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赵循亦是脱身出来，前来拜别她。
“明日是崔磐的生辰，人多眼杂，我就不便再参与了，以免惹上麻烦。”他道，“不过你放心，寒江庐的弟兄们，就在这附近。”
“今日属实有劳你了。”小九亦是起身相送，“赵大当家甘冒奇险深入蟾月教来帮忙，我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表达谢意……”
“客气什么，”赵循笑道，“殷姑娘可还记得赠与子行兄弟的那本防疫册子？”
小九点了点头。
“子行兄回到军中后，也抄了一份赠与我。托姑娘的福，今冬患病人数大大下降。姑娘小小的善意，倒救了不少穷苦寒士的性命，就冲这一点，我赵循出点绵薄之力又算得了什么？”
那就好。小九心下宽慰，想了想又问道：“你说起阿行，他最近情况怎么样了？”
“只怕不太好。”赵循移开了眼睛，“摇光王师针对北部起义军的第三轮清剿镇压又兴起了，现在北土狼烟四起，战火不断。大小义军各自割据，据守北土，打退玉衡军好几次，却也不肯再归顺摇光，大家虽各掌重兵，却又缺乏总调度，扛不住王师旷日持久的进攻，更可惜的是那些妖民……”
小九听得，心不由得揪紧，她想起了第一次清剿中全军覆灭的哥舒大营，心下便忍不住泛起一阵悲酸。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左丘那小子绝非等闲之辈，死不了的。就算倒霉被抓回摇光，他毕竟还是太子人选，多的是人要保他。”
“若有消息，请一定要告诉我。”
“放心。”赵循颔首。“殷姑娘，待解决蟾月教祸患之后，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呢？”
小九沉默。赵循方才的话，令她想起另一件往事。
昔年王师清剿叛军，哥舒藜下令退兵据守岁星关时，曾有附近村子的老人带着孩子跪在他的马前哭诉：
“我们违逆王命，私自给将军送粮送药的事，玉衡和摇光妖王都知道的。如今将军走了，我们就没有活路了！”
那些妖民的面容，时时在她眼前浮现，如今沦陷区生灵涂炭，这种事只会多不会少。
她是痛恨摇光统治者不辨忠奸，不愿意再重新踏足这块所谓“故土”，可是她更做不到对北土遗民的遭遇坐视不管。
赵循见她不说话，以为她还没想好，刚想起身道一句告辞，却见小九忽而起身，说道：“此间事了，我准备回北土沦陷区。赵循你也说了，我的医术救活了不少寒士，那应该有我的用武之地。”
“好，既如此。我等着和姑娘在北土会师的那一天！”赵循笑道，“殷姑娘，你也要多加小心，蟾月教绝非久留之地，得快些想个办法脱身才是。”
小九点头应允，临别之际，赵循忽而又想起什么，转身对她正色道，一面说一面抬起手：“时机已至。殷姑娘，把手伸来，在下有一卦要送你。”
小九伸出手，与他隔空相对，赵循掌心中倾泻出绵白如雪的妖气，在她掌中，竟是凝化出一副卦象。
雷上地下，雷地豫卦。
“几个月前裴璋曾向我求问卜卦，那时我便算出你二人的命数。如今，此卦时机已至，殷姑娘不如找个时机好好跟裴小官人聊聊。有的事，也许只换个角度，就有另一层理解也说不定。”
小九觉得他后半句意有所指，可还不待她问出口来，赵循已然挥了挥手笑着离开。

是日清晨，蟾月教一派歌舞升平，还未及晨光熹微，小九便被玉露寒雨生生从床上拖了起来：“快些快些！今日还要去拜见教主，可别误了正事！”
你俩是怎么进来的！讲些圣女殿的规矩好不好！小九刚想发作，却见身后夙临投来了一个无奈的表情，遂叹了口气，摆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两位好姐姐来啦，快帮我更衣，人家要穿最好看的那件！”
