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堂后，虽无人敢有异议，但毕竟人心浮沉，华玄机并非看不出来。

   封城之举，实属无奈。

   “息疢”永不会灭绝，更不会消失。它会封存在信件上、首饰中，更会留存在甘州城每个居民口口相传的回忆里。

   未来，或许会有更多从未见过的死亡与恐惧。

   华玄机在煤油灯前翻开了父亲留下的书册，昏黄灯光的掩映下，忽明忽现地可见其间夹杂着“天宝花”所做的贴花。
   

   对全甘州城的封禁，最大的阻碍，便是那些尚未有思想准备之人被蓦然置于了这种分离的境况。那些子女与父母，商人与琴女，在一次自以为简单的别离之后，就变得再难重逢。

   正如行云岫同其夫人，封城以前，二人依然确信今晚就能再次相见，江菱歌满脑还是日常的模样，如寻常般送离行云岫去了城外。讵料却发觉，这一别竟然已遥遥无期。

   好在行家于甘州城内，不止“水门宅”这一处院落，行云岫尚有落脚的地方。

   但并非所有甘州人都有行家那般的财力，更多的，仿佛无头苍蝇一般，好几天尚能反应过来，他们已落到毫无回旋的境地。



   于邱赤华，她未能如父亲的愿离开甘州城。

   邱负暄听到此消息时，先是一怔的。末了，他也认命了。

   此刻窗外流经的天山绿洲、墙内停摆的白马雕鞍，不断交辉。偶有几声马嘶与驼噪落在其间。于是原本冷月照进庭院的光明灭地不安起来。

   古道上的风不知从远处哪里吹起，如梦似幻。

   自有记忆起就同父亲在逆反、顺从、再逆反中度过的邱赤华，此刻尚未知情，仍倚在窗前暗自失神。月光同照的书房内，邱负暄却为着这一次他的独断而无声懊悔。


   这一切，华玄机并非看在眼里，但却也不是她一人能得以承担。

   送往朝廷的信件，总卡在外城城门封闭的那一刻递了出去，携带着不知是否潜藏汹涌的“息疢”，再有半月，也总能知会到朝中。

   从此刻开始的甘州城，只进不出，宛若一个即将镂空的铁桶。


   华玄机敛了敛神色。“息疢”祸起萧墙，此刻虽已夜深，她却实在没心思安寝，她总有种十分不详的预感。

   
   临睡前，有人匆匆叫门，华玄机闻此心生疑惑，遂披衣走出院中，只闻其声气喘：“大、大人，我们公子派小人来禀报，我们少奶奶，怕是出事了。”

   华玄机初入甘州城不久，认得的人不多，五儿她倒是认得的。

   她皱眉问道：“你且慢些说究竟出了何事？”

   “我们少奶奶今日不知怎的，总说身子不爽在稍间歇息，谁知二少爷回来瞧见少奶奶的脸色便察觉不对，把了脉后才发现，少奶奶这是得了'息疢'了！”

   华玄机惊异，江菱歌毕竟怀着孩子，本就身子虚弱；此刻若真像行云起所言被息疢传染，怕是情况凶险万般。

   “其他大人知晓此事了么？”华玄机问道。

   “二公子已派人去通知刺史大人了。”

   华玄机心口猛跳了一下，想也不想便随手抓了外裳，一边系上玉带一边向外跑。


   及至“水门宅”，下人们即刻引了华玄机见了行云起。因着害怕再度感染，水门宅的下人们都被行云起吩咐面上覆了药巾或布帛。

   华玄机即刻向行云起问起：“情况如何？”

   “回大人。‘阳脉濡弱，阴脉弦紧’，若信得过下官，大抵是‘息疢’无疑。我嫂子她，这两日或许在何处不知怎的遭人传染上了。下官方才下了柴胡令她服下，此刻情况尚且稳定。”行云起低声答道。

   华玄机点了点头，望向稍间那暖黄灯光下的剪影。但若说此刻她内心毫无波澜，也是不可能的。“息疢”本就九死一生，而此刻江菱歌更是怀胎九月，产期将至。而此前可从未听闻，有孕者能在感染“息疢”的情况下平安生产的......

