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慕丞相府。

　　月挂梢头，高树枝蔓遮掩下的慕相府灯火通明，主院内管弦相鸣，歌姬环绕，欢声笑语不断，酒过几巡已经是主宾尽欢，不知方物。

　　与主院相隔不远的宾房内远离喧嚣的静谧。

　　烛火摇曳，薰烟徐徐，层层纱蔓后的宽榻弥漫着若有似无的热意。

　　“嗯……”

　　热度迷离了杏眸，纤细白皙的素手因着本能，摸索着手可触及的冰凉，可这一切皆不足以平息那席卷全身的燥热，灼烧已经使人完全失了神志，面颊上的轻纱也因着曼妙的轻蹭稍稍掀起，露出丹口，摩挲寻找中，终是覆上身下之人抿紧的薄唇。

　　小舌柔软，生涩无章法。

　　女人丹口沁馨，小舌滑腻香甜，所以男人不由自主的反攻纠缠。

　　眼眸突然眯起，回神过来男人几瞬便突破药物的压制，狠厉反手掀开身上的女子，沙哑道：“来人！”

　　话音刚落，房门被迅速破开，身着军甲长袍的一众人纷纷涌入，看到房中的光景，期间一身青袍的中年男子错愕一瞬，迅速上前，“爷。”

　　金冠稍斜，金玉冠旒随垂髫流泄，一身斗兽紫黑锦纹蟒袍的男人坐起，俊美的脸上泛着潮红，隐有青筋的长手按揉额隙，“拿水来。”

　　不同寻常喑哑的声音让莫若脚下一顿，忙转身奉水过去。

　　燥热不减，唇齿间似仍有女人的淡淡的脂粉气息，眼中厌恶一闪而过，裴策行拿过莫若递来的帕子，拭着因着水染而艳红光泽的薄唇，眼帘低垂道：“去请慕丞相。”

　　闻言一身黑色劲装的护卫腾越立刻离开。

　　莫若则偏头对身侧侍卫低语，“去查。”

　　侍卫领命立刻带人四处敲敲打打，须臾便发现了间能通外间的密道，上前回禀。

　　未看那厢的动作，裴策行扫了眼过被拂在地的女子，眼眸却透着霜寒，长眸随即在一众侍卫间扫过，随手一指。

　　塞外军虽成名于塞外，但治军严苛，纪律肃然，以至于总能够帅将兵一致，甚至于指哪打哪。

　　一名身形魁梧相貌平平的侍卫会意上前，眼眸低垂，端正蹲身倏地将地上昏迷的女子拽起，刚刚被扫落在地时女子长发遮掩住了脸颊，被拽坐起时，如瀑长发泄下，白皙的小脸露出。

　　黛眉微蹙，双颊水粉，精致明艳甚甚。

　　侍卫不由怔愣一瞬，好在他背对众人，这份一瞬的失神未被察觉，不敢再犹豫，继续抬手，只是往日杀敌果决的手在此时有些汗湿。

　　“撕拉——”

　　女子脖颈间本就凌乱的衣裙被粗暴拉开，白腻纤细的脖颈及胸间若有似无的沟壑露出，精致的脸上泛着红晕，粉唇饱满泛着光泽……

　　侍卫喉结快速滑动，女人他有过，甚至可以说经验丰富，但面对如此摄人美景竟一时不知如何下手，侍卫拉扯着女人的衣裙，低头咬住女人的脖颈，激动急切源于男人的本能，前所未有的失控源于如此美人……

　　“这是怎么了？王爷您……”

　　身着锦纹灰袍，年过五旬依旧面泛红光，英姿犹在，当是今日席上主人的慕相慕连匡闻讯而来，笑着端臂走入，待看到房内的光景立刻大骇怔住。

　　“嗯……”

　　锁口处被男人啃咬的疼痛让女子不由痛吟出声。

　　慕连匡立刻从惊骇中回神，赤红着脸大怒，“王爷！”

　　擦拭薄唇的手顿住，长腿随意张开，薄唇勾起，裴策行抬眸，长眸戏谑，“王爷这又舍不得了？”