玉露寒雨好似奉命而来一般，一边帮她梳洗打扮，一边暗中仔仔细细翻了一遍她的寝宫，小九看得真切，她俩眼神飘忽，时不时以暗语手势交流，似乎在问：“好像没发现什么异常，你呢？”
“我好像也没。”
小九心下明白了。
想来是她昨天点了藏宝楼，崔磐疑神疑鬼，最终还是怀疑到了她头上，但是又没有证据，故而派两个侍女前来搜查。
好在这两个人平时十指不沾阳春水，并不作粗使女侍用，对夙临扔在墙角的笤帚簸箕不屑一顾。小九垂眸，趁着二人不注意之际，偷偷目视夙临递出眼色。
夙临心领神会。“我说你们两个，别踩了一脚的泥就往圣女殿乱跑！”一面不耐烦高声斥责道，一面顺手抄起角落里的笤帚簸箕，嘴里嘀嘀咕咕：“烦死了，什么素质，进屋也不知道换双鞋子……”
不愧是迎霜大人的亲信。小九收回了目光，闭目任由二人安排，心下偷偷思忖着对策。另一方夙临拎着藏了枫香圣杖的笤帚来到杂物间，将之藏到了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而后亲自落锁，嘱咐旁的弟子这间房门直到殷姑娘送嫁前都不可以再打开。
待小九收拾完毕后，随着两名女侍一同前去拜谒崔磐。
路过后庭时，小九好奇往庭中投去一眼。据夙临说，迎霜大人每日清晨都要在此处练剑，很是刻苦。
此时晨光熹微，那抹素白色身影就站在中庭，头戴白纱帷帽，背对着她，专心致志地舞剑。两侧站着数名女侍与弟子，皆垂手而立，静候吩咐。
彼时残月斜晖与朝霞日光相应，女子手中长剑折出肃杀凛光，掀起冽冽剑风，一时间长袖翻飞，剑鸣、松籁、流风、落雪，相得益彰，竟谱就天地间一曲难得的仙音。
灯烛晦暗，小九看不真切。这不是她第一次见迎霜圣女，但却是她第一次认真观察她的剑法。不知何故，小九只觉得这番情景真是眼熟，忍不住驻足细看。迎霜大人的剑招，不同于寒光或长孙银砂的蟾月教剑法，也不同于她上阵杀敌的哥舒剑法，小九看了许久，方才隐约看出其中的章法：
一种野心勃勃，意图斩除一切，横扫六合，问鼎天下的霸主剑意。
“我摇光妖国以尚武为荣，身为王侯公子，所学的招式更是出自摇光王室秘传。阿姐如今简单为你演示几样兵器，你看你对哪种感兴趣，我们就从哪里练起，好不好？”
小九后退半步，单手抚住额头，忽而神情为之一滞。
晨光、剑风、落叶，面前舞剑的清冷圣女，身形竟是与曾多次出现在回忆中那个身着黛蓝直裾袍服的落败贵族女子渐渐重合起来。
小九欲上前再仔细看看，却听得身后传来玉露的呼声：“姑娘看什么呢？快些走啦，崔教主还在等着呢。”
一边又和寒雨嘀嘀咕咕：“真是个傻子。请过安，就找个地方把她关起来吧，反正饿半天也饿不死，免得今天出什么乱子。”
小九应声，装作没听见后半句，可再回望中庭那一刹，那抹素色身影却已不知去向。教主殿内问安结束后，玉露寒雨正打算拥着她离去，忽而身后响起姜濯雪的声音：“殷师妹，许久不见，要不要一起走走？”
玉露寒雨对视一眼，皱起了眉头。一个说：“姜阁主，我家姑娘实在是……”
“我问的是殷姑娘的意思，并没有问你们俩。”姜濯雪抬起头，和煦的笑意中带有一丝毋庸置疑的阴冷，“说起来，今日崔教主大寿，教中人来人往，你二人不去帮忙，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可是姜阁主，姑娘她……”
姜濯雪不待她俩说完便端起架子，道：“怎么，如今我姜濯雪也使唤不动你们了？还不快去教主殿帮着，殷姑娘跟着我，难道会出什么差池不成？”
