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五的歌刚讲唱完，还未来得及解释，就被阿卯叫住：“哥！哥！奶奶的病又犯了，快搭把手，快啊！”
眼看兄妹俩忙碌起来，小九只好起身告辞，约定如果再有时间便再来拜访。
出了小竹楼，白芳华才不解到：“姐姐，您明明是医师，为什么不肯出手相助呢？”
“你看他们倒是敢让我上哦。”小九摊手手，“知道咱们是蟾月教的，就像防贼一样。倘若叫我去给那个老太太瞧病，治好了倒没事，可若是治出了个三长两短，咱们连泷川镇的城门都别想出了。”
“姐姐您难道还会有失手的时候？”白芳华浅笑。
“我失手的时候多了去了。作为医官，永远不要骄傲自满，一定要心存敬畏，敬畏生，亦敬畏死，这样才是一个合格医官的行为。”
白芳华不由得肃然起敬，可内心却依旧有些过意不去。“可是那个老奶奶，真的很可怜，一直瘫痪在床肯定很难受吧。姐姐，真的没有办法帮她了吗？”
“你若真有心帮，那等咱们走时就给他们多留点钱，有了钱至少他们可以请大夫。”
是夜驿站中，白芳华早已睡去，小九整理好了传说，细细比对其中疑点。
恶鬼、魔花、受蛊惑的兄妹……神话中的意象大都有所指代。小九又认真回忆了一遍，感觉阿五所讲扑朔迷离，而自己目前所知也不过冰山一角。可是，细细比对了故事后半段，小九才发现竟是和卫护法克制尊主月母的传闻有三五分相似。
如果以之类比，那么“妹妹”指卫护法，“魔花”指尊主月母，“年轻人”指教主，那么其他人呢？
那么反推类比呢？
翌日，小九拿着手稿本，亲自登门拜访。“阿五大哥，多有叨扰，除了地仙娘娘那一部分尚不明晰外，我想我已大致推出了大歌里的故事。”
尊主月母之事要从沟通人妖两界的岁星关濒临失守开始。彼时哥舒大营全军覆没，留给奸邪以可乘之机，故事中的“老鬼”将尊主月母，也就是“魔花”送出妖界，并借此蛊惑了年轻教主。而卫护法就是故事中的“妹妹”，无法容忍挚友一错再错，遂前往黑苗，祈求法宝。
黑苗族的女祭司感念其忠心，遂传授她法术，无奈被教主识破打入百虫牢，法术亦下落不明。蟾月教以为黑苗寨意图毁去尊主月母，遂勾结“老鬼”和“小偷”，一起向黑苗发动袭击。
小九的推论讲到这里，就见阿五抚掌大笑：“不错不错，阿五作为古歌传人，平生最喜欢认真听故事的朋友。能够还原这么多，可见这位阿妹也是下了几分心思。既然这样，阿五愿把真相亲口相告。”
“我们黑苗部族与妖界息息相关，亦是祖祖辈辈守护妖界岁星关的隐藏力量。因为毗邻岁星关，常有邪祟窜逃作乱，在先祖力抗妖魔的岁月里，我们积累了许多和妖物战斗的经验。但是，我们绝对不会滥杀无辜，早年在地仙大人的指引下，我们与妖族握手言和，互不侵扰。当年，确实有一位蟾月教弟子来黑苗乌仰大寨，跪在门口恳求我们赐予她能够杀死邪祟的法术。时任黑苗大巫可怜她，送给她一笼蛊虫，教她御蛊咒语。没想到正是因为此招来祸患，蟾月教误以为我黑苗欲加害于彼，遂勾结邪祟，并指派往来于茶马古道的客商裴敬引诱我族大巫……”
不对等等！小九觉得这个故事隐约有几分耳熟，“你们的大祭司，莫不是叫云娅？”
“正是，妹子如何得知？”
“啊……啊哈哈，我相公说的。”小九不知该怎么解释，随口扯了裴璋当幌子，一旁白芳华听得忍不住一脸坏笑，好的姐姐我记住了，回去就告诉裴大哥。
原来卫护法是来找云娅大巫帮的忙，然后蟾月教以此为借口唆使或者买通裴氏商团报复，这样一来，逻辑便对的上了：以岁星关被攻破，乌仰寨沦陷为代价，蟾月教收获了这一带妖物的狩猎权，肆意进攻妖界捕杀妖物来供其修炼；而被侵犯的妖物，亦会滋扰无辜苗民，一来二去搞得此间矛盾冲突愈发尖锐。
