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的白檀叶片生了又落，落了又生。迎霜手握着白檀枝，一面与她对答，一面将所有问题与答案编入枝冠之中。待树枝花冠编成，迎霜缓缓收手之后，小九看向她的神情终于有了些微变化。
见此，迎霜遂问道：“你可知，与我在此方天地辩难了多久？”
小九摇了摇头。
“整整三万六千日。”迎霜答道。
“‘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世间学问亦如是。阿兰那百年，而世间也只不过过去了须臾光景，可是就在这百年时光里，我与你所探讨的学问，不过是世间诸多学识中的九牛一毛罢了。智慧无穷无尽，而固步自封绝对不是最好的主意。如此，你还要留在此处吗？”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迎霜笑道：“请讲。”
“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迎霜忽而舒心一笑。
“你知道对我而言，你意味着什么吗？”她问道。
“不知道……”
“传承。”迎霜一字一顿笃定道。
“传承？”
迎霜低下头，望着手中的白檀枝冠。“在学宫任职时，我们就有折草赠予毕业弟子的传统。早些年赠的兰蕙，后来，改做白檀。”她缓缓道来，“九歌，你是我意志的延续，是我全部心血和学识的继承，是我当之无愧的传人。对于你，我抱有全部私心。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你像一只正常小姑娘一样，慢慢长大，慢慢成为足以独当一面的大妖。无关困妖阵，无关三界，仅仅是我，作为你的阿姐或者母亲，对你最大的希冀罢了。”
而后抬手，将手中早已编好的白檀枝冠戴在她头上，继而伸手轻轻抚摸着她冰凉的脸颊，笑道：“这是最后一个问题，而这顶枝冠，就是我的答案。”
而就在这一刹那间，郁积于阿兰那中的层层尘雾忽而烟消云散。彼时小九抬头，只见面前带着熟悉微笑的女子忽而如泡影般消失不见，只留下脸上尚未退去的余温。
“阿姐！”她自原地站起身子，四处寻找。
“灵衣阿姐！”
“阿姐，是你吗！”
“阿姐——”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栴檀阿兰那中吹了几万年光阴的风息。

圣女殿内。迎霜收了妖法，静心调息。
“公子令持续时间有限，不过，我应当是唤醒了她。”
裴璋默默颔首，自迎霜神识归位的那一刻，他感觉床榻上的少女手心亦是有了些许温度。
“该说这丫头确实聪明，入池前用了一招金蝉脱壳。”迎霜又道，“但明神池的危害，却也不容小觑，池水融去了她拟造的替身，逼得她不得不自封六根退守阿兰那意识界，从而五感尽失，无法醒转。你把人带回去，喂点清心散，慢慢调理就是。”
裴璋起身，长揖道谢：“若非大人出手，属下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臣乌仰白枫，谢过大人！”
迎霜打了个哈欠，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客气。而后起身，一并坐到床前，俯身看向小九。
“牵绊真是种奇妙的东西啊。”裴璋听见她这般说道，“就算忘了大部分内容，可是关于她，最深的记忆却没变。我的传承，我性命与学问的延续，我倾尽心血栽培，并要用心保护的人，也是……”
也是在未来的某一刻，能利落杀死自己的人。
脑海里忽而冒出这样一句话，彼时迎霜忽而双瞳一片澄黄，心下蓦然升起一阵寒意。
“你终将死于姊妹之手，姊妹相残，是你的宿命。”早在摇光之时，就有人曾这么为她预言过。
宿命，又是宿命！就算用尽一切办法，就算以生命做代价，窃窥三千世界一切可能性，她还是逃不脱宿命桎梏。迎霜双唇微颤，一刹那间，她想起了为殷九歌传授离相之法的本意：