　　话音一落，房中身着黑色军甲的侍卫纷纷抽刀。

　　慕连匡气的面色涨红胸膛起伏，看到有侍卫站在密道前，一切已了然，面色青白交加。

　　笑意淡去，裴策行起身，扶额走近慕连匡，“本王在塞外久了，看惯了塞外那浓眉大眼的美人，相爷的美意本王本当笑纳，只可惜这贱姬模样甚是丑陋，实在令本王难以下咽，这人也是本王麾下爱将，叫什么……记不得了，但既然相爷不舍……看来今日注定要辜负相爷了。”

　　那侍卫身着不过寻常军甲，哪里是什么爱将，赤裸的羞辱，慕连匡攥了攥袖中的手，但仍旧不发一语。

　　审视良久，裴策行轻蔑勾唇，将手中的帕子砸在慕连匡胸口，错身向门外走去，房中的一众侍卫随即紧随离开。

　　*

　　“慕相的嫡女因仰慕塞外王自荐枕席，可被塞外王嫌弃长相丑陋掀翻在地，听说还随意赠给了一个侍卫，没想到那侍卫都不要，但军令在身不得不从，你说那女的得多丑……”

　　“慕相奸诈，这个奸相，定是另有所图，八成是想巴结那位王爷！”

　　“不过，你说塞外的女子当真那么好看吗？听说都是浓眉大眼，身段妖娆呢。”

　　“别说了，别说了，娘们儿的事总叫人心痒痒。”

　　……

　　百姓对于风月之事素来追捧，可这席卷京中的桃色事件却叫魏元帝身边的宠臣慕丞相到殿前大哭了三天。

　　春中已是回暖之时，可卧龙殿依旧将地龙烧的火热，热气引得殿内的药香越发浓郁。

　　飞龙白鹤暗纹的双面绣高屏内，魏元帝一身白色里衣，面色苍白脱冠仰靠在榻上，听久了外面的哭声，眉宇间多了些许厌烦，“行了，朕是无能但又不是蠢物，你啊你，此番无异于与虎谋皮，还净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那……陛下……”

　　“朕只问你，你那嫡女当真面目可憎？可否被碰过了？”

　　“陛下！”

　　“行了行了，罢了，来人，拟旨，将慕相嫡女慕云纾赐给景王裴策行做正妃，拿给翰林院、礼部校案，今日就传旨，不得有误。”

　　墨香弥散，翰林院今日御前侍奉在玉屏外的案几前听音撰旨，玉屏内魏元帝与慕连匡一个倚床喝药，一个跪地品茗。

　　一碗药下去，魏元帝抬头见人仍跪地上喝茶不起，不想多看，打发人立即出去颁旨，“行了，人这下都去了，起来吧，你这行事作风，也不枉外头人说你，出息！”

　　虽然皆年过半百，但两人毕竟是一同长大，即便后来有了君臣之别，共同战战兢兢患难些个年月了，某个与少时相似的瞬间也会让两人再像从前那般。

　　所以不大在乎上位的嘲讽，慕连匡敛袍起身，砸了两下膝盖，终是笑着拱手，“臣谢陛下圣恩。”

　　事到如今，虽然宫内宫外无人敢多嘴，但某些事似乎已成定局，两人为友为君臣多年，多余的话更是没有必要多说，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慕连匡沉思稍许便欲告退，身后却传来伴着轻咳的沙哑。

　　“连你也觉得朕活不长了吗？”

        与其说这是问询不如说对已知凋敝后的嗟叹。

　　自小身为魏元帝的伴读，看过这位意气风发，看过这位如履薄冰，看过这位无能为力，哪怕今日也心有不忍，长长一叹后，慕连匡还是笑着回身拱手，“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陛下，春来了，如此好景，臣盼您好些了共同蹴鞠去。”

　　年少蹴鞠场的热血引来各色凭栏眺望的娇羞少女，那是少年时最美好的回忆。

　　忆年少，魏元帝不由笑着摇了摇头，“你啊，真是没长进，一把老骨头还这般不正经。”

　　见这位终于开颜了，慕连匡也笑着摇头，直起身缚手于身后时才垂眸轻叹：“臣娇妻美妾环绕，儿女双全，承欢膝下，现位极人臣，值了是值了，但也受陛下熏陶了些个年了，怎能……算一点长进也没有。”

