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众考古科普讲座项目的进展比他想象中要顺利。
当他拿着文件去找唐凤守签字时，这位向来佛系的导师只是沉默地翻完厚厚一沓申报材料，在“专家建议”一栏签下名字，笔尖在纸面上停顿了一瞬，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老师。”桑扈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您好像对这件事……很有意见？”
“由她去吧。”唐凤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没点，只是捏在指间慢慢转动，“在文物和文明的问题上，那尊商王簋总有些浪漫过头的坚持。有时候我觉得她天真得可笑——可干这行的，谁骨子里没点理想主义？不然旁人也无法理解我们，为什么要拿着这点薪水，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挖上一年十年甚至一辈子。”
“我们在挖什么，我们在守护什么，也许这个问题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想明白。为了‘文明’？这词太空了。”将项目书还给桑扈时，唐凤守叹息道。“可是在这个问题上，我觉得，玄鸟她比我想的透彻——”
“我倒觉得，师姐的想法不错。”桑扈随口插嘴道。“想通过学术教化改变现状，这个想法是有点理想，可您自己不也说过，做学问不能太功利，尤其是文科，更要坐得住冷板凳，守得住寂寞吗？如果这就是理想的代价，那我觉得我还能接受。”
唐凤守笑出声来。“不能太功利没错。但你也不能太理想化吧？理想不能当饭吃，小桑，你是个男人，你回来还要养活老婆孩子，虽然以你的资质走考古这条路不会饿死，但是发财的机会，也不多。有的学者干一辈子，赚得还不如盗墓贼一次出手——这话难听，但是事实。”
桑扈垂眼笑了笑，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项目书封皮。
“老师，如果我真想求富贵，当初就该听我爸的话报理科。”他抬头，眼里映着窗外的夕阳，亮得惊人，“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他抄起皮带，硬是把我从我家抽到了我奶奶家，可我觉得——”
他声音轻了下来，却字字清晰：
“如果一个人能为自己的理想和信仰活一次，已经是天