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殷九歌几乎用尽了能想到的所有方剂，可是裴璋的病却丝毫不见起色。
偶尔清醒之时，他也只是默默看向她忙碌的身影，一言不发。
看什么看，救不活，想遗言去吧。殷九歌扭过身去，倔强着不愿看他。
裴璋伸手握住她的衣角，“现在，可以在我身上试药了吧？”
殷九歌瞪着他，一言不发。
“我既然敢提出这样的要求，”裴璋重新闭上眼睛，“是因为我知道，灵枢司命殷九歌，她一定会救活我。
“九歌，你常说，只有敬畏生死，才是医者之道。所以你爱惜每一位病人，可是你可曾想过，敬畏生死或许还有另一种形式——
“正是因为和你一样重视每一条生命，希望世间再无离散，我才愿意献出我这具身躯。不然我、我还有好多心愿想要完成。我想要回归黑苗，想要、想要亲眼看一次鼓藏节，还想要——在鸣蝉之时，带着妹妹，一起来看望一位故友。”
“知道了。”殷九歌端着药碗的手在微微颤抖着，“药很苦，你忍着些。”
试药过程艰难无比，每次试药前，裴璋皆会服下虫蛊确保自己五感清晰，而后由他口述，殷九歌记录从发作到停止时的身体反应，而后将这些送出给蘅兰馆众徒，要他们根据患者反应改进调整医方。
但是裴璋的身体还是日复一日消减下去。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妖化反应，他的身子无法承担妖化带来的负担，长以此往，只恐时日无多。
终于有一日，殷九歌在为他治疗完后，终是再也忍不住，一个人悄悄来到山外清溪旁，坐着发呆。溪流清浅，倒映着她此时此刻苍白而又略显憔悴的脸，竟是有几分让她哭笑不得。
身后忽然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病没好还敢到处乱跑，你就不怕我骂你？”殷九歌连头也不需要回，便猜到了来者是何人。
“最后的时间了，我倒是想出来走走。”裴璋在她身旁坐下，笑得一如既往地温柔。
“谁说是回光返照，我这么有说过吗？”
“九歌，我是巫师，我自己身体什么情况我清楚。”
殷九歌低下头去，“别瞎说，你自己可是说过，相信我能救活你……”
“我一直相信。”
说这话时，殷九歌忽而感觉发间一松。“这些时日你一直忙碌无暇打理，头发都散乱了。不要乱动，我帮你重新绾好。”
“真好，原来这支钗子你一直戴着啊。”她听见他笑道。
“我——别的都扔在蘅兰馆，只有这支看着好看一直带着，不可以吗？”
“司命大人，一定要跟我犟一犟吗？”身后之人轻拽她发尾。殷九歌遂不再言语，而是默默盯着溪中倒影，试图记下他的每一个步骤。他的动作很轻，甚至比自己给自己梳头绾发时还要轻。
“小时候好奇，见我娘给姐姐梳头时，便学会了。”她听见他这般说道。可当发钗戴正之时，裴璋却再也撑不住，一口鲜血便咯了出啦。
“裴璋！”殷九歌慌忙起身，顾不得其他，率先调御妖力护住他心脉，而后握紧他的手默念咒语，试图以妖法温暖他的身躯。
不行，不行，不行……不管她试过多少次，他的手始终冷若冰霜。这家伙根本就是油尽灯枯了，最后还要撑着一口气跑到溪边受凉，百般法术用尽，可裴璋的身子却仍旧似毫不受控制一般倒下，彼时殷九歌只觉得脸上有温热之感划过，只记得她单手扶起他，转而吩咐不远处寻来的弟子说自己要带裴小哥回蘅兰馆治疗，只怕要过个一两日才能回来。嘱咐他们先按照医方配药治疗，现存于临时医馆的药可解燃眉。
蘅兰馆有她的妖法禁制，亦是这山谷之间灵气最为充沛之所，在此她可以毫无顾忌施展妖力。殷九歌将裴璋平放在床上，如今她只能以妖力保他不死，可是最多也只能保他一两日。她发疯一般翻检着蘅兰馆藏书，可是医方医案早已用尽，她也束手无策。
且是夜，殷九歌正在蘅兰馆研究治病之事，忽而听见院外有人叫门。
推门而去，却见来人是一位有几分眼熟的老婆婆。
