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片刻，三人来到镇子中心的巷口。
子行不放心，执意要帮忙护法，倘若小九出了什么难以自控的危险，好歹能出手相助。一切准备好后，小九问裴璋讨了一枚金蚕蛊作引。
这是她时隔多年再一次用出离相之法。此法可洞悉一切幻与真，于电光石火间，对对方行为加以学习和模拟，并在模拟中反复分析出对方难以被人察觉的弱点。
在金蚕蛊催化下，四周妖气激荡，原本一片死寂停滞的灵气竟好似被投入石子的湖水一般，甚至在她脚下升出一个隐约可见小小的灵气震荡。
小九双手交于胸口捏法诀，念诵着记忆中的咒语。
“无色——”
灵气震荡扩大几分，现在就连裴璋这样对灵气并不甚敏感的人族也能以肉眼观之。
“无受——”
些微暗蓝色妖气从她脚下逸散而出，三人周遭有冽风渐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悄然笼罩此处。
“说起来，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见殷姑娘施法。”子行一面以法术帮她梳理周遭灵气，以便于她能更快吸纳这些灵气入体，转换为法力，一面同裴璋交流道，“离相之法，我在妖界从未听闻这等招式，倒是新鲜。”
裴璋一言不发，只是眉心微蹙，负手而立。
“无想，无行，无识，明心见性，照见五蕴，破！”
一声喝令，忽然间狂风大作，雷声滚滚。彼时，小九双目紧闭，依旧保持一副捏诀施法的模样，在她脚下，灵气震荡不止，足以掀起可令天地变色的狂风。
“好强的威压！”这下，甚至连子行也难以抵抗，只得抬手拉开结界勉强防御，“裴兄，你不是说殷姑娘妖力低微吗！这种级别的法术，说是地仙都不为过！”
“我之前为九歌做过检查，她的妖身，在过去的某一时段仿佛经历过巨创。虽然徒有千岁大妖的道行，但是身体却根本无法施展强大的妖术。”裴璋说道，“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仿似一口被打破的陶缸，容纳不了多少妖气，但是——”
他顿了顿。“要是想将陶缸装满水，却也不难，那就是将它整个浸入湖中。”
“既然这样，你又怎么放心让她透支妖力的？”
“修复这样的妖体，需要千载难逢的机缘。”裴璋叹息，却直直望着那个坚毅的背影，神色中有诸多怅然。“我想，她虽然不曾明说，可心底和我想的一样。进入栴檀阿兰那秘境，算不算是一种千载难逢的机缘呢？倘若修复了妖体，那能不能……运用妖法，解析化解掉本身所中之毒呢？”
“所以，我才不忍拦她。”裴璋说得云淡风轻，心下却如刀绞般生疼，一手甚至捏好了一枚易命凤凰蛊，打算等不测之时出手相助。
作为伙伴，不，甚至是朝夕相对的人，他自诩懂她，有时却好像又不那么懂。一时间裴璋竟徒生一种无力感，为什么自己不够勤勉，解不掉她的毒？又觉得自己蠢，竟然看不穿她这般强烈想活下去的念头。
“离相之法，起——”
暗蓝色咒诀自她掌心间裂出，彼时小九一双眼瞳倏而幻出澄澈而绚丽的澄金色。灵力流过她四肢百骸，筋脉虽如烈火灼烧般痛楚，但她很欢喜，原来当一只灵力充沛的大妖是这种感觉。
眼前的一切都在凭依她的心愿转换，小九沉下心神，继续念咒配合，直到面前画面流转忽而一滞，一道刺眼白光闪过，她的意识倏而与幻景融为一体……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
粗及四五人合抱的白檀树下，一架小小的秋千上。青衣少女晃着双腿，一双澄金色双目呆呆望着天空，摇头晃脑百无聊赖背着书。
白檀树周围，是一间干净整洁的小院落。院落虽不大，设计上却简约又精致。梁柱斗拱均选用上等木料，饰以精致彩绘，门外摆着几盆精心侍弄过的兰蕙香草，足以看出匠造者的用心与品味不俗。
少女脚下横七竖八扔着好几本书。
“若见诸相非相……”少女背书速度略缓，晃腿速度却快了不少。
“……即见如来。”
身后传来一女子之声，温柔又沉稳，接过了小姑娘拖腔带调的声音。不远处，一身着黛蓝曲裾袍的女子不知从何处出现，一步步朝她走去。
少女遂丢下书，兴高采烈朝着女子跑去，一头扑进她怀里撒娇道：“阿姐！阿姐你可来了。你都有七八日没来看人家了，我还说你再不来，就把你忘掉。”
被唤作“阿姐”的女子轻笑出声，抚摸过她的头发。“哎呀，”一面说，一面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只朱雀纹漆木食盒，女子好似故意要逗她一般，语气也轻快了不少，“既然小破猫要忘了我……那这刚出炉的枣泥酥，看来只有阿姐一个人吃咯。”
少女气鼓鼓：“姐姐是坏人！”

不远处，小九看着少女与阿姐其乐融融的场面，心中思绪万千。
这是栴檀阿兰那的弱点所在吗？
不，与其说是弱点，倒不如说是某段回忆。小九表示司空见惯了，初入阿兰那时便看见了纯狐灵衣延请高僧的场面，如今又一次旧事重现，不说藏有重要线索，应当会对自己有所帮助。
可是……
小九看着女子的脸。
