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朔漠，风雪交加。
河西道外，边陲某小镇客栈的马棚处，头戴毡帽，身着褐色羊皮袄子的小二陪着笑脸，接过面前少女手里的缰绳。
“一壶酒，两块胡饼，再给马喂些草料，有劳了。”
店小二忙不迭应声，转而又问道：“小娘子，这儿风雪大，只怕一时半会停不了，要不要再开间上房供你们少年夫妻歇歇脚？”
少女脚步未停，冽风掀起她斗篷的一角，依稀可窥见藏在厚重衣物下缀绣满蛇蝎虫蝶纹样的裙摆。小二话还未说完，便已被身后随行之人笑着抛去的几枚铜钱打断。
“小哥眼力欠佳啊。”来人身着一袭月白色竹叶纹锦缎圆领袍服，背后背一把很有年头的琴匣，袖起双手仿似有意无意间调笑。“再另要一碗热姜汤，劳驾小哥快些把吃食端上，我们赶时间。”
两人一副不差钱的样子，尤其是后面跟着的男的，莫说那只描金刺绣的钱袋，单是那把琴匣，看起来就价值不菲。
不是夫妻？店小二挠了挠头发，心下有些许不解。
此地偏远，逆旅此处之人，无非是冲着附近的宝藏而来，来此求财的男女搭档大都是准备金盆洗手的贼夫妻。这两人年纪轻轻，关系不一般，不是夫妻，总不会是兄妹吧？

室外风雪肆虐，寒风夹着雪粒，透过破朽的门扉灌进屋子。殷九歌推门而入之时，客栈大堂内三五成群的客人正聊得热火朝天：
“……听说了吗？传说中的栴檀阿兰那又现世了！这次可有人看的真真的，就在砾羊岩……”
聊天者话音未落，便已有人大笑着打断他，道：“栴檀阿兰那？哈哈哈！老哥，你是不是喝多了，你还真相信有妖界啊？”
“妖界算什么，不过区区几只狐狸几头狼，带上几个道行高的猎妖师，斩了便是！”
随后便又是一轮闹哄哄的大笑。
仿似下意识般，少女裹紧了斗篷。
从衣着打扮来看，一屋子客人既有来自中原的行商，亦有当地世居的羌人，甚至隐约还可见几个蒙古、回鹘打扮，很是驳杂。
寻了一处僻静之所坐下，殷九歌将随身携带的行囊往长凳上一丢放好。不多时，青年琴师亦跟了进来，相对而坐。
客栈人满为患，灯烛下，九歌一张清秀的小脸被冻得通红，想来，定是迎风赶雪，长途奔袭了很久。
掌柜的端上酒菜。不待吩咐，青年琴师便将姜汤推送至她面前，碎碎念叨：“跑了一天了，暖暖身子。”
九歌抬起头，斗篷下一双灵动又清澈的眼睛半眯起，瞪着他。
“……老裴你别打岔，今天这里，还有‘别人’。”
别人？
名唤裴璋的琴师顺着她的目光瞟过去，只见不远处角落里，另坐着一红衣少年，看起来不过约十六七岁的模样，身背一顶残破斗笠，颇为逍遥自在地自饮自酌着。
打他二人一进门起，少年就一直侧对着他二人。
九歌拿过酒盏自斟满一杯，却没有饮用的打算，目光在他的身上游移片刻后，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握着尚且温热的酒盏暖着手，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而另一方，交谈声又起。
“倘若不信，你们又是为何来寻所谓‘栴檀阿兰那’？”一面庞黧黑，声音粗哑的西北汉子问道。
“还能为什么？弟兄们干的本来就是求财的营生，哪里有钱有酒有婆姨，我们就去哪里——哎老哥，刚刚你说什么妖界？你再给我们仔细讲讲，那妖族婆姨到底有多水灵？”
随后又是一通乱糟糟的笑声，随后又有人唤小二再筛来两碗酒。
“你们还别不当回事，”被一顿抢白的西北汉面色一沉，铁板似的大手拍着桌子道，“我一兄弟当年跟随商队进了妖界，结果坏了对面的规矩，被撕成碎片丢出来，他老婆至今连脑袋在哪儿都没找到。连‘阿兰那’与‘妖界’是什么东西你们都不打听仔细，就算侥幸进了妖界寻到秘宝，也没命带出来！”
此言一出，四下里顿时一片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有钱拿，那也得有命花才是。
眼看着众人的心思被戳穿，大汉便愈加得意起来：
“天下三界，而妖界则居于地界之中。妖族虽说名唤作妖，但是大体与我等没啥区别，为官做宰的，种地放羊的，杀猪的，打柴的，一应俱全。除了一位共主称作北辰妖天子外，妖界共裂分七大诸侯国，分别以七星为名。”
殷九歌手中酒杯微动，刚欲行动，却见那红衣少年已施施然起身。
“而这‘栴檀阿兰那’，就来自名为‘摇光’的妖国，传说八百年前，有一千岁大妖……”
“……八百年前，千岁树灵白檀府君将释教引入妖界，自此信徒上万，白檀府君故寻一处灵气充盈的洞天福地，用来屯放信徒供奉的宝物，并将之命名‘栴檀阿兰那’，可是这样？”
大汉话音未落，便眼见少年手执酒杯朝他走来，杯沿压低半寸与他轻碰，笑意盈盈接过话头。
“小兄弟好见识啊！也是冲着阿兰那秘宝来的吧？”
“是，也不全是。”少年笑道。“只可惜世俗所传之栴檀阿兰那终究是变了味道。你自己也说了，妖族与人族无二，也有王侯将相，高门士庶，实际上多年前白檀君与昭公子的本意并非为了藏宝，而是借着修建佛寺为名兴建学宫，好让寒门学子也有一处读书求学的僻静之所……”
“所以大叔，搞不好您这一去可能会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栴檀阿兰那可不是什么藏宝洞，倒更像是藏经洞一说。”少年说着，眼睛却毫不避讳直勾勾地与汉子的双目对视着。
他的瞳色呈一种极浅的褐色，倒像是长了一双草原狼的眼睛。
汉子大笑：“不管是藏宝洞藏经洞，过了八百年，就算是块破布也能值半两银子！”
“是吗？真有那么值钱吗？”少年收回视线，笑得漫不经心，轻摇手中杯酒，道，“可是依我看——真正值钱的却不是宝物，而是阿兰那学子吧？”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摇光地处西南苗疆腹地，自闭久矣。‘阿兰那藏宝洞’之说，不在牂牁群岭一代盛行，反倒在这河西大漠不胫而走，岂不怪哉？”少年仍旧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但是尾音却挂上一丝阴冷。“新王登基，夜后垂帘，以铲除昭贼同党为由，株连整个纯狐氏族，捣毁学宫，焚毁万册典籍，坑杀上百儒生，并重金悬赏幸存学子的项上人头。怎么？如今她的爪牙竟然笨到只能想出这种方法，来引我上钩？”
少年话音未落，却见面前大汉一摔手中陶杯，拍案而起：“这小子是乱党余孽！拿下他，夫人有重赏！”
摔杯为号。原本聚在角落里一起谈笑喝酒的客商汉子们纷纷起身，刷刷刷拔出腰间弯刀应战。
少年大笑数声，一把甩下身后斗笠，而后朝向身后喊道：“那边的朋友，来都来了，何必躲躲藏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