　　掩帕轻咳不断，魏元帝眼帘低垂，只是摆了摆手。

　　慕连匡做礼离开，卧龙殿恢复了宁静，从前便是如此了，自魏元帝患病后，如无慕丞相等几位近臣在此，这里哪容声响喧哗。

　　轻咳声终于止住，纱帐下，脱相枯槁的魏元帝缓缓走出，直至案前，虽然手腕轻颤，但执笔之间却依旧有些往日挥墨时的行云流水。

　　“先皇说的倒也没错，回想来，朕拿得出手的可不真就只有这字。”

　　侍奉早已听吩咐退离，殿中自是话落便沉寂，唯有盖大印的沉闷声。

　　*

　　“慕丞相不愧为宠臣，求到圣人跟前，圣人便将他那个不知羞耻的嫡女赐婚给景王了。”

　　“奸相误国！独霸朝堂！我泱泱大延奸臣当道，前路忧诶。”

　　“那奸相之女常隐于府中，甚少与人来往，想来当真如传言所说是个无盐女，难怪要用这下作手段嫁女儿，不过被塞个丑陋放荡失贞的女人，想想真叫人恶心。”

　　街市嘈杂，龙舟节这日尤甚。

　　春风裹挟潮气，一清早便将京镐大大小小的街巷润湿，来来往往的人们都沾了水汽，节日里，人们自不在意有些潮湿的衣袍，反而多了些不受束缚的自在，闲谈间共赴春江畔。

　　锣鼓喧天中，春江上已有数条龙舟停泊，岸边、长路上也渐渐人头涌动，毕竟是春中第一个热闹的大节，百姓间的热络引得许多府门隐隐躁动好奇，各府角门时偶有探头探脑的丫鬟婆子。

　　囊萤也在其中，可探头探脑想看的热闹没瞧见，倒是听了不少关于诋毁自家小姐的腌臜话，当下跺了跺脚，憋着一肚子气的往回走。

　　慕丞相府内宅，素花团簇的听风小苑内幽然宁静，曲折小径后的闺室前偶有丫鬟婆子往来。

　　家人，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

　　扫过书页上映入眼帘的字，眼帘轻垂，慕云纾缓缓将书合上。

　　“小姐可是嫌婆子们吵了？映雪打发她们了去？”

　　自家小姐素爱看书，晨起闲暇总是执卷静思，往日为自家小姐梳妆完也不见回神，今日还没通发完见小姐便合上了书，映雪不由好奇看向镜中。

　　镜中女子黛眉稍蹙，长睫低垂，闻言抬起的杏眸水润流波，秀致的鼻子下无脂便嫣红的丹口轻启，“去问问外头什么事。”

　　不施粉黛便清丽的精致，哪怕日日侍奉在身边，那份恬静清丽也让映雪一时怔住，只是，女子单衣下的锁骨处隐隐的齿痕狰狞异常且突兀，映雪忙敛目为自家小姐着衣应是。

　　慕云纾将手中的书放在檀木雕花的妆台上，稍稍倾身，推开了面前的窗，一瞬的春风拂面后，黛眉终是稍舒。

　　得了吩咐，为自家小姐梳妆着衣后，映雪便要出门，手才刚刚碰到门便与急急冲入的囊萤撞在一处。

　　两个丫鬟同时低呼，但囊萤心中气闷，顾不得撞痛的头，绕过映雪，气冲冲走向玉屏，可看到内室里缓缓提裙起身的小姐，那一肚子的气又不知从何开口，只红着眼睛站在原地。

　　不是的，她家小姐才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她家小姐是天外的仙女，高贵貌美，知书达理，善持内务，若不是不喜与外走动深居简出不得以此闻名，她家小姐当得上是贵女的表率，那些人是胡说的！

　　小丫鬟小脸莹润，心里腹稿了好些，嘴上确是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出。

　　囊萤涨红小脸立在原地，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慕云纾看到她这涨红小脸一番愤慨的模样，也知她又在外面听到了什么，毕竟自那事发生后，那些流传在街头巷尾的声音也间或有之的进入她的耳朵，昨晚宫里来了赐婚的公公，今日街上的传言可想而知。