殷九歌隐约记得此人，她好像是山下黑苗寨的巫师，亦是苗疆古歌传人，之前她的孙子阿五淘气摔断了腿，正是她给收治的。
“老身听说裴小哥病倒后，马不停蹄便赶来了。”殷九歌听她这般说道。“大人，人命关天老身长话短说，想要救裴小哥，有一种蛊正是大人所需。”
殷九歌不待她说完，便出言问道：“是何蛊物？”
“同生相思蛊。”
殷九歌一惊。来苗寨十余年内，她曾记得隐约听得人提过。此蛊，据传可起死回生，只要双方意念足够强大，便可抽取活人的生命气息给濒死之人用，直到共享生息。
“敢问阿婆，这蛊，何处可得？”
“老身这里就有，正是要拿来送给大人。”老婆婆一面说一面自手中竹篮内取出瓷盒。眼见殷九歌不假思索便要接，便出言劝道：“大人，老身有一言必须要说明。相思蛊又名情人蛊，此蛊并非儿戏，若非二人心意相通，则就算种下蛊，也只是竹篮打水，毫无用处。再者——大人您是长生仙人，可世间并非人人都愿意做仙人。生死寿数，乃是世间天理，是最需敬畏之事，大人尊号为‘司命’，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吧。”
脑海中忽而想到裴璋说过的话……
“假如今天，躺在药棚里生病的人，是我呢？”
“灵枢司命殷九歌，她一定会救活我。”
殷九歌，事到如今，你有试药勇气吗？
以相思蛊为引，以药汤固本，最后以妖力辅助并净化去他体内的邪祟，这是目前为止唯一可行的办法。殷九歌握住衣角的手，渐渐收紧了，而后后退半步，恭敬下拜行礼：“灵枢司命感谢老寿星赐药！”
而后双手接过瓷盒，一副珍之重之的模样。
翌日天明，当第一缕晨光照入医馆之时，裴璋悠悠醒转。
脑海不似发病时那般恍惚，全身上下仿似也有了力气。
这里好生熟悉，好像是蘅兰馆，他试图起身，却感觉怀中似有重物。低头看去，却看见令人颇为脸红耳热的一幕：
自己身上的衣衫几近被全部解开，而灵枢司命殷九歌，此时此刻仅着一身小衣，与他肉贴肉紧紧依偎着，脸色苍白，气息微微，靠在他胸口沉睡着，仿似耗尽了气力一般。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裴璋却了解她。好似生怕辜负她的信任一般，他只是静静躺着，一动也不动。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怀中少女仿似感觉到他呼吸已然趋于平稳一般，竟是同样醒来。
四目相对，彼此寂静无声。殷九歌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仿似古井一般清澈又无波无浪的双眼中，隐约有一种令裴璋看不懂，却又仿佛目光交叠间便心领神会的情愫，忽而，伸出手来轻轻环住他的腰身，将脸埋在他的胸口，长叹道：
“我终于——终于没有辜负你的信任。”
裴璋亦是伸手热切回应她的拥抱。一瞬仿佛时间就此凝滞不前，满怀温香软玉，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不知过了多久，九歌却忽然轻轻推开了他。
“你回蟾月教吧。”背对着裴璋，一面起身为自己更衣，一面开口说道。第一句话便令他如坠冰窖。
“为什么？”裴璋亦是起身追问道。“如今是我坏了姑娘的名声，我自然要负责到底。”
“妖族不存在‘名节’这一说，”殷九歌答道，“更何况，舍身救人，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必耿耿于怀。”
“可是九歌你可以当做无事发生，我却不行。”裴璋答得笃定，“至少让我留下，我会尽自己所能……”
“我已经说过了，不用。”殷九歌回过头来，看着他，一字一顿：
“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罢了。”
