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仁非自第二日起便开始有了昏厥之症。

   华玄机还是未为难他。他虽是犯下了塌天的大祸，但此刻已及时将他寻回，在尚未造成更恶劣影响情况下，总得先将他治好。

   此刻最难捱的仍是城内的情况。

   华玄机深知此刻城内的危机四伏。城内症状是否已开始蔓延，城中众人是否已了解情况犹未可知，都急需出手干预。她不得不领着告身尽快入城，而行云起作为城中人士，更是此事亲历之人，便一道与华玄机出行。

   那曹仁非，华玄机交由了云雁秋处置。

   “操他娘的，我真是欠了你们全家的！”云雁秋得知消息后骂骂咧咧道。

   华玄机恭恭敬敬地行礼：“还望前辈能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再帮晚辈一次，晚辈感激不尽。”

   “你都不知道我与你父亲是什么关系，就敢这样劳烦我。就不怕我是他仇人，然后一刀抹了你的脖子？”云雁秋挑眉冷笑道。

   “既是如此，那父债女偿，天经地义。”

   云雁秋望着对面深沉如水的眸子，和那人很像，很像。

   “罢了，再帮你一次。”云雁秋注视她道，“不过此事我帮你，与你父亲无关，是我还欠魏月眠一条命。”

   魏月眠，是华玄机母亲的闺名。她竟还认识自己的母亲？

   此刻倒是华玄机错愕了。自她记忆开始，纨扇摇摇便遮住了母亲同外界的一方天地。自己幼时绝不算的上世家千金的代表，女红琴瑟诗酒花茶便具无长处。偏偏擅于君子六艺，自小便博览群书。每每父亲见状其疏于修性，亦朗目正色申斥：“怎可荒废八雅！”但彼时的母亲，亦会正色为自己替父亲申辩，父亲见罢，便只能挥挥手就此作罢。

   但仔细想想，华朗其人，是一位行迹遍天下的冒险家，即便身死客乡亦无怨无悔，母亲又怎么可能是一个甘心困在宅院中的女子呢？


   华玄机望着远处的玉门关看得出神。无情烈日贴过沙漠的棱线，耳边不时传来有风的故事。乱草枯萎，天地间只见朦胧的身影，似乎在指引着华玄机慢慢走向征途。

   她似乎从未看清过父亲的前路，母亲的渴想。一切让她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在浩渺人海里，她不禁地感慨自己尚能幸运地追随着父母的遗迹。却惶恐的，亦是贪婪地渴望着其中深埋的过往。


   “再向前便入城了，甘州城的外城多为各地往来的商贩，都护府便在内城众。”行云起笑道。

   华玄机不置可否，点了点头。城内看起来，甘州城此时还并未遭到“息疢”的侵害。

   有商队同他们二人一个方向。大道朝天，马蹄驼铃，羌笛杨柳。诗人笔下的西域，从来都是“一片孤城万仞山”的悲壮，若非华玄机先前就在武威郡见到了月氏、汉人的人声笑语与胡人、羌人的激昂乐曲，她大约也成了所谓的“叶公好龙”。

   “鸿胪书院？”华玄机行至半途人流渐长，仰起头，抬眼便凝望到悬挂的匾额，其上錾金字迹，华玄机不可谓不相熟。

   这是华朗的字迹。

   “鸿胪书院是当年华大人主张修建的，家兄也曾在鸿胪书院学习。”

   华玄机听此也未曾驳了他的面儿：“按条例，我朝‘凡官人身及同居大公已上亲，自执工商，家专其业，皆不得入仕’，但行家世代从商，你兄长又是如何进书院读书的？”

   行云起的声音放轻，奇怪道：“大人不知？前几年便是大人的父亲亲自向圣上提了奏本，圣上便允了诏令，‘工商杂类，有奇才异行者，亦听取解’。”

   华玄机举目一愣，蹙眉道：“竟有此事么......”尚时的华玄机，也仍是个令父母头疼的顽疾。尚处闺阁之中的她，大抵是无心政事的……

   “甘州城的百姓，都十分感念华大人的恩情。”行云起补充道。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和我父亲的关系没那么好。”适才已教他打岔，华玄机倒也并未觉着气氛拘谨。于是扭头看向他，颇有些故意的，想逗逗他，“甚至如今他尸骨已寒，也只因我不得不前来。”

   行云起：“......”

