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迎霜圣女之后，裴璋亦是久久难以入睡。
桌上放着一封书函，函中所放，乃是一摞拓片。迎霜临走之时，为他留下这些拓片，并说道：“对了，我在百虫牢时，曾注意到四壁有不少刻痕，应当是你所为。我命人拓印下来，送还给你，留个纪念。”
“那些刻痕……”
“凿了。”
裴璋眸色微动，“是吗，凿了也好。”
当年无端受冤，被投入百虫之牢的事，他不想回忆第二遍。百虫牢底阴湿寒冷，据说前几任被丢下的弟子，要么被虫子活活吞噬，要么被暗无天日的地牢生生逼疯。
他不想疯，也不想带着真相屈死，遂解下自身佩剑，在墙上用尽全力刻下事情真相。剑锋磨秃了，就捡碎骨片石片，甚至于砍杀巨蛇拔下其獠牙来刻。
日复一日，直到石壁上的文字也逐渐扭曲，直到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直到他神情恍惚濒临崩溃发狂，口中却仍然执拗念着她的名字：
“妖医殷九歌……不曾害人……”
他本以为自己要葬身于此，直到有一天，牢门忽然大开，一位名号唤作“迎霜圣女”的大人亲身走了进来。
“算是个有种的男人。”裴璋见她一步步涉过寒潭，停在宛若丧家之犬一般的自己面前，蹲下，以手贴于他眉心，一边为他注入法力疗伤，一边用只有两人彼此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本宫可以救你出来，也可以帮你完成心愿，条件是从此以后，你将为我所用，你可愿意？”
“大人可以洗清我和那位妖医的冤屈吗？”彼时他奄奄一息，却问道。
“可以。”
“那我——愿唯君命是从。”
彼时他尚不知道，面前这位大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她与自己算是有师徒之谊，以身换他出狱，而后依靠传音心法教他如何重新取得大长老信任，如何玩弄操作权术，又一步步指引他找到殷小九，逃往人间，过了那么几年太平日子。
如今想来……
裴璋翻开拓片，一件件往事亦随之涌上心头。他是如何与她相遇，又是如何含冤见弃，如今看来，倒真像一场大梦。
不对……
裴璋忽而捧起一张拓片，而后取来烛灯，仔细观看。
他的刻痕下还有字！
之前在百虫牢底昏暗异常，他并未发现石壁上竟然还有东西，而蟾月教内被指派拓印的弟子大都不识字，看见痕迹就拓，根本不管作者是不是同一个人。
一连细细比对了四五遍，裴璋终于相信这些痕迹确是前人所刻，并非偶然。从磨损程度来看，这些痕迹应当已有几十年历史，和他原本的笔迹交叠在一起，晦涩异常。
裴璋取来纸笔，一字一句将之抄录下来，细心解读。整整忙到了三更，才只读完了三张拓片。
就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刻印者乃是二十年前教主身边的某一位护法，因触犯教规，被打入百虫牢受刑，临死前心有不甘，遂将一切真相和盘托出，书此绝笔，期待有缘者为其复仇。
裴璋越读，越觉得不对劲。护法自言与现任教主乃是同窗好友，二十年前，老教主……心生不满，遂暗中自妖界请下尊主月母，以血肉奉养并获得此物庇护，功力大涨……
有用的信息仅止步于此。刻痕磨损严重，且与他的笔迹交叠混淆，绝难辨认。裴璋遂挑起烛灯，连夜研读。几近整理解读了一个通宵，才终于勉强拼凑出整个事情真相：
二十年前，时任首领的教主因受到不公平对待，自妖界请下尊主月母后，以自身血肉相饲，借月母的能力一步登天成为教主。只可惜尊主月母毕竟不是法相之妖，而是妖界不知何物的真身，自身并没有太大法力，久而久之蒙受血气与浊气污染，化作邪物，且胃口愈发贪婪，寻常血饲已无法满足，须得以活人血肉饲喂。