　　迷醉混乱的宴会，失智燥热的悸动，被厌恶扬翻在地的羞辱，若说是流言蜚语，可却也八九不离十的真实发生，真实到她回神过来竟无从辩驳。

　　并非是因拙于言语，而是隐隐洞悉了那日事件的起始因由。

　　“大小姐，不好了，锦姨娘跑了，小公子要出府去追，老奴们实在拦不住了。”

　　“苏嬷嬷，你嚷什么，小姐不喜吵嚷，我与你通传就是了。”

　　“映雪姑娘，那您快点，等不及了，锦姨娘昨夜就跑了。”

　　室外又传来嘈杂，慕云纾眉头轻蹙，看了眼气鼓鼓站在原地的囊萤，“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扶着。”

　　自家小姐受到羞辱，等同于自己受到羞辱，囊萤仍旧因着街市的诋毁窒闷，红着眼睛看自家小姐，毕竟小姐那夜遭遇那件事也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她好生自己的气。

　　从小一起长大，哪能看不穿小丫鬟的心思，但这事可比小丫鬟想的复杂，轻轻一叹，慕云纾抬手，“好了，我今天穿的裙子有点长，我踩到会摔倒。”

　　听到这，本还窒闷的囊萤顾不得晃神，立刻上前为自家小姐提裙，主仆二人一同走向外室。

　　慕云纾一出来，门外的几个丫鬟婆子再拦不住的一拥而上，许是事情太过惊骇世俗，几个嬷嬷失了规矩一同开口，原本清净的小院又开始吵嚷。

　　慕云纾扫了眼众人，美目清冷，黛眉稍蹙。

　　众人见状禁声。

　　慕云纾随即抬颌示意小公子近身侍奉的秦嬷嬷上前。

　　秦嬷嬷立即道：“小公子一大早哭喊着拍夫人的门说锦姨娘不要他了，夫人病中，老奴们怕吵着夫人，便带小公子出来，哪知一出夫人的院子，小公子便要往外冲，一定要出府去找锦姨娘，人正拦在正庭院呢，锦姨娘那院的丫鬟们又跑来说锦姨娘不见了……”

　　听着嬷嬷说话，慕云纾提裙向着正庭院走去，“不要惊扰到夫人，差人问问锦姨娘最近做了什么。”

　　秦嬷嬷应是离开，慕云纾又吩咐管事准备马车，一众人向外院走，说话间便看到正庭院中手拿小刀与一众仆人对峙的男童。

　　是她的庶出弟弟慕不倦。

　　男童唇红齿白，小脸俊逸，说出口的话却十分凶狠，“再靠近我就杀了你们，让开！让开！”

　　泛着银光的小刀有着时常打磨过锋利，挥动间几个奴仆的衣袖瞬时被划破，不过五岁的男童面上有着不同往日乖巧的狠戾，见有人因被划破衣衫而惊惧后退，更是大胆挥刀向前。

　　庭院中众人虽畏惧刀锋，但见那刀如此锐利更多是怕男童伤到自个，毕竟是自小便养在夫人膝下，她们一同看着长大的小少爷。

　　众人踌躇间，突然有丫鬟惊呼声响起，一只素手在混乱中准确握住男童持刀的右手将人顺势提起。

　　女子杏眸默然如水，一眼清冷，居高临下看来，两人手腕间有温热流下，看到血红，慕不倦陡然僵住。

　　见小公子被制住，小厮管事立刻一同上前夺刀制人，囊萤和映雪看到两人手交握处有鲜血流下也立刻低呼上前。

　　“小姐！”

　　一番混乱后。

　　“小姐，马车备好了。”

　　“小姐，锦姨娘三个月内在宝月阁买了雀纹木簪，在凤安堂买了玉指环，在红阁买了口脂，刚刚与院里的丫鬟确认过了，锦姨娘平日的东西都在，没见少的。”

　　任由映雪为自己包扎虎口，听着下人们的回话，慕云纾未置一词，待到手被包扎好才抬眸看向那被下人制住，怔怔看着她手腕的男童。

　　收回自己的手，提裙走近男童，抬手示意后制人的两个小厮放手，慕云纾蹲身看向自己这个虽然自小养在母亲名下，却极为陌生的弟弟，“你如何知道她离开的？”