“会不会出差池，阁主心知肚明。教主有命，我二人不敢不从，难道阁主想要抗命吗！”玉露不甘示弱，回斥道。
双方互不相让，小九被玉露寒雨挤在中间，看着姜濯雪的神情，忽而计上心来。
“哇！姜师兄！”突如其来的大哭，倒吓了在场三人一跳。彼时殷小九的眼泪说来就来，一面哭闹一面用手抹着脸，好似受了大委屈一般。“师兄，我要回履霜阁，我想找裴师兄玩，这里不好玩！这里不好玩！”
她生怕自己哭到一般断了情绪，只好一边哭一边想着已故的哥舒将军，想着弟兄们还有折梅仙子，竟是哭得更伤心了。
“好好好！”姜濯雪差点没接住她的戏，趁着玉露寒雨愣神的工夫，一把把小九拽过来，带着她溜之大吉，“走走走，咱们找裴璋玩，三哥这就把裴璋叫回来！”
玉露寒雨没有办法，刚想抬腿跟上，却见姜濯雪回身厉声斥责道：“把我师妹吓着了，还有脸跟着？你俩谁若是敢踏进履霜阁半步，别怪我姜濯雪不客气！”
小九一路抹着眼泪跟着姜濯雪，一路进了履霜阁，直奔后园。姜濯雪秘密从怀中抽出一份地图给她。
“你方才可真吓了我一跳！”他道。“若非听裴璋说过你的事，只怕我还真接不住你的戏。”
“过奖过奖。”小九此时也收住哭声，擦了擦乌七八糟的脸，道。
“闲话少叙，”姜濯雪话锋一转，“日前我已将一批外门弟子送出山门，人数约有十几人，可我身为首领脱不开身子。这份舆图上，标注着他们的位置，有劳你去一趟。”
而后抬头看了看天。“我们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九歌，根据地图标注找到他们，带到线人那里。任务不难，但如今鱼龙混杂，崔磐的耳目可能遍布各处。这群人最是关键，不仅是转送的目标，为首之人声称他身上还掌握着崔磐的罪证，决不能落入崔磐手中。午宴结束前回到履霜阁，这样我还有办法掩护你。”
“师兄，你还真是会给我出难题。”小九打了个哈欠。
“要快。”姜濯雪故作严肃板起脸来，“时间不多，我去拖住崔磐和那两个侍女。”
“拖住崔磐就行了，玉露寒雨象征性拖一下即可。”小九说道，“她俩我还有用。”
“这……”姜濯雪一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点头应允。约定好细节后，小九点了点头，而后接过姜濯雪帮她准备的装备，悄悄从侧门离开。
下山的路，姜濯雪已提前帮她打点好，轻而易举找到几名弟子藏身的驿站，小九唤醒他们：“快随我走。”
“是崔教主……啊不对，是殷小师姐！”领头的弟子一眼便认出小九，“可是，可是全蟾月教不是都在传，小师姐你……”
“痴傻了。”小九接过话头，“为了瞒过大长老，装的。有什么话，咱们回来再说。”
十余人沿着小路一路下山，直奔山下集市。一路上小九想了许多办法，最终决定最简单的化整为零。她没想到的是，如今侧门外山野处，竟然也多了不少执言使！
时值崔磐寿辰，蟾月教势必会加紧防范，其中，她还隐约看到了鲁威的身影。
这种情况下，直接化整为零接力跑意义不大，反倒容易落单，各个击破，得想个更好的办法混出去才行。
看着漫山遍野的执言使，小九引着诸人退守安全地带，而后自怀中摸出老姜给的传信符点燃报信。

另一方姜濯雪收到消息后，微微颔首，示意弟子们按照计划配合行动。
屋外，玉露寒雨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这时忽而听到屋内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有弟子大喊道：“不好了，殷小师姐趁着机会从后门溜走了！”
这还了得！若是让崔磐知道了，那她们的脑袋就得搬家。玉露寒雨又对视了一眼，心下愈发记恨，姜濯雪是吧？就算你贵为阁主，如今放跑了崔磐的头号囚犯，你也休想好过！