   华玄机强逼着自己不去料想那些后果。她深吸了口气：“兹事体大，你处理的很好。依你之见，此事接下来该如何处理？”

   “小人不知。毕竟我嫂子她怀有身孕，若我只负责料理她还好，只是——”行云起没有接着说下去，但华玄机依然明了。

   今日戌时已封了城门，城内的医师人数有限，此刻感染“息疢”之人不多尚且还有的应付，但未来无人说得准。

   华玄机此刻正是苦恼之际，下人来报，许昌抵到了着“水门宅”。他此刻面上同样覆着药巾，同华玄机言语客气地行了礼。华玄机今日黄昏时分才同这位许大人经历一番唇枪舌剑，对他的印象，仍然停留在方才的锋相对间，故也只淡淡点头示意。

  行云起又将江菱歌的状况同许昌交代了一遍，许昌愈听眉头锁得愈紧，瞥了一眼江菱歌的稍间对华玄机道：“此刻甘州城内感染‘息疢’之人已达到数十人之多，若要防止进一步的增长，便是要重启疫迁所了。”

   听得“疫迁所”三字，华玄机也是不由心下一沉：“许大人可知启了这疫迁所意味着什么？”

   “当然知晓，但华大人此刻有更好的法子么？”许昌看向华玄机不卑不亢道。


   对于疫迁所的决议，华玄机再对许昌有所偏见，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同他所见略同。

   无论是父亲的笔记，抑是各类的记载，面临此处“息疢”的境况，倘舍空邸第，以置医药，方为上策。

   只是如此这般，浸淫在都护府的强压下，那种笼罩在甘州城之上若有若无的恐惧与绝望更是平添了几分。且添置这疫迁所，人力、资源俱是挑战。

   行云起见华玄机进退踟蹰的面容，微一迟便插话道：“大人，依臣之见，许大人言之有礼。下官愿代行家为表率，送嫂夫人入疫迁所。”

   “我同大人尚在议论，此事你还没权利为你嫂子决定。”许昌冷冷道。

   华玄机闻此，也抬手扶起行云起道： “此事容后再议，最后如何，还得问过你父亲同嫂子的意思。你且先起来——许大人，‘疫迁所’之事晚辈尚无经验，怕是需有劳您了。”

   华玄机恭恭敬敬向许昌合十还了礼。许昌见此，先是一愣，却也未曾推脱。

   行云起瞧见华玄机面有倦色，料想是一夜未曾合眼，唤了人送华玄机回府。



   翌日，甘州城上下得以通知。全城戒严，城门只进不出，百姓间若出现类似“息疢”症状需上报都护府，由都护府确认后领去疫迁所。

   虽说面对“息疢”，甘州城的百姓已不是第一次遭遇，但突如其来的应接不暇，也令所有人都带来了莫名的恐慌。

   起初，或还有幸运的几人，趁着间隙的工夫，恳请守门的戍兵将信件送出城去。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后，各处下达了禁令，那群火夫自是也担不起这罪责。

   然后，一字字、一句句都成了泣血，不断重复着痛快的哀艳。


   贺长泽瞧见消息后，瞧见人群间有一阵骚动，但并没有过多言语，形单影只地默默回到自家的茅屋。

   他家中贫贱，幼时慈父见背，母志遭夺，便是祖母将他从小拉扯长大。家中贫贱，虽也得邻里相助，但终归是零丁孤苦，至于成立。

   前任节度使华朗兴办学业，广纳甘州城适龄学子。但长泽偏偏过了年岁，旁的学子开蒙的年岁，长泽也未曾度过几本书，连字都写不出几个。便是再过上几年，都能及冠了。

   但祖母闻此，便是铁了心要将长泽送进学堂念书。

   她拖着沉疴的身子在节度使大人面前三跪五拜求恩典，才让华朗点头同意，允了长泽先跟着自己开蒙，等到已有能力跟上，再将贺长泽送进“鸿胪书院”。

   好在他学的很快，又全身心的背负着祖母的厚望。华朗一直将长泽带在身旁，他也一直在都护府上下官员的瞩目下，沉默地随着华朗的一言一行。他一直闭着一口气，默不作声，总算是跟上了进度。