　　杏眸水润一如往常那般冷淡疏离，往日见到这位长姐时的畏惧感再次涌上，慕不倦偏过头，下意识的按了按胸口，“我昨日想我娘，偷偷看过她后拿了她的帕子，帕子上有出城舆图。”

　　看见男孩怀中露出的一角，慕云纾伸手过去。

　　帕子素白，展开却有几条胭脂画就的线条。

　　看着方向线路锦姨娘应该是要出城，宝月阁在主街，凤安堂在丁白路，红阁在雨落巷，早有预谋的踩点该是她逃离的几个路线。

　　“你怎知这是舆图？”

　　白帕上的红线除了弯弯折折和顿点再没任何标识。

　　伸手欲夺手帕的男童顿住，粉唇嗫嚅几下才出声：“我在父亲房中看过京中的舆图。”

　　京中舆图甚密，仅凭几个线条便能对应……

　　看着男童，慕云纾起身，吩咐人着两路寻人。

　　按时间推算，如果锦姨娘是昨夜离开，走其中两条与主路相关的路线才有可能最快在日上大开城门时离开。

　　一旦下定决心，应该是想尽快离开。

　　夫人近日因接连的意外生病卧榻，相爷又多日奔走于府们朝堂，虽然没有明说，但如今府内定是该由大小姐执掌中馈，听到吩咐，下人们不敢耽搁，立刻离开寻人。

　　一个早上未得清净，慕云纾准备与母亲请安后，再着人看看兄长那边便回院中，却似突然想到什么顿住脚步。

　　若是往日，那两条路线或许能够尽快出城，可今日是龙舟节。

　　想及此，慕云纾看向囊萤与映雪，“再准备一辆马车，谴几个护院与我一同出府。”

　　两个丫鬟闻言离开，慕云纾也向后院走去，可却因裙角被牵住顿足，回头看去，对上慕不倦那双赤红委屈的眼眸。

　　慕云纾轻轻垂眸，“走吧。”

　　远离主街的小巷，只有浓重的喘息。

　　振聋发聩的鼓乐，汹涌的人潮，虽然耽搁了些时间，但锦玉知道穿过这条小巷，再往前走不久就是城门了，在镖局长大的孩子，常年随父奔走，自知无碟出城的方法，今日是龙舟节，虽然有些冒险，但今日该是她最容易出城的时机。

　　错过了她便再没有机会了。

　　筹谋五年，一朝脱身，带着对自由的渴盼，与爱人相聚的期待，锦玉越跑越快。

　　小巷尽头，一辆简朴却精巧的马车静静停着，看到马车的一瞬，锦玉脸上的笑容僵住。

　　囊萤和映雪目不斜视将车帘缓缓挂起，随后垂头退到车旁两侧。

　　车内，慕云纾面覆白纱，身着素白照纱锦裙，端坐正座，听到响动才轻抬眼帘，徐徐看向不远处的锦姨娘。

　　不同与慕云纾的淡然，坐在一侧的慕不倦在看到自己娘亲时，眼眸骤亮，不顾马车的高度跳下，踉跄跑到娘亲身边，小心攥住娘亲的裙摆，沙哑着开口：“娘，你别离开我，我们一起回府好吗，娘，我虽然养在母亲那里，可我知道娘才是我亲娘的，我会对娘好。”

　　慕不倦稚嫩的声音像是打破静谧湖面的水滴，锦玉蓦地从僵硬中回神，眼眸微红的看了眼这个因强迫来到世上的儿子，最终抬头看向了车中端坐的慕云纾，缓缓跪下。

　　“大小姐，求您放我离开吧。”

　　这位大小姐不喜与人走动，不喜府中繁琐，锦玉被送入慕府甚少见过这位大小姐，不了解这位大小姐的心思喜好，也不知道这番祈求是否有用，可她……已经没有办法了。

　　她本是不愁吃喝的市井之女，外物之于她年少时是有一时的新鲜，年岁稍长些了，她再不看重了，心爱之人笨拙真挚，有手艺傍身，两人没有媒妁他便将早早攒下的家底交付于她，两人没有俗物的之念，向往的不过是山中清闲的小日子，可家中素不许女子低嫁，她那时还心存念想，有一日会软化爹爹的心，所以不在乎与心爱人之事一拖再拖，可听闻丞相有意纳她为妾，爹爹当晚便将她迷晕送去丞相府。