而护法身为教主好友，无法容忍他一错再错，强言进谏反倒触怒教主，被打入百虫牢。除此之外，拓片上还隐约记载了些事关“乌仰寨”“裴氏商团”“岁星关”的字眼，但是其中刻痕早已被水淹没，再无法认出。
正在翻阅之时，门外忽而通传殷九歌师姐来访。彼时小九一见到他，就开口问道：“老裴，我想问一下，如果想要调取门内大事记录簿，应该去哪里调取？”
“那得看是什么事了？”裴璋随口答道，“一般来说，履霜阁内会汇集部分资料，各门派亦自有档案馆，如果事关总个蟾月教的话，就得去主殿秘藏书库调取记录。”
“这……”看小九的神情倒有几番犹豫，裴璋遂问道：“怎么了，想要查什么？我去看看履霜阁内有没有。”
“蘅兰馆。”
裴璋的表情明显一滞。
“我昨日做梦，梦中反复出现这个名字。”小九解释道，“我想查一查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昨夜里，小九睡得也并不安稳。
眉心依旧在隐隐作痛，好似有什么要在脑袋里翻江倒海一般。圣女大人那一指，倒好似解开了她身体里封印许久的秘密。如同在阿兰那坠入旧忆一般，这一次，她好似也坠入一场绮丽的梦境。
“多谢灵枢司命救命大恩。”
彼时，连绵了近一个月的风雪终于暂歇。
蘅兰馆外，身着白色弟子服的年轻男弟子，面向身前一袭猎户打扮的少女双手交叠作揖行礼道谢。
少女并不理他，背对着他半跪在地上给徒弟们猎获的野鹿剥皮，顺便挥了挥手示意知道了，病好了就滚蛋，别说那么多客套话。
那群猎妖师最是烦人，知道她是妖身，还那么多废话。活了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有必要再来她这里报个备？
“这……”眼看着少年还想说什么，少女遂撩起一把雪搓了搓手，而后将一件犹温热的鹿皮抛给他：“收拾干净，给你师妹裁个袄子。就这么一头鹿，别剪坏了，多了没有。”
说罢，便原样蹲下，依旧处理鹿肉。
少年皱了皱眉，似乎并不习惯血腥味，却一言不发捡起她丢来的鹿皮。
见此，少女倒冷笑道：“怎么了，猎妖师不是见惯了死物么？”
“我——并非猎捕妖物之人，而是门派里负责研读经典改进心法之人……”少年试图解释道。
“哦，错怪你了，不好意思啊。”
话虽如此，可她并没有一副要诚心道歉的样子，好像对方不管怎么说，都和自己无关。
少年低声道了句叨扰。
关于这位妖女，这一带众说纷纭，有人说她心地仁慈，也有人说她脾气古怪。此女一方面开设了远近闻名的医馆蘅兰馆，家贫者分文不取。遇上实在过意不去要给财物的，就问他们要走一个孩子——当然并不是为了吃或者奴役，而是亲自收入医馆，教他们读书识字，以及一些简单的医方药理。待调教上三五年，教的差不多了再撵回家去，美其名曰自己给你们爹妈瞧病去，别来烦我，往后治死治活全凭自己本事。
另一方面，又是这一代有名的山大王。她的医馆居于深山，周围常有不懂规矩的小妖小怪，故而除了每天看病教书外，妖女常拎着武器漫山遍野找妖打架，美其名曰“讲道理”，把周围的妖魔鬼怪收拾得服服帖帖。
有这么一号人物存在，这一带百姓生活相当安居乐业。故而各大猎妖门派，对这等妖女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少女起身，看见身后少年依旧抱着一卷鹿皮发呆，忍不住皱眉：“还不走，是有什么事情吗？”
“啊，没有。”少年方才慌乱地擦了擦脸，“司命大人，……”
“道谢的话就免了，若是有疑问，趁我现在心情好，可以开口。”
少年移开了眼睛，“姑娘既然不喜欢猎妖师，为何要救我们？”