   行云起：似乎祸从口出，当是野人献芹了呢。

   “不过你倒也不必害怕。“华玄机见他进退两难，望着自己不知如何言语的模样，不禁出声一笑又道，”我父亲虽是个严父，但我与舍弟同他相见的次数并不算多。既说不上相熟，亦提不起生厌之说。”

   行云起：“......”

   说话说半句是会烂舌头的！


   甘州城的内外城并无明确的界线，只还在外城，道路两旁的街市繁华，人烟阜盛。但行至内城，华玄机交了通牒，今日值岗戍兵恭恭敬敬向华玄机做了一揖后，便少了各色的商人、走马和骆驼。

  道路两旁的人流不减。

    “二公子，今日又是从哪里问诊归来啊？”

   行云起：“去了趟关山月，替云掌柜的帮忙了。”

   “今儿个有从中原带来的紫苏梅子，二公子可要用些？”

   行云起听得：“中原来的好东西？那你先替我留着，今日我可有要事在身！”

   “二公子，葡萄酒和羊羔酒要不要尝尝？”

   “行老二，你父亲说不替你料理后事，上月你家赊的账你甚时还？！”

   “……”


   华玄机一直默默跟在行云起身侧不曾开口，但见此情形也能猜到这二公子在甘州城内是何等地位。

   远处，一作小厮打扮的人从远处走来，神色慌张。目光方扫过华玄机处，终于又惊又喜道：“二少爷你可回来了！”

   行云起自知见着五儿来寻自己，必不会有什么好事，再加上出了趟城还惹了一身麻烦，也是不由得一阵后怕：“不会是今日父亲回来了吧？”

   “更糟啊！”

   “啊？”

   “这事儿原本大奶奶替少爷遮掩着呢，老爷问起，只说二公子在大公子房里温书。”五儿低头道，“结果那时大公子突然回来了，老爷问起他只说什么也不知道，于是二公子的事儿就被老爷知道了。”

   行云起一脸惊恐，他本就是被父亲禁足期间逃出来的，现下又彻夜未归，回来甚至欠了城外那家黑店的债……

   只怕是又要捱上一顿苔挞了……

   “现下父亲和兄长都在何处？”他问。

   “老爷还在家候着您呢，大少爷已到了都护府。”

   行云起：  “！”

   华玄机扭头看向他，他也看到了她，有种楚楚可怜的模样，眼里满是诚惶诚恐。他应还未及冠，但长得很快。不做声言语时，华玄机也会错觉他的年纪，但此刻他来回躁动不安地踱步，她才忆起自己略忝他几岁。

   不过也得亏他本人机敏，眼轱辘一转就有了主意：“华大人，此刻小人的身家性命就都押在您身上了。”

   华玄机：“……”

   华玄机也无可奈何：“此为家事，我……倒是也不好多参与进去。况且我还得尽快赶到都护府，上报曹仁非的情况。”

   “所以大人就应该带上我了，你我二人谁又更了解他的情况呢？”

   华玄机虽知他此刻死皮赖脸的浑话是为了什么，但他每句又带着些许的真诚，倒让华玄机莫名有些束手无策。

   行云起忙在华玄机耳畔轻声道：“这替大人分忧的机会，旁的人抢都抢不来，大人怎可如此轻易说丢就丢了。”

   左右他这几日的确自发地出了许多力，华玄机也没有求完人便撒开的道理。

   就在华玄机踟蹰半晌微微点头同意了他的请求后，行云起脸上立刻露出了兴奋的神色，只是又蓦然想起此刻还在华玄机面前，不由得觉得自己耳根悄悄烫了起来，内里莫名其妙地一阵翻腾。他脸一红，悄悄瞥了眼华玄机的神色，慌忙背过身去。