　　少女之时她成为足以做她爹的男子的妾室，委身于那个时常带着各样女人香气的男人身下。

　　她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

　　一遍遍磕着头，想到那慕丞相要了身边的丫鬟又要她的情景，锦玉额头磕的濡湿。

　　锦玉没有资格与身份去了解慕云纾，但慕云纾却从母亲日日抱怨中知晓这位锦姨娘。

　　父亲官拜丞相，身居高位，府门中的妾室自然日渐颜色各异，她每日请安时母亲口中借由府中之事含沙射影其他姨娘的名字她记得住，这位锦姨娘近几年被提的多了自然也记得住。

　　“市井出来的女子，被你父亲纳入府为妾却不识抬举，多次逃跑，甚至成为你父亲的人后也曾趁夜逃跑，偏生你那父亲稀罕的很，外面那些狐媚子真是变着法的勾引你父亲，五十多岁的人了还不能看出这些贱姬的伎俩。”

　　沉溺于书中的一方天地，她那时只觉修习好女子内德，应付了爹娘，无人相扰她读书便足够了，可现在她已经十四了，那天混乱之夜的事让她知道，那些女子间的事情……似乎不再遥远了。

　　静静的坐在马车中，看着跪在地上眼眸通红却坚定的女子，慕云纾开口：“为何要逃？”

　　平静的眼神，无波的轻语，应是问询的话却听不出任何褒贬色彩，不似是问询，更像是好奇。

　　不知怎地，锦玉莫名有些激动，跪着蹭上前，不像曾经逃跑被抓后歇斯底里的呼喊，小心颤抖开口：“我不喜欢慕连匡，我不想给他做妾，外面有我喜欢的男人，我男人等着我，等了我好久，他对我好，对我一心一意，把我当人，我不能负他。”

　　因女人直白大胆的话蹙眉，慕云纾就着映雪的手下车，走至锦玉身前，“可你已经失了清白，那人可还会容你，你怎知回那人身边比慕府好？”

　　手急切的攥住面前人雪白的裙角，锦玉仰头开口：“小姐，奴婢身份低微，出身市井，清白之于勋贵之女是身份象征，之于百姓普通人却没那么重要，框且……框且他知道的，他不嫌弃奴婢。”

　　几次府中见到都是横眉冷目，跋扈粗鲁的女子，如今提起心爱的人竟面露羞涩，眼中温柔，看着那顺着女子额头留下的血迹，慕云纾伫立许久并未开口。

　　慕府跟随而来的护院见状要上前将人拉走，一时静谧的巷子里女人的挣扎声、孩童的哭喊声一并响起。

　　“退下吧。”

　　轻声传来，几个护院错愕收手，原本挣扎着的女子迅速起身要走。

　　“那他呢。”

　　看向锦玉身后跌跌撞撞跟着的慕不倦，慕云纾蹙眉。

　　抱紧手中的包袱，擦了把眼泪，锦玉头也不回，瓮声道：“他不该来这世上，我与他没有母子缘分。”

　　想要跟着的男童顿住，嘴里开开合合可再也发不出声音。

　　不知男童心中的惶恐伤心，也不知锦玉未来的结局，但锦玉奔赴自由的决绝和果断却让慕云纾觉得有趣，那是她在府们女子中没有见过的，面纱下慕云纾嘴角泛起弧度，看向不远处的男童，“你都听到她说的了。”

　　因轻语回神，下一刻，慕不倦立刻便要追上去，慕云纾一个手势，几个护院上前将人拦住，眼看着娘亲越来越远直至消失，慕不倦眼眸通红撞向一侧的慕云纾，“你这坏女人，为什么要让我娘走，你为什么让我娘走，是你害我没了娘，你是个坏女人。”

　　能看懂京中舆图的孩子，年少有慧，自然什么都懂，因着男童的冲撞退后几步，慕云纾垂眸攥住男童乱挥的手，“走吧，回府。”