可是……小九仍有些疑惑，故事中那个蛊惑年轻人的“老鬼”，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阿五苦笑道，“有传言说，好像是妖族的什么大官，无恶不作，贪得无厌，甚至把手伸向了人间。”
大官……
小九又一次陷入沉思。
哥舒藜将军曾说，哥舒幕府亦是镇守岁星关的势力之一。一旦被攻破，那么岁星关将朝不保夕。联系乌仰寨的遭遇，她发现二者的共同点在于都与岁星关有关，从时间上看亦是相近。那么，会不会是这位“老鬼”策划乌仰寨惨案的同时，又一并荼害了哥舒幕府？
可是这也有疑点无法解释，“老鬼”按说也是大官，出卖自己的臣民给外族屠杀，这事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更何况，他和蟾月教合作什么？蟾月教又能给他什么？
阿五看小九久久不曾说话，以为是她不信，“也怪我学艺不精，神女之事距今久矣。我奶奶曾是乌仰寨的药婆与古歌传人，倘若我之前多向奶奶请教，应该就知道其中故事来龙去脉。”
“老夫人出了什么事？”
阿五的眼神暗淡了些，“多年前黑苗部族一带闹了一场瘟疫，死伤无数，奶奶命大，活了下来，只是患上了很严重的后遗症，时常发病，精神亦是时好时坏，只恐……时日无多。”
当真是可怜。小九叹息。“阿五兄弟。”她起身深深下拜，言辞恳切，道：
“如今蟾月教倒行逆施，为祸一方，如若放任不管，只恐无数村寨将重蹈乌仰大寨覆辙。我今日前来亦是为了求蛊，恳请您教我炼制足以对付尊主月母的蛊。”
生怕对方不答应，她又补充道，“我深知此行危险，我向您保证，如若有什么惩罚，我和我相公会以性命顶下一切罪责，绝对不会再将祸水东引！”
“妹子，你丈夫是谁？”
“乌仰寨前大祭司云娅之子，白枫。”小九答道。
阿五吃了一惊，“竟然是白枫大人的夫人，失敬失敬！”连忙上前双手搀扶之，“当年之事，我们都不曾怪罪过云娅夫人与白枫大人，不必说赎罪的话。云娅夫人现在怎么样了，白枫呢？”
“云娅夫人至今下落不明，白枫被接至中原，寄人篱下，一心想要回归故土。”
阿五叹息，“我还记得小时候和他一起玩过打水漂，罢了——炼蛊之法，在黑苗部族内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天赋不同，有的人能成，有的人成不了就是了。妹子，我口述给你，你自己记好，回去之后，自己琢磨。我们能帮的，只有这么多了。”
好。小九默默颔首，唤来白芳华一并默记于心，直到将方子背得滚瓜烂熟。临出门时，她忽而想了想，转身问道：“阿五兄弟，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唤作‘蘅兰馆’的医馆？”
“蘅兰馆，好像在不远处的山口，沿着山路走就是了。”阿五沉吟道，“你是要找灵枢司命大人吗？”
“啊，对！”
看来灵枢司命果然并非她想象出来的人物。
“那你来晚了，妹子，据说灵枢司命三年前因法力耗尽去世了。”
倒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没关系，我们是去瞻仰的，据说灵枢司命当初悬壶济世，妙手仁心……”
阿五的表情看似有些奇怪。
“建议你别当着阿卯聊起司命大人，”偷偷拉小九去了一旁，“当初司命收了她当弟子，日日令她念书背医方，气得她偷偷哭了好几场；如今司命大人去世，她反倒难受的不行，在这小丫头面前提到她，只怕那孩子又得偷偷抹眼泪了。”
小久笑着应和，一面偷偷让白芳华把一包银子藏在门外柴堆里。银子里有她留的信，嘱咐对方千万不可透露她或白枫的任何信息，银子是给老太太看病的，千万不要一次就花完，勤拿少取，以免引人注目惹祸上身。
二人别过阿五，沿着山路进山。一路上白芳华有些好奇，“姐姐，我们去哪里？”
“随便逛逛。”
“随便逛逛？我们既然问到了线索，难道不直接回教吗？”