可她们不知道，这一去，就注定有来无回。彼时时间已过去近一个时辰，小九将几位弟子护好，时时带着他们注意转移躲避，一面游走一面计算着玉露寒雨摸到这里的时间。
趁着间隙，她一边观察对手人数和地形，一边给几名看起来身手还不错的弟子做了一些伪装，嘱咐他们等下一定要根据自己的安排行动。就在她开始质疑自己的计划到底行不行得通时，不远处忽而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呵斥：“鲁威！众执言使何在！”
是玉露。小九屏息，静观其变。
“见此令如见教主，我以教主殿执奉弟子的名义，要求你们协助我。”小九看着玉露自怀中取出黑铁令，面对迎上来的鲁威狐假虎威，“崔磐大人命我等看守的囚徒殷九歌逃走了，有人说她就是逃往这个位置，请你们配合我二人，缉拿要人，不得有误。”
这官腔打的，老裴都自愧弗如。小九撇了撇嘴。还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这种人，她最是讨厌。
“殷九歌？”鲁威重复道，他对她还隐约有些印象。“好，知道了——弟兄们！教主有令，全范围内搜捕一名看起来十五六岁，个头不高，面容姣好的女弟子！”
好，机会来了。小九还未来得及反应，忽而听到身旁有弟子低声抱怨：“这下糟了，如今别说我们，就连小师姐你也插翅难逃了。”
“是啊是啊，真是倒霉……”
“各位别慌，自乱阵脚乃是行军大忌。”小九压低了声音，将手搭在身旁一名女弟子的肩上，低声宽慰道。“相信我，有我安排，不会有事。”
当年在军中做幕僚，好歹跟着将军指挥过不少游骑战，对付这群人，不在话下。
游袭战术在于灵活多变，不过今日小九没时间带他们玩打仗游戏。当下里小九拿过舆图，简单划定逃跑路线，而后掩护几名弟子，命令他们拉开战线，以手势交流，尽可能降低存在感。
弟子们各就各位，“上。”小九蹲在草丛中，目光暗示其中一人，于是那名弟子心领神会，趁着执言使经过时，偷偷转移至她指挥的位置吸引对手注意。
听得附近有草丛翕动，执言使猛地惊觉，“谁！”一声呵斥，手提长剑便要上前。借此机会，一两名不善武学的弟子趁机反向溜走，动作迅速敏捷，并未引起别人注意。
而吸引对手注意的弟子也趁机溜走。
小九放下心来，看来行得通。
这就是她的计划，以扰为主，声东击西，借此机会撕破对手封锁，顺利逃脱。
“弟兄们！这边有动静！”另一名执言使高喊道，似乎是另一名弟子的布局起了效果。众人闻言皆往他那边跑去，借此机会，又有几名弟子
小九暗中观察局势，有序指挥手下弟子撤离。眼看着十几个弟子皆突破封锁，小九虽发令指挥弟子集合，接着进行下一步运作。
从这里到山下镇子，最多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小九跟在队伍最后，掩护众人一路撤离。就在她离开林野，寻到一条偏僻小径，身后忽而传来一声嘹亮的哨声，继而，一支响箭，直直地冲着这群人射来。
糟糕！殷小九大惊失色。事发突然，她甚至没有探查到这名对手的存在。可是如今躲也来不及了，响箭将所有执言使的注意都吸引至此，她跑不掉了。
“是护法大人的信号！那丫头就在那边！”朦胧中，她依稀听见有人这么说道。可是如今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撤！”她咬着牙下了命令，顺带自怀中取出折扇。
喵喵的，不行就跟他们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