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从东往西走，河西的大地开始回暖，从远处向回看去，山顶积雪晶莹渐融，而近处的沙地茫茫之中，也能开始望见一片新绿。前往肃州的路上格外颠簸，本想着三月末即能赶到，但多行了一周有余，才堪堪走到肃州城外的驿站。

   这已经是永遇三十一年的四月春了。

   华玄机看到肃州城的城门时，竟有种莫名的恍惚。

   “大人要不要讨完水喝？”行云起问道。

   她有些愕然，不太放心肃州城的情况，谁知前方不远处一阵骚动，像是有人来偷了东西，还是个惯犯。

   见此情形，邱赤华问道：“姐姐，要不要过去瞧瞧什么情况。”

   过了好久，华玄机还是不大习惯邱赤华这么叫她，不过此次肃州之行后也没什么机会听见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么机敏的妹妹没机会经常带出来，不然该多有意思，那声“姐姐”喊的又清又脆，让她脖颈后痒痒的，比华玄龄那个臭小子听话多了。

   她摸了摸耳朵，一本正经道：“不急，先找个当地人问问情况。”

   行云起闻言，默不作声地坐到一边儿，同几个看戏的客人侃侃而谈起来。

   “怎么样？”邱赤华问道。

   “附近的一个惯犯小偷，总爱来偷偷摸摸抢点儿东西。”

   华玄机疑惑道：“附近的衙役呢？我瞧着这小孩儿的身量也就是个孩子，怎么会来此偷东西？”

   “肃州疫情未平，本就死了一大批人。这孩子父母死了，没了亲人，但寻常人家此刻也分不出精力再养一个孩子。这肃州同我们甘州一样靠着来往商队吃饭，但疫情不平，寻常商队宁肯绕远路去沙州也不肯经过肃州，即便有商队愿意来往，也绝计不会留宿。”行云起道。

   华玄机微一沉吟：“进城看看。”


   过了城门，华玄机便发现这肃州城的人流稀稀拉拉，人人神色匆匆，俱是一副随时自危的面容。路边房屋许久未见修缮，杂草丛生，长满了野花。

   消息灵通的大概知晓了行云起的身份，也有人靠着华玄机的穿着和样貌猜出了她的来历。更多的，是为他们闲庭若步在路中张望的举动所猜测。

   肃州城的人已经很久没见过外来的人了，街上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人人都同行尸走肉般失了魂儿一样。

   有几个蓬头垢面、孩子模样的乞丐凑上来向华玄机要些东西。华玄机打开布袋本想给些钱财或是食物也好，但一抬头，发觉周围街道周围凑着无数双眼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华玄机不得已，让行云起亮出了巡按的牌子，这才避开周围妄图凑上的人群一路畅通无阻。


   府衙门外更是不见任何人影，甚至连站岗的衙役都没有。

   里面一片昏暗，正午时分，四面黑帘却将亭台洒下的光尽数遮去。华玄机瞧见了一位老者，那人正端详着到来的三人。

   “这是......”那人疑惑道。

   “在下华停云，是朝中新任的节度使，替......我父亲来处置肃州城的疫情。”华玄机合手揖道。

   面前的老人一抬头，愣了愣，抬手便行了个更大的礼：“原来是小华大人。”

   “原来朝中还没有忘记肃州城。”那老者含笑，笑里有几分耐人寻味，“这两位是——”

   他仔细端详了一下随着华玄机的二人，自言自语道：“行家的二公子同邱家的姑娘吧？”

   行云起一下想起来了：“是聂珣聂叔叔吧？”

   邱赤华也回想了起来。西域都护府设在甘州城，这位聂大人也曾多次前往甘州。一来二去也对甘州城之事有不少了解。印象里，是个对礼节相当严苛的人。

   华玄机道：“不知聂大人在此，未曾通报便擅自闯入，多有得罪。”

   “聂叔叔，”邱赤华问，“为何肃州城萧条成这般模样？”

   行云起正要以眼神示意邱赤华，谁料聂珣却道：“哪里还需要通报，现下肃州城里剩下的人也不多了。”

   听得此话华玄机虽有一定的准备，但当聂珣说出这话时，她还是心中一怵。

   聂珣又道：“小华大人是来拾华大人的骸骨的吧？”

   “先不谈这个。”华玄机道，“聂大人，你得先同我讲一下此刻肃州城的状况。”

   聂珣只淡淡道：“没必要了。”

   “当然有必要！我是圣上亲自派下的节度使，便是朝廷派来处理肃州城的‘息疢’之乱的。”

   “大人，您自己相信么？”


   华玄机自己也沉默了。

   其实这一路上她自己也有所察觉。她当年出生在长安一事也算轰动，从前未曾刻意隐瞒过自己的性别，但便是她“替父出使”此举竟未遭到任何人的阻拦。

   无论是过路的官员，抑或者是行至长安求见圣上之时，所有人便权当她本就是个男子。

   华玄机自认自己的伪装还做不到精湛，出了玉门关，云雁秋、哈刚等人一眼便能瞧出她的伪装，但朝中之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她毫不怀疑其中有不少她父亲的手笔。