“职责？职责！”裴璋忍不住苦笑，“九歌，一定要这样吗？你明知道我对你情根深种，而你——”
“别自作多情。”一句轻飘飘的话，打碎了他的所有幻想。“脱衣舍身救你，不过是因为你失温严重。我违背了妖医祖训，凡救助病患之时，绝不得动用妖力，以妖法救你性命本就是逆天而行，所以你走吧，我不能一错再错了。”
“殷九歌，你当真要赶我走？”
“不然，我走也行。”
裴璋只觉心如刀割，却依旧挣扎着想要抓住最后一丝可能性，“九歌，若要我走，我要你亲口承认你不曾爱过我，一时一刻都不曾。”
殷九歌遂自发上取下那支蝴蝶钗：“原物奉还。”
裴璋愣在原地。
“原物奉还。”见他不接，殷九歌又重复了一遍。
裴璋看着她，眼神逐渐被绝望和心痛蔓延。见此，殷九歌遂将发钗丢还回他怀里。
“走了之后，就把这里的事统统忘掉。”背对着他，她最后开口说道，“忘了我，忘了蘅兰馆，裴璋，你不属于这里，往后……也不要再来了。”

蘅兰馆的门在身后缓缓阖上。直待小弟子来传话说，裴小哥已离开了，这次，什么话也不曾留。
殷九歌背对着她，挨个批注医案疑点，末了，也只是轻轻点头，道了句“嗯。”
这一别，也许就是终身不再见面了。她这般想到。
昨日，她亲自去了趟周围山妖精怪群居的洞府打探线索。却意外得知，附近不知何时来了一伙人，躲在了山涧之中，好似四处猎捕妖物精怪，而后抓去作为炼做丹药，或被迫试药，或在他们身上进行各种惨绝人寰的实验。
至于最近，他们好像又在搞什么事情，有不少精怪见到他们好似从妖界岁星关处往外运妖，不知道在做什么。趁着夜色，她悄悄去精怪指明的地方看了一眼。山涧之外设有法术结界，结界之上，青云掩月图案分外刺眼。
蟾月教、黑苗族、妖界……
她几乎走访了整个黑苗寨，才在拼拼凑凑间大致拼出了蟾月教与黑苗部族的旧日恩怨，也在意外中得知了裴璋的身世。
蟾月教与黑苗彼此算是有血海深仇，而裴璋，身为黑苗前任祭司之子，却深陷邪教无法自拔，而她是驻于黑苗的妖医，如今又掌握了治病的思路，势必要与黑苗共存亡。
倘若他留在此处，迟早会揭开这场血雨腥风。而蟾月教虽终非正道，对他而言却是最安全的地方。
对于他，九歌并不怪他。她自身也是身如飘萍之人，自是能理解对方身不由己，寄人篱下的痛苦。眼看着他好不容易能在蟾月教中站稳足跟，有一席容身之所。她不愿他再重新卷入旧日恩怨之中，更不希望他在跟着自己颠沛流离。
她身为长生种，同生蛊抽去了她百余年生息，想来，应该够他平安喜乐地活过这一辈子了吧？
无论是疫情，还是蟾月殃灾，都是时候结束了。既然这样，那就让她来了结一切恩仇，换他好好活着。
裴璋，初夏蝉鸣之时，这次，我要失约了。

蘅兰馆外。
妖医殷九歌，带领数百名蘅兰馆弟子，面向黑苗寨方向一同起誓：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大医之誓一出，意味蘅兰群医不论身处何处，不论年岁几何，不论男女老幼，至此将倾巢而动，全员下山对抗瘟疫。
临行之前，几名弟子拉来一块石碑，于抬头处镌下“意同莲心，即可贯众，生有远志，何须当归”之字，将之立在蘅兰馆门口处。
殷九歌再一次回望寄托了她全部回忆与牵挂的医馆。
“弟子们！”她朗声说道，声音嘹亮，声若洪钟：“我希望你们明白。这场战争对我们而言，注定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战争。我们的名字会随着时间而泯灭，我们的事迹也会渐渐被遗忘。在瘟疫面前，我，千岁大妖灵枢司命，和你们没有分别。
“但是——只要哪怕只救活一个人，只要哪怕只留下一个医方病例，那我们的牺牲就没有白费。留下的医方可以救活后世千万条性命，救活的人也可以在此时生根在往后千年万年里开花结果。我们以当下的命运，赌一个未来。所以，随我出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