“别自作多情，这世间不长眼又不认识字的人实在太多，我救人前可没工夫挨个做背景调查。”
“不长眼又不认识字……？”
少女拍了拍手上血渍，走上不远处的山道歧路，三下两下拍去路牌上积雪，“来，自己念念。”
少年凑上前去，却见木制路牌上，几个朱漆大字鲜明又醒目：
冬季危险，严禁上山
下面还画着一座雪山和一个狼头，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叉号。
这……少年一时间窘的满脸通红，却见少女抱着双臂， 一脸看傻子一样的表情看着他。
“这牌子我插在这里好多年了，可每年仍有不长眼的笨蛋来这里自寻死路。怎么样啊这位裴小哥，这个答案够合理吧。”
救来的猎妖师弟子伤情不一，有些恢复起来甚至要等上好几个月。更烦人的是那位裴姓猎妖师伤的不重，等他恢复过来后，就主动帮着她干活，一天到晚不是上房扫雪，就是下山铲冰，甚至有时候也会帮着狩猎归来的药庐男弟子一同处理猎物。
少女坐在屋子里，托腮看着外面的动静，忍不住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自己当初是哪根筋搭错了，救回来这么一只猴子？
不仅如此，那个少年还组织了部分猎妖师，自告奋勇山间巡逻，或下山进村宣传。偶尔也会给她背回来几个头疼脑热的患者收治。
烦死了，大哥咱消停会吧，妖也是要休息的啊。少女忍不住暗搓搓腹诽。于是某日，眼看着那位裴姓猎妖师将身后淌着鼻涕的小娃放下，少女在他身边静立，忍不住移开眼睛，小声咕哝道：“下次自己带回来的人，自己治去。”
少年微笑：“明白，就按你常用的药，对吧？”
算你丫记性好。少女微微颔首，面露欣赏之色。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
梦中，小九是以少女的视角去经历这一切，而与她交集最多的少年，面孔却有几分模糊不清。
谈不上陌生，只是感觉眉眼间隐约有几分裴某坏蛋的模样，但是性格却与他大相径庭。
她难以分辨梦境是真是假，更不想去直接问询，梦里那群猎妖师好像不仅有裴璋，还有几个她并不喜欢的面孔，比如莫玄晖，比如长孙银砂。
听完小九的简述后，裴璋略一沉思，“这件事，应当能在主殿查到。只可惜主殿书库就算有内门弟子身份也不得入内，须得是首领上报，长老或教主等准允后才能进出。”
“那……”小九明显有些泄气，“罢了，我回去想想再说……”
“倒也不必。”当年之事因蛊咒缘故他无法说出口，那么若是能引导她慢慢发现呢？当下里，裴璋拉住她，“正好我也有事要去主殿书库，一起去。”
他想查一下，当年死于百虫牢的护法到底是谁。

别的都好说，就是长老批准这事怎么办？是不是还要去找大长老什么的？
“你等一下。”裴璋一面说，转身草拟了一封报告，署上自己名姓，而后当着小九的面，从背后书柜取下一只锦盒，从中拿出一方墨玉印，蘸了蘸朱墨啪地一声扣上报告。
小九看得一头雾水。
“大长老对于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懒得管，所以在我这里也放了个印，用的时候盖就完了，哪天汇报时知会他一声就成，只要别玩太过火他是不会管的。”裴璋答曰。
小九：“……”
有特权真好啊。
二人一路来到主殿书库，面对弟子盘问，裴璋出示黑铁令与报告单示下，并假托小九是来帮他整理东西的弟子，一样获得了长老准允，一起将她带了进来。
来之前路上，他与小九简单讲了讲拓片上的发现。只说百虫牢底石壁上发现了前任护法的绝笔书，内容反复提到了尊主月母之事和当年乌仰寨与岁星关诸事，他来调查一下护法之事。
尊主月母……小九想起那堆大肉山，忍不住恶寒。若是她所要查的查完了，来帮忙一起找也不错。