   华玄机毫不羞涩地望着他浅显易懂的神态变化，也不由得笑了。她今日只着了件襕衫，浑身再无旁的装饰。但即便如此，眉目清朗，气度淡雅悠远，在如此苍茫一片的大漠之上，如在海中蜃气的灯塔。

   “现在？二公子你现在要去都护府？”在旁的五儿见二公子又在胡闹，本没有干涉，但听其言语，也不由问道，“二少爷，今日大舅爷可在都护府上啊？”

   华玄机不知那位名唤“五儿”的小厮话中何意，但还是很快收到了行云起脸上笑容殆尽的讯息，转而了一种看不出喜悲的复杂情愫。

   “还是华大人的事更重要。”行云起道。至少兄长此刻尚在都护府，大不了先向他叩首自罚，唬住他之后再瞒过父亲。

   华玄机没有去问，到底二人还算不得相熟，这也是他们的家事，不好掺和。

   走在铜驼御道上，任凭刮过的猎风尘土作响，两人愣是没有多说一句话。


   又向西不远，便到了都护府门外。人行渐疏，门外有几位大人尚在议事，二人未曾立即入内。行云起虽敛了容，但华玄机不难看出他神色的变化。

   其中为首的男人，大抵便是他所谓的大舅爷。相貌魁梧，至少同在场几人时，言谈不俗。

   及至众人散去，未过多久，便见几个丫鬟匆匆拥着位姑娘走到都护府门前，三言两语便惹得门前这位大人动了气。

   “你不许去！”男人大声喊道。

   那姑娘也嚷道：“甘州城谁人不知华大人也曾远游天下，那时的魏夫人同样肝胆常热，同华大人也是神仙眷侣，二人能一同行历天下，为何偏我不行？！”

  华玄机的声音有些喑哑，不住的清了清嗓子。她虽未言语，却被这姑娘的话问住。母亲和父亲所谓一同行历天下的事，华玄机自己是分毫不知情的。

   “你又从哪里的戏折子看到的故事？！”男子话语里带着不怒自威的语气，“我说了不行便是不行！肃州城的‘息疢’之乱尚未平定，你哪里都不许去！”

   对面的姑娘尚在气头，瞪着面前的男人许久，但碍于父亲的淫威，依旧愤愤地决然离去。几个丫鬟也来不及同大人好好行礼，慌慌张张连忙跟了上去。

   “我说了不许去就是不许去！若戌时三更在家中见不到你的影儿，往后，莫怪我让你踏不出那院门儿！”男人清瘦的身影被拉得老长。他深深叹了口气，方欲行进，忽地，目光就看望到了行云起。

   男人语气依旧狠厉：“你怎么在这里？昨夜为何一夜未归？害你父亲和兄长白白担心了一夜？”

   此话显然是对行云起作述。行云起面上虽不冷不热，却还是勉强唤了声“舅父”。

   “你知不知道如今肃州城内是什么近况，还敢滞在城外彻夜未归？！你昨晚到哪里去了？”

   行云起瞧了他一眼，本不想言语，但听他此言又仿佛深深刺中他心底的禁脔：“我既为医者，外面的情况自然比舅父清楚。舅父还是好好多替自己的家事分忧，莫让赤华再步我母亲的后尘。”

   面前的男人方才还是凶厉的肃穆，只当行云起提及其“母亲”时，他的神色也慌了：“这是我家的家事，你父亲和兄长便是如此与长辈言语的？！”

   狂风猎猎，一时都护府门外有些瘆人的寂静。

   “既然是你家的家事，就莫在都护府门前叫嚷，晃了华大人的眼！”行云起道。

   华玄机被着突如其来的点兵一时惊慌，正不知以何称呼，行云起倒是先催道：“这位是邱大人。华大人，在下便先去寻家兄，在此别过了！”

   他撩了撩衣袖，便干脆利落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