎司非仔细想了一想，上个月单永暮给他的信里有说，张孟参受建宁帝的命令收拾靖州帝留下来的烂摊子，也建立了不小的战功。很有可能就直接留在南边。黎司非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不过其实谁来他都无所谓，只要能够维持住两边的关系就好。云诏头人见他们叙完旧，轻咳两声：“好了，布普，请这位将军下去吧。你带着他在寨子里转转，等他休息几日，再陪他到长宁寨去吧。”黎司非点点头，示意张孟参赶紧和他下去。张孟参很是感兴趣地四处打量：“危月燕和玛图索呢？我怎么没有看见她们？”
　　“她们俩出去赶集了，晚上才回来。”黎司非说，“明天肯定会碰见的。对了，云诏大寨怎么样？”
　　“挺好的，这是个不错的地方。”张孟参说，“看到你还活着，我也觉得挺好的。”
　　“谢谢。”黎司非淡淡道。张孟参不知道是不是觉得有点无趣，摆了摆手：“算了，还是不逗你了。虽然留南的的确是我，但单永暮这段时间在京华处理一些事情，大概过半个月就会过来探望你。虽然可能也有官家的命令在，能来都是好的，嗯？”
　　能见面的确就是一件好事，想到这些日子的事情，黎司非觉得这句话真是实在的愿望了。他们混在喧闹的人群之中，慢慢往前走。黎司非给张孟参简单介绍了一下长宁寨那边的情况，长宁寨被姜央月毁去大半，好在重建工作早已有序开展，现在已经差不多完工了。不过有些地方由于越川人不计代价地投毒，已经变成了一块死地，还要看之后的情况决定怎么办。黎司非这段时间一直留在大寨之中，不知道那边的具体情况如何。不过他也不用头疼这种事情了。张孟参听完以后点点头，又问黎司非：“你之后回到长宁寨那边看一看么？”
　　“肯定会去的。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和我说，我会在大寨这边想办法。”黎司非说，“虽然已经‘死’了，但我至少还是个瑞州人。”
　　两个人慢慢往前走，这个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寨子外面赶集市的人也都回来了。一点一点的灯亮了起来。这是寨子里很常见的光景，而他们也终于有心情欣赏这样的景色。远处似乎有人在向他们招手，不止两个人——黎司非定睛一看，竟然是单永暮！张孟参也有点惊讶地挑了挑眉。黎司非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单永暮提着一堆东西，很是高兴地和他招手：“司非哥，想我么？”
　　黎司非用力点了点头。他想伸手抱一下单永暮，但是对方两手都提着东西，很不方便。他只能干站着，想了想还是伸出手去接过一部分东西：“好久不见。不是说你还要半个月才到么？怎么这么快就来了？离珠，怎么能让客人拿东西？都给我吧。”
　　“嗐，办事多无聊，我想了点办法溜出来了。”单永暮说，随后他往后退了一步，“没事没事，是我自己要帮她们拿的。司非哥你不用担心。”黎司非看着危月燕，对方耸了耸肩，露出“确实是这样”的表情。玛图索已经到一边去和张孟参寒暄了。黎司非拿她没办法，只能点头。
　　“走了一天也累了，我们回家吧？待客也要在家里吧？”危月燕走到他身边，轻轻牵起他的手。黎司非回握住她的手，示意他们跟上去。两个人逆着人潮，往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