   华朗其人，擅辞令，好交友，走遍全国无数大好山河，好友至交无数。便是在官场林立，朋党之争每况愈下之时，依旧能从容有余，靠的便是他从始至终永远真诚待人不求回报的热忱。

   这出使西域的苦差事，从前无人愿往，而华朗接了旨意，一做便是二十年。

   人生最难做的便是一个“情”字。华朗不是滥情之人，但他走过某处，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当地官员，对其俱是赞扬之声。而他更懂藏捉的意义，官场之上，从不曾表露任何对朝中沾染到倾向。

   这也至于他死后，朝中竟派不出另一个同他一般，能走在黑白两道之间，顺利走通自长安到玉门关外的人选。

   于是华玄机变成了最合适的人。

   这旨意虽是华玄机自己冒险提上去的，但递上旨意的所有官员，更是冒着欺君之罪的罪名去教皇帝看见。

   直到圣上也喟叹道“当年华朗在长安诞下的长子原来也已长成，朕曾经还见过呢”之时，所有人便也知晓，连圣上也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过往之人，无论是可怜她孤女身份的，或是希望她尽快接过这烫手山芋的，都极为默契的，没有戳破这层谎言。

   所有人都只当华玄机是明面儿上领了差事，实则是领回她父亲的遗骨的。毕竟从延陵到肃州何止是几万里，华玄机从延陵出行，直到今日抵达肃州，用了整整半年。


   华玄机对此只能保持了沉默，跟着聂大人来到了停灵的堂中。

   当见到停放了父亲的灵柩之时，她的身体像被风吹落的落叶般颤了颤，行云起见状悄悄扶住了她。

   华朗的遗体已被简单入殓，此刻暂厝此处，平静地被安放着。眉眼间还能看得他的样子，真同华玄机很像。

   她扶着棺椁恭敬地跪了下来，重重地向自己的父亲磕了几个头。

   邱赤华同行云起也曾被华朗照拂，无论是出于何种情感，他们也跟在了华玄机身后叩了几声响头。

   以为重逢的这一幕，她会失声痛哭，会哭得肝肠寸断，抑或是逃避崩溃，失意追悔。

   可是都没有。


   聂珣去替三人备了食宿，于是几人便就这么在了灵堂外的门槛旁。

   “我上次遇见华大人的时候，他还教我少吃些糖，不过他也说，女孩子嘛，爱吃甜的也不是坏事儿。”邱赤华边回忆边说道。

   “听说，我爹最后也是被这肃州城的疫情所连累，某日突然在案牍前卒的。”华玄机淡淡道。

   行云起点了点头：“光是看样子，的确像。但毕竟过去了这么久，我也说不准确。”

   “我来晚了。”华玄机哽咽。

   “大人您说什么？”

   “我没有爹了。”华玄机抽泣道，“以后我再也没有爹了。”

   行云起见状，立刻将华玄机搂入了怀中，他没遇到过如此棘手的情况，也不敢动，只能由着她的泪水汹涌滚烫地浸湿了他的胸膛，心痛万分。

   或许是一路上的华玄机都显得稳重至极，也冷静至极，即便是面对甘州城那样严峻的生离死别，她都不曾退却半分，便是让行云起都快忘了，面前的大人，也大不了自己几岁。

   生老病死，人生无法忽视经历的课题。华玄机身负皇命在身，不敢也不能在更多人面前表露出这样的情怯，但就是突然的一瞬间，她的情绪再也不受她自己的控制，汹涌的情绪，悔恨、遗憾都顺着泪水倾泻了出来。

   华玄机嗅到了行云起身上一丝淡淡的薄荷脑油的香气。她紧紧地抓住了行云起的身体，他的手，好像从来没有冰冷过。

   一瞬间，行云起自己也想起来当年，自己母亲去世的情景，彼时也是这般的无助。但她不一样了，此刻，有自己，还有赤华，都陪在了大人的身旁。

   他将华玄机更紧紧的拥住。

   邱赤华见状，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此刻也想哭，但不知道该哭些什么，只是此时此刻，她的泪水也要决堤了，于是她也紧紧地拥住了两人。

   晚霞满天，化作烟霞萦绕在心间。那一段记忆的线，是一对父女抑或是母子最后的眷恋。


   待人端来了食盒，完全是依照着周礼来预备的，一盒五格，是以款待舍人之食。

   按周礼，合该东家先动著，才轮到客人。但若论本朝宴请的规矩，华玄机的官衔又高上聂珣太多。聂珣让了主位给华玄机，华玄机谦虚之下又向左坐定，一时停滞。

   “姐姐，现下循什么礼啊？”邱赤华小声问道。

   行云起啧了一声：“都说了多少次，工作的时候要称职务。此刻你得唤她‘大人’。”