   刚到“鸿胪书院”的那几年，他过的其实相当痛苦。旁的人读上两遍的诗文，他得抄写上五六遍才能记得住。至于杂文同策问，他更是一概不会。

   他本同行云岫该是一届的学子，但直到行云起进了“鸿胪书院”，他才将将过了童子试。考上童生的那一日，祖母喜不自禁，贺家过去这么多年，总算是出了个读书人。

   他望着祖母的身影，愈加不知所措。他自知自己才资平平，但为了不让祖母失望，他只得耗尽自己全部精力，不为自己，只为了祖母的希冀。

   后来，“息疢”第一次侵袭了甘州城内。祖母遭侵袭，疾病缠身，不得不常卧床蓐，而贺长泽侍奉汤药在侧，未曾废离。但也错过了那次科考的机遇。

   从前长泽在“鸿胪书院”读书，靠着祖母经营些倒卖的生意为生。后来祖母病倒了，家中再无经济营生，好在尚时的华朗一直默默关注着此事，委了邱负暄替长泽找了份“鸿胪书院”藏书阁的差事，他在此也得以日日瞧见华朗的身影。

   藏书阁的工作到不繁琐，不过倒是解决了他日常的伙食问题，每个月也能替他得几个铜板替祖母分犹，日子也算捱了过来。

   他在藏书阁最常见到的，便是华朗与行云起。华朗常常在此地办公，而行云起，表面上玩世不恭，却将藏书阁的每一册书，认的比他还齐全，他不禁也对这甘州城人尽皆知的行二公子有了完全不同的见地。

   后来，行云起不知怎的，离开了鸿胪书院，同玉门关外最富盛名的程淼先生习了医。

   接着，振之先生也离开了甘州城，前往了“息疢”更为严峻的肃州。没过多久，肃州竟传来了节度使大人卒了。

   再后来，下一次的科考再即，他学得愈加拼命，拼命想要证明自己，拼命想让祖母能在有生之年见到自己中第的时刻。他的才学愈加显现，更得学究青睐，及至此，他才终于疏了口气。


   直到，他在都护府见到位从前未见过的大人。那是振之先生的大公子，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都是长泽最羡慕的读书人的模样。他语调舒缓，简单过问了长泽几句学业。长泽不知是自己紧张，抑或是害怕，竟失礼地逃了。

   不过他没走远，拐角尽头，他听得了新任节度使大人对他的通判：

   “一心只扑在为了争口气上，心不够沉。”

   “若是潜心修炼，或有可能吧。”

   ......


   一字一句，恍如通判。

   贺长泽闻此，信仰已久的天地也已崩塌。

   过后几日，他更发了疯地去学。他要证明自己，他要证明给这方上任的节度使看，自己偏偏就可以。若是从前华振之在此，或还能劝得住他。但这几日他已到了魔怔的地步，贺祖母亦劝不得用。


   “息疢”竟再一次降临。

   贺祖母的身子又再次反复，病痨声不绝。

   科考在即，这是压垮贺长泽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已经那么努力地存活，为什么偏偏生活还是想要将他击垮！

   他有些平静地望着祖母孱弱的身子，一步、再一步地走近......

   他等不起了，也等不及了，他只有这个机会了。



   玉门关外的春日没有暖阳，但他依旧被冷汗浸透。

   起初他并没有什么反应，紧接着，他感觉到喉间有一些不适，脑中也突然记不得东西了，然后他的意识也逐渐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