“公子令，乃世间幻术之大成。而离相之法，则以‘破幻’为根本要义。换言之，离相之法，是公子令的克星，而你，也是我在世间唯一的天敌。”
“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九歌，倘若有朝一日，我失去控制……杀了我。”
“大人，大人？”眼看迎霜神情似有不对，裴璋遂开口轻唤道。
“啊……”迎霜忽而若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面对着裴璋的担忧神色，遂强笑着，找了个借口糊弄过去，“本座神识消耗甚大，有些疲累。姜濯雪就在殿外恭候，你——把九歌抱去偏殿照顾吧，本座要歇息了。”
裴璋抱起小九，沉声道谢。刚欲走时，忽而听得迎霜开口：
“……裴璋，答应我一件事。”
裴璋驻足：“大人请讲。”
“若有一日……”
迎霜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却变得迟疑。“若有一日……”
我深知我自己力量的可怕，若有一日，我与她难逃宿命纠葛之时。请一定，替我保护好她。
“罢了，日后再说吧。”裴璋听她叹息道。“裴璋，我当初交给你的那把扇子，可以给她了。那是我的法器，跟了我将近一千年，足以庇护她。”
这一场梦，小九做了很久。醒来时，只觉得好像如南柯一梦一般，仿似过去了很久，也好似只过了一瞬。
裴璋就坐在她身旁，彼时小九浑身仍然疼痛不已，视觉听觉犹然模糊，只看见见她醒来后，裴璋的嘴便一开一合说着什么。
她听不清楚，却挣扎着想要表达。恍惚间感觉到裴璋拉起她的手，在她手心里认真写下三个字：
“假结婚。”
小九的动作为之一滞。
门外仿佛有些动静，似有人送了汤药进来，裴璋接过汤药，喂她喝下。而后拉过她的手，在手心里写下“好好休息”四个字后，为她掖好被子，起身离去。
假结婚……假结婚是什么意思？
屋外，姜濯雪屏退了所有弟子女侍，快步迎上前来。
“看出来了吧裴璋。”他开门见山，“无论是结婚还是别的事，老头子准备对履霜阁下手的心昭然若揭，明神池不过是他发难的一个由头。若非九师妹舍身替履霜弟子挡了劫，只怕咱们还真的无从防备。”
裴璋沉默不语。
“我知道你现在无心考虑这个，我能理解。”姜濯雪道。“当初仙婵大会时，我比你更方寸大乱，可是你要想清楚，再不做点什么，咱们只怕真的要坐以待毙。履霜阁掌握崔磐太多秘密，是心腹的同时也是大患，他崔磐犹恐祸起萧墙，故而清算履霜阁，只在旦夕之间！崔磐素来冷漠，出手猝不及防。殷姑娘出事，可咱们连应急预案都拿不出来。”
“你说的我都懂，如今履霜阁，才真是应了这个名字，如履薄冰。”
“是啊。”姜濯雪叹息，“说到底……”
“说到底，还是咱们太年轻，斗不过这个老狐狸。”裴璋沉声发狠道。“姜濯雪，想要对付他，用对付前教主的那一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显然不行，须得釜底抽薪。”
“釜底抽薪？你指的莫不是？”
裴璋移开了眼睛：“蟾月教和妖族的联系，并没有因为教主换代而断绝。崔磐全盘接手了前教主与妖界的合作，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我的建议，我们就从这里动手，彻底斩断蟾月教和妖界的钩连，从而架空崔磐。”
“这能行吗？仙婵大会之时，我们花了多少工夫和心血也只旁敲侧击打听出了一点细枝末节的东西，如今寒光死了，莫玄晖死了，关于妖界的事，不就更难寻得线索了？”
“现在不一样，尊主月母已死，很多事皆会随之浮出水面。”裴璋说道，“更何况，我们如今还有‘那位大人’在，你还记不记得教中做妖物实验的地方，我想趁着……？”
“嘘！你小声些，好吧我懂你意思。借此机会，咱们和妖界那伙人开战，她应当也想这么做了吧？”
“不，老姜，这事是我和迎霜大人的主意，我不想让你们也牵扯进来。”