   华玄机倒是不虚这些，只是毕竟远来为客，不好僭越。但察觉到此事仍要她来处理，于是也不多同聂大人虚与委蛇，一边陪笑致歉，一边也坐上了主位。

   几人沉默地吃着晚饭，有客来临，华玄机的吃食，无非一块肉，两格菜，一碗汤，黍与煮豆为主食（1）。到邱赤华同行云起，则肉减半。至于聂大人，几格菜配上煮豆便了。

   华玄机越吃下去，心越是沉重。这些吃食，便是较之前临行沙州所吃的还要简陋些。便是这两块肉，大抵都是聂大人不容易得来的。

   肃州城的疫情，快令这座曾经富庶的城池消耗殆尽了。

   “聂大人，你不该瞒我的，肃州城现下情况究竟如何了？”华玄机问道。

   聂珣颔首，没理会华玄机的问题问道：“今日小华大人瞧见了华大人的灵柩，想要如何处置华大人的遗体？”

   “聂大人！”华玄机有些恼，她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我是圣上亲封的节度使。”

   聂珣有些无奈地笑了：“小华大人还没有放弃么。”

   “我不会放弃肃州，就像大人也不会。”

   “不会么？”聂珣犹豫了一阵才缓缓道，“但我真的快放弃了。”

   入夜后的肃州一瞬间冷了下来，春寒趔趄，冻得邱赤华同行云起瑟瑟发抖。

   “我知晓这话说出来可能让大人心寒，但，肃州城已经，被太多人放弃了。”聂珣道。

   华玄机话中却相当坚定：“我不会。”

   复她又补充道：“朝廷不会。即便再晚再迟，都不会放弃的。”

   聂珣从华玄机清冽的眉眼里，仿佛真的窥见了几分华朗的风骨。他想说她的想法天真至极，却转念被另一重想法哽住，她的勇敢更甚他父亲几重。

   “你果然很像你的父亲。”

   “我会比他更出色。”华玄机望着聂珣的眼睛，盯得他两肋生汗，“他在肃州未能完成的，我来完成。”


   肃州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籴粮不足，人手不够。

   无论是当地的官员还是百姓，都随着旷日持久的疫情在绝望中发死去。

   习惯绝望比绝望本身还要令人不寒而栗。肃州也在场“息疢”与生活的较量之中一步步殆尽。所以首当其冲的，还是要将这肃州的疫情平定。

   “我没问题，我从甘州过来时带了熟苗，可以替他们接种，肃州应该也有痊愈的患者，只要将方法教予城中的医师，用城中之人的豆苗也能接种。”行云起道。

   累牍的饥饿笼罩在了肃州的上空，让城中维持已久的秩序骤然失效。打家劫舍、流离失所都成了常态，城中大抵也只剩下聂珣这样的官员仅存一点体面。

   肃州的土地比之甘州还要贫瘠上一些，根本种不出什么作物，只得靠外来货物的补给，而面对肃州此刻几乎已经瘫痪的系统，无论是交通或者是人手，肃州都没有同外界能交流的机会。

   若不是华玄机的突然到访，这座城或许只能成为历史记载下廉价的一笔，冷淡地证明自己曾存在。

   “肃州毕竟在大漠深处，我虽可以一封金函递到圣上那里，但当得到批复、调令之后，肃州城的百姓怕是等不到了。行大人，你最有江湖智慧，在这大漠深处遇到这样的事，究竟该怎么处理？”华玄机瞧了眼街道上的情况问道。

   “这种事还能怎么办，找个有些人脉的中间人，让附近的商队绕行肃州，以肃州城的名义进些粮。”行云起倚在城墙边上回道，“聂大人忙于案牍，肯定不认识附近的商队，要是认识的话，事情就不会拖成这样了。”

   他直起身：“我现在修书一封给我父亲，赤华，你也试试，看看有谁能联系上。”

   “你才从你父亲的禁闭底下逃出来，这一回头又让他欠下人情债，他能教你好看？”华玄机抬起眼问他。

   “那也没有旁的办法。”

   “你不用寻你父亲了。”方才安静站在一旁的邱赤华出言道，“我还真认识附近的商队，从他们那儿买过不少画本子和新奇的玩意儿。而且若是想找到他们的话，恐怕不一会儿就能抵达这附近了。”

   “好，那你尽快联系到他们。”行云起点了点头，“要是联系不上的话，我再来想办法。”

   ......

   聂珣两鬓已白，若非肃州城中已无人可用，也不至于他一个已半截子入土的老头儿来撑着。西域的节度使在疫情中不幸离去，城中的刺史也在坚守了半年之后，于绝望中自尽。而衙署中人，因疫情、家庭所累，已寥寥无几。

   聂珣本没对此次华玄机的到来有过更多的幻想，但直到此刻，他终于开始觉得，一切都要好起来了。

   不远处的佛龛之中的绿度母将一切尽收眼底，她的目光慈祥圣洁，传说，她落下的泪会化作花瓣降临大地，福泽天下。三宝印闪着金光，一切归于本初。


   华玄机他们在肃州城呆了一月有余。期间，华玄机替华朗在此处立下衣冠冢。当她同邱赤华、行云起一起运送灵柩离开肃州之时，城中剩下的百姓都自发地相送他们离去。

   好像目送一只从蓬山远道而来的青鸟远去，她一身青衣潇洒，身姿轻盈，踏着流转的时光，一如趟过的万千山河，向更远的未来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