上一次梦回大漠时，梦中女子那张面孔模糊不清，可是从身形上来看，彼时的纯狐灵衣，和现在的女子别无二致。子行与裴璋也说了，作为重开栴檀阿兰那，并在此藏了什么的人，纯狐灵衣会出现在这里，根本就不奇怪。
可是，可是……
她的身上，有一种好熟悉，好温暖的感觉。
和上次一样，少女的面孔有些许模糊不清，如同笼罩了一层云雾。
不知为何，她只觉得意识仿似如梦呓般，不住浅声低语告诫自己：不要去看她是谁，不要去看她是谁。
晚饭是在小院的厢房里吃的，彼时，女子亲自下厨，为小姑娘满满做了一桌子菜。
“阿姐。”少女坐在餐桌前，双手托腮，看着女子问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外面？”女子动作一顿，“怎么，你还会对这个感兴趣啊？”
少女动作微有躲闪。
“姐姐将我带来这栴檀阿兰那时，只告诫我要好好读书，有朝一日解决妖界困境。”她小声嗫嚅道，“可是，可是我在这里，已经过了这么久了。白檀树下的场景终日不变，没有昼夜流转，没有‘风飒飒兮木萧萧’，也没有‘长安大道连狭斜’……”
女子回过头，却见少女捧着陶杯的小手攥的紧紧的，似乎很怕，却又打定了决心要一吐为快。“阿姐你总说，这些场景在‘外面’，等有朝一日，我会见到的。可是外面是什么样，我很笨，我从书里读不到……”
女子停下手中活计，神情中有一闪而过的讶然。
“原来如此。”她叹息道，“原来世外一日，世内百年，你——已生出意识了啊……”
“啊，姐姐你别生气，我、我就这么随口一说。”
女子苦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说：“我怎么会生气呢？这是好事啊。有了意识，那便是要开化灵智。开化了，就能长成一只完整的妖了。好，你的要求，姐姐记下了。”
少女不知在想什么，看向女子的脸上，挂着一副隐约可见懵懂无知的神情。“姐姐，‘意识’，是什么？”
只是这次，女子却没有回答她。
翌日，少女自熹微晨光中醒转。
不对，平日里，屋子里是黑的，外面是亮的。她出门读书之时就是昼，读倦了回屋休息时便是夜。何以屋外的光就这般照了进来？
少女低头思索了片刻，忽而脸色一变。房间里空空荡荡，除了桌子上摆着尚且温热的粥饭外，空的令人莫名心悸，挂在衣架上那件黛蓝曲裾袍服，此时已不知去向。
“姐姐！”少女大惊，连鞋也顾不得穿，便冲出房门去。
而令她忧心之事却并未发生，屋外白檀树下，蓝衣女子手执一把檀木素骨折扇，似在念咒施法。
在她沉睡之时，屋外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知名的光落在她身上，比油灯光要更加温暖明亮。少女虽未见过这种光，但她好歹读过不少书籍，隐约间猜测，这是日光。
女子仍在施法，少女朝她紧走了几步，周围灵气流转，竟使这素来无风无波的栴檀阿兰那陡然生出一缕缕微风来，掀动女子衣袂翻飞，恍若神女临世。
“姐姐……”少女朝她走近了两步，忐忑不安地开口。
“来得正好，”女子笑道，“正好，我进行到了最后一步。你不是想看‘外面’吗，既然无法带你出去……”
她顿了顿，抬起手来，“那，阿姐便为你亲手造一个出来。”
而后换了语气，待一番吟诵后，忽然施咒，高喝道：“七重公子令，起！”
自她手心处幻出一枚令牌状物事。话音方落，少女抬头，却见往日里一成不变的天上，忽然飘来一团看起来白白软软的东西。
云雾落地，而后，一颗种子破土发芽，在咒术的催化下，逐渐长成一棵粗壮足以比肩白檀树的枫香树。
各色植物自枫香树周遭蔓延开来，云雾落下大雨，形成池塘，而后，从树心处忽然飞出一对蝴蝶，蹁跹翻飞，盘旋于池塘之上。
而后纷纷落入池水之中，与泡沫合为一体。少焉，在蝴蝶沉潜处，忽而浮现出了十二枚卵。
少女看得呆住，她并未见过这幻术，有的物事可以凭借书本经验猜出名字，但更多的，却是令她目不暇接，甚至觉得脑子都有些跟不上的奇景。却见女子依旧一丝不苟施着法术，十二枚卵先后破开，从中走出白蛇、黄狼、熊或虎等动物。
而最后一枚蛋壳破开，走出的却是一对青年男女。①
女子又施展法术，为他们种下树木，立起山石，建好简易的房屋。
“原来，外面有这么多好玩的东西啊！”少女依旧沉浸于奇景之中流连忘返。
“是啊，这样一来，你一个人在这里，也不至于无聊。”
“姐姐，谢谢你！我、我今天真的很开心！”少女仰起脸，露出一个纯真又灿烂的微笑。
女子一怔，仿似受到极大震撼一般。随后很快定了定心神，俯下身子，摸着她的头，笑道：“不客气。只是，这里如今可就不止你一个人了，我总该给你取个别的名字才好，免得我一喊小猫小猫，稀里哗啦跑来一群猫。”
“名字？”少女看着她，问道。“我也可以有名字吗？就像阿姐的真实名字叫‘纯狐灵衣’一样，是吗？”
女子笑着点了点头。
“你既唤我阿姐，便随我原本姓氏‘殷’。‘箫韶九成，有凤来仪’，我很喜欢‘韶’这个字，我是灵衣，你……便唤作‘灵韶’，小字九歌，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