裴璋话音刚落，就见姜濯雪笑着擂了他一拳，“分什么你的我的！我问你，咱们是不是从小长大拜把子的好兄弟？放心，等我安置好履霜弟子后就来帮你！你的事，就是我姜濯雪的事！”
二人正徐徐图之时，冷不防门外忽而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执言使统领鲁歆的声音：裴护法与姜阁主安在？属下奉教主之命，带来了药品！
又是他！裴璋正欲发作，却见姜濯雪伸手拦住他，“教主这是派人来探口风，我知道你有气，可是鲁歆又没有招你，他也只是奉命行事。现在先把这一关混过去再说。”
裴璋深吸几口气，点头认同姜濯雪此言极是。二人打开门，却见鲁歆身后跟着一队侍女，手中不是捧着珍奇药材就是提着食盒，为首的女子，则捧着一张地契。
“殷姑娘平安闯过明神池，乃是我教幸事。”鲁歆行礼道，“教主为姑娘送来了补品，另附一份房宅地契，算作结婚礼物，赠与你夫妇二人。”
不劳费心，我住直方居就挺好。裴璋心下暗道，却见姜濯雪此时脸上堆笑，一步上前握住鲁歆的手：“哎呀，鲁统领！这事哪里用得着您亲自上门？早说我就安排履霜弟子去拿了！今日裴璋还要照顾病人，不方便去，明天，我陪他一起去谢恩！”
往常虚与委蛇的活儿都是裴璋来干，如今看着姜濯雪也将他这一套玩得风生水起，裴璋不禁心下叹息。 这位只比他小四五日的师弟，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如今竟也要搞起人情世故这一套，当真是难为他了。
不过，至少有一点，兄弟两人达成了共识。所谓侠者，就是要以手中剑器维护心中义、世间情、身后人。至于用什么办法不重要，只要管用，哪怕坑蒙拐骗偷，也是好办法。
“殷姑娘情况好些了吗？”鲁歆问到。“我奉教主之命而来，希望看一下姑娘情况，也好回去回禀。”
而后吩咐身后的侍女随裴护法一起去里屋瞧瞧。
裴璋拦在他面前，“九歌重伤未愈，不宜见客。”
见他这副样子，鲁歆也只好开门见山道：“裴护法，属下也只是奉命办事。您是蟾月教多年的首领，应当不会不明白利害。你我素来无冤无仇，彼此都不要为难最好，您给行个方便，我们也好在教主面前帮衬几句。教主高兴了，咱们大家伙的日子都能好过些。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既如此，那也只许远远看上一眼，不得打扰病患休息。”姜濯雪沉声喝到。他清楚裴璋的矛盾，故而愿意帮他做这个恶人。
“应当的，多谢姜阁主体谅。”鲁歆微微点头，转而吩咐道：“飞云，阿禾，你们随裴护法进去探视。这里是圣女殿，对方又是护法夫人，记得规矩些，手脚放慢别打扰到人家！”
两位侍女应声，随着裴璋进了屋子。
彼时小九虽然感官一片模糊，但是神识却很清醒。
迎霜大人的圣女殿常年点香，香味奇特，却恰好能盖住她的妖气。而她虽然五感尚未吩咐，却长于妖气感知，自灵气细微波动中，她感知到了似乎有三个人进了屋子，其中一个是裴璋。
狗东西带人进来，十有八九不是好事。
小九睁开眼睛，靠在床头，回忆起尘世时镇口吴家那傻儿子吴老二的模样：淌着涎水，两腿颤栗，呜呜咽咽说不出一句完整话，遂学着他呆呆地盯着刺绣床帐试图装傻。
不对，还不行，嘴里还得说点啥，可是说啥好呢，小九没辙，只能背诗，可是又由于口舌还未恢复，不管她唱什么他们也听不清，他们只看见一个情况：殷九歌疯了。
裴璋亦是心下一紧，可待听清她呜呜啊啊念叨的竟然是床前明月光时，方才放下心来。
“看吧，所以就是这么个情况，九歌她醒后神志不清，先是呆若木鸡了许久，而后就开始吵闹——”
两位侍女亦是面面相觑，见此也不好说什么，匆匆道了句告退后便回去禀告鲁歆。一行人离开后，姜濯雪方才转向裴璋。“崔磐这是在给台阶，接下来，你预备怎么办？”
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有别的选择吗？裴璋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