　　小巷悠长看不到出口却也有尽时，走出巷子人便越来越多，虽然不喜这摩肩接踵，但沿着这江边走，细闻江风却有种舒缓神经的惬意。

　　她从前素不愿出府好似错过了许多，不过她才十四岁，未来还很长。

　　“今年的龙舟赛怎地好似比往年人多啊，看这禁军都多了好多，都下不去内岸去看。”

　　“咱们这位置已经是最好的了，今年龙舟赛有朝廷的人来，你看看台上那中间坐着的人是谁，是那前不久久进京的塞外王，啧啧原是这等风流俊美的人物，也难怪丽太妃当年荣宠后宫了。”

　　“就是慕相家嫡女自荐枕席的那位？我听说圣上还赐婚了。”

　　好像也不长。

　　耳侧传来调侃低语，慕云纾似未听闻一般看着龙舟之上的预热表演，龙舟颜色鲜亮，红绸锦缎团簇，鼓声嗡鸣中，三五不时有花抛向其中，船上身着薄杉，头带各色锦编制麻纹汗巾的汉子随着鼓声变换阵型姿势，偶尔借力腾空引得看台上掌声不断。

　　“好！”

　　震耳欲聋的掌声自看台响起，慕云纾下意识看去，看台之上颜色俏丽，衣衫轻薄的舞女穿梭在一众锦袍男子之间，若有似无的帐蔓下女子们银铃般的笑语伴着男人们的笑声不断传出。

　　慕云纾一眼望去竟有些移不开眼。

　　坐于侧位的几个青蓝袍的男子皆有三四女环绕，女子颜色秀丽，语笑嫣然，男子面泛红光，间或抚掌大笑，主座之上一身紫袍的男子斜靠榻上，也有四个娇艳女子在侧酌酒抚琴，侍奉左右。

　　船舟上挥洒汗水的壮汉、看台之上一众肆意欢笑的男女，那份大方展露于天地中的肆意开怀竟有如此的感染力。

　　慕云纾重新看向江中波澜，难怪她那自出生便只能卧榻的兄长会那般不甘。

　　看台之上，素来敏锐，裴策行由着身侧的舞女斟酒，眼帘却轻抬，扫向看台之下时，却与一双远眺江中的杏眸错开。

　　杏眸明亮，水光潋滟，杏眸的主人却遮掩在白纱之下。

　　“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远。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虽素纱遮面看不清容貌，但应当是个绝尘美人，王爷好眼光。”

　　耳侧传来调侃，不过随意一瞥而已，裴策行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船舟。

　　席间主人赵丙士见状讪讪一笑，跟着看向江中。

　　鼓声依旧，稍受这热络影响，慕云纾跟着心潮澎湃，可许是龙舟赛马上要开始，人越来越多，那份热切抵不过不喜人群的窒闷，低头看去，见身侧的男童似已经平复。

　　牵着男孩走出人群，慕云纾一个示意，映雪忙上前搀扶，姐弟二人相继进入马车中。

　　马蹄踢踢踏踏，车外因为龙舟赛的开始而嘈杂，车中也渐渐声起。

　　“那景王怎么这样啊，大庭广众下让那些腌臜女子近身。”

　　“囊萤，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这般冒失？那是我们未来的姑爷，你怎能随便……再说男子都是如此的……那些也只是舞女……”

　　“反正我觉得不好。”

　　囊萤素来爱无理取闹又口齿伶俐，映雪性子婉约守规却不善言辞，囊萤如此冒失不守规矩言语唐突的行径，当下让映雪有些眼热着急，下意识看向自家小姐，“小姐。”

　　为一路沉默不语的男童擦拭手腕上残留的血迹，听到身侧丫鬟的声音，慕云纾点了点头，“嗯，男女犹如阴阳，各有不易，要各有其位，各司其职，所谓……家人，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

　　“小姐，你怎么不说了？”　

　　“突然有点头晕恶心。”

　　“啊？可是晕车了？”

　　“……嗯。”

　　马车碌碌驶入宽巷，飞鹤走兽的照壁，金瓦富丽的慕丞相府气派坐落，可谁人又知，三个月后辉赫的慕丞相府却变成了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