主殿书库内戒备森严，每层都有弟子值守，裴璋与小九所要寻的东西一个在一层丙字号，一个在三层甲自号。甫一入门，便有小弟子以陪随引导之名，实则紧紧监视，以免二人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一连翻出来三五本书，皆一无所获，教中关于“蘅兰馆”“灵枢司命”等皆没有只言片语的记载。甚至于关于三年前与裴璋蒙冤相关的记载，也不过简简单单一笔带过：
“履霜阁弟子裴璋叛教，经查非实情也。已昭雪。”
念及其中出现的裴璋莫玄晖等人，小九本想去弟子档案馆看一看，却被值守小弟子拦下：“师姐要找的大事记皆在此处，细细找找便能发现，请不要为难师妹。”
既然无法换区，那只能暂且在这里找找了。
思索间，小九忽然发现，手中的大事记簿册竟是平白无故多出半页空白。
半页空白，意味着什么呢？上下文乃是论述同一件事，没有分页的必要，从记录行文看亦可排除散佚情况。
若是稿本，倒也情有可原，可当年大事记皆是于次年年初修订好，只需将当年稿卷整理誊抄入簿即可，司书弟子应该不会犯这等低级错误才对。
小九看了许久，方才发现其中疑点。那么，最可能的原因就是这卷簿册被人拆开重新装订过。而拆开的目的，正是为了抹去某部分相关记载，抹去后，与原文段字数对不上，所以才造成留白现象。
趁着看守弟子不注意，小九细细检查了一下书卷装帧情况，发现这一页纸张明显不同于其他，遂不动声色放回原处。当年之事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只剩下口口相传以讹传讹，而最该记录真相的卷宗里，却只留下了只言片语？
这样一来，档案馆应该也没必要去了，大事记已改，弟子档案又怎么会没被动手脚？
余光忽而一撇，发现了书架角落里的一本《妖邪录》，小九遂伸手将之取下，翻取到当年记载。
她本不抱什么希望，这本册子又小又薄，不一定有她要找的东西。不过看它被孤零零扔在角落里，上面积灰甚重，便心想有没有可能还有漏网之鱼。没想到就这么一翻，她还真发现了东西。纸面上，端端正正几个大字，此时此刻倒显得无比扎眼。
“灵枢司命。”
小九啧声。
她对这个称号有印象，遂接着往下看去。
“灵枢司命，妖身，女子相，名不详。善医术，性仁慈，常奔行于川黔一带，悬壶济世，教书育人。此妖似出身于摇光妖国，与教中弟子裴……”
……下一页，被撕去了。
与那姓裴的到底怎么啦？小九很是郁闷。
不过，书中倒提及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地点，川黔一带。若是“灵枢司命”当真悬壶济世，应当可以在那边打探一番？
而另一方，裴璋处亦有所进展。
数十年前死于百虫之牢的护法确实有一位，名唤卫秋水。裴璋翻阅传记才得知，她是一名女子，据说才思敏捷，颇得教主器重，甚至于是奉命前往妖界迎回月母圣身之人正是她。她与月母接触颇多，亲眼目睹尊主月母是如何从圣体逐渐浊化，而教主在此过程中，亦有走火入魔之象，遂冒着危险进言，却被诬作妖言惑众，阻碍蟾月教大兴之路，勒令停职检讨。
而停职其间，卫护法假借游览山川为由离教，暗中找到尊主月母的弱点，并将其带回蟾月教，打算一举除之之时，被人擒获，打入百虫牢。
读罢，裴璋唏嘘不已，却也因此生疑，教中记载卫护法既已找到了克敌之法，那么会是什么呢？拓片斑驳，难寻踪迹，当年之人现在十之八九已不在人世，教中诸事皆被教主予以清理，而卫护法所留记载，或许是目前为止唯一能够克制尊主月母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