“现在回去，太过明显。”小九沉声解释道，“倘若日后有人来调查，得知我们来过阿五家就走，便知道我们在此处就取得了关键线索，这样的话，阿五会有灭顶之灾——还是在周围找一找，有没有破庙或古墓什么的，我们过去留个脚印，混淆一下视听。我记得附近应当是有夜郎王墓葬群的吧……”
古墓啊。白芳华闻言，微微有些瑟缩。
“怕了吗？”小九停下脚步。
“我——我才不怕！”白芳华咬了咬牙。
“这就对了，和曾经强迫你嫁人的恶人相比，鬼怪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小九伸出手，拉过她的小手，经过几个月的喂养调理，这丫头倒是明显胖了不少，原本瘦巴巴的小手也有了力气。“更何况，你师父我就是千岁大妖，真要论起来，该他们怕我才是。”
二人一路挽着手慢慢前行，小九觉得小白花的情绪放松不少。约是黄昏之时，下起了鹅毛大雪，白芳华眼尖，竟是在半山腰枯草堆中发现一个不甚显眼的山洞。
“姐姐，这里！”她一面兴奋地攀上岩石，一面指给小九看。
“你走慢一些，小心是狼窝。”小九一面说，一面点上火把，紧随其后。可还未走到时，忽而看见白芳华捂着脸一声尖叫，而后战战兢兢跳到小九身后，指着那洞口尖叫道：“姐姐！草堆里有、有死人！”
就说了是狼窝吧。小九啧声，吩咐白芳华不要离她太远，时时注意两边动向，这种畜生狡猾得很，她之前听当过猎户的弟兄讲过，会有狼把小孩叼走扔在洞口，引诱大人上山找，然后趁其不备一口上去咬断大人喉咙。洞外积雪又深又厚，足足没过小腿，雪堆里，一张青紫的脸若隐若现。
白芳华吓得不敢看，见此，小九遂蹲下身子扒开积雪。死者是个男人，约摸三四十岁，身着皮甲，一副士兵打扮，五官扭曲吓人，口鼻出血，脸部大面积淤青。
严冬季节，又埋在雪中，她不好凭经验判断死亡时间。不过，至少也有一两个时辰。
“睁开眼吧。这周围没有狼粪也没有爪印，不是狼咬死的，是被人用石头砸死的。”小九一面说，一面站起来，向洞内望去。
洞口处一道血痕，蜿蜒向内。小九举起火把，带着白芳华一步步摸了进去。
血痕时断时续，并且越来越重，重到连小九都能闻到周遭淡淡的血腥气。一路上，还有两三具尸体，死相和门口那位一模一样。血迹消失在通道尽头，小九举着火把摸索过去，却见通道尽头是一间天然石亭，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倚着石头半躺在角落里休息，地上散乱扔着一套盔甲，男人胸口简单包扎了一番，鲜血浸透了白布，气息奄奄，生命垂危。
除此之外，左臂好像有些许骨折。
嗬。小九眨了眨眼，这老小子，还挺能藏。
似乎听见脚步声，以为是仇家寻上门来，男人睁开眼睛，看见面前不过是两个采药女打扮的女人，遂闭上眼，低喝一声：“走开。”
小九却没动。
“你可能不知道你丢在门口那几具尸体会有什么后患。”她抱臂看向他，道，“天马上就黑了，狼群闻着血腥味就能赶来，先吃它们，再吃我们，最后吃你，咱们仨谁都跑不掉。”
“与你俩何干……”
“下雪了，我们也被困在此处。”小九装模作样叹息道，眼看着男人手边还有一把弓箭，箭袋里剩余两三支残箭。“借我使使。”
“你……”男人挣扎着想起身，却见小九挥了挥手，“我去帮你处理尸体，白花，你拿这位大哥的兜鍪装上雪，而后捡点柴火烧些水来，这哥们也得处理一下。”

小九费了好大劲才把三具尸体一个个推下山，又扒开一块地方，而后倒了些随身携带的火油，一把火将其点着，而后又在洞口撒了些驱狼药粉。回到洞穴后，看见白芳华正在仔仔细细帮着男人擦洗伤口。
他的伤口很吓人，贯穿了左胸，几乎深可见骨。这种情况，必须得缝针。
万幸的是，她这次带了麻沸散，不用像老裴砸晕子行一样砸晕那个汉子。
“我姐姐不是坏人。”小九听她碎碎念道，不知道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太害怕了在安慰她自己，“我们是过路的，只想找个避风的地方凑合一宿。大叔你放心，我姐姐懂医术，她会救活你的，你一定要听她的话，芳华不会骗你……”
而汉子的表情，明显缓和了不少。“多谢你，白丫头。”
小九在他面前坐下。“军人？”
男人微微点头。
“那应该能受得住疼，”小九一面说，一面解下腰间酒壶，将麻沸散浸入其中，“一口闷了，我得替你疗伤。”
男人接过酒壶，毫不犹豫喝了个底朝天。见此，小九遂解开包袱，取出银针，在火上炙烤一番后穿上针线，待药效发作后，命令白芳华：“按住他！患者会出现痉挛现象，绝对不能让他咬着自己舌头！”
洞外，大雪纷飞，时不时有百兽嗥叫声，穿透层层夜色，令人毛骨悚然。待第二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入洞穴之时，男人服过药早已沉沉睡去。胸口重新包扎好，手臂上好了着夹板。
室内室外重新打扫了一番，里外皆洒了驱兽药粉，彼时白芳华将甘草铺在男人身下，起身看着小九拎着两只烤好的兔子进了洞，顺手把弓箭往男人身旁一丢，忍不住问道：“姐姐，这个人，救得活么？”
小九将兔子剖成两半，她和白芳华一人一半，另一只就丢在男人身旁。“谁知道呢。”一边啃兔头，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道。“刀伤箭伤不是最致命的问题，最致命的是感染。这里环境并不适合治疗，可是事从权宜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可姐姐还是义无反顾地救了。”
“芳华，我说过，医者要学会敬畏生死。”
白芳华用力点了点头。
“所以这也是我不喜欢学医的原因，”小九又啃了一口兔肉，答得有几分含混不清。“我自认为我做不到敬畏生死，总想干点超出自己能力的事，却不知生死亦是人之常情。我常幻想如果我是司命之神就好了，这样，也许能多救几个人……”
脑海中忽而有几分恍惚，仿佛有少女正色道：“既然病患有求于我，那我便是司掌生死的大司命。以灵枢素问之法，司世间生死病痛，离合悲欢，是为‘灵枢司命’。”
原来如此，原来这便是灵枢司命之名的由来啊……
“姐姐怎么突然不说话了？”耳畔传来小白花的声音，于是小九用力扯了两口兔肉，而后起身拍了拍灰土：“没事，我们也差不多该走了。”
“那他呢？”
“他会没事的。”毕竟最肥的那只兔子留给他了，希望他能对得起这只兔子。

而另一方，在小九与白芳华走后不久，一小队人马竟是来到了这里。
见到石室里包扎诊治完好，情况稳定已无大碍的汉子，几人皆喜极而泣。为首之人更是上前拥抱他，哽咽道：“大人！大人！谢天谢地，您还活着！属下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昨日他们搜山寻找将军下落，隐约看见山坳有火光与烟，可风雪太大，他们寸步难行，只能等天一亮找过来。
又有人道：“快传令给泷川镇的左丘大人，人已找到了，早些回去才是要紧！”
“是啊，将军伤重，好在包扎及时……哎？这处理手法，好像是被人救了？”
“不管怎么样，先带大人回去。只要将军还在，北土起义军就还有东山再起之日！阿勤、阿斌，你们留下来，四处打听一下是哪家采药人或者采药姑娘路过救了咱们将军，咱们虽然穷，可是赏罚分明，该给恩人的赏钱，一分都不能少！”
两位士兵应声。众人七嘴八舌，喋喋不休。彼时，人族军官张维俨尚意识涣散，在众人搀扶下缓缓起身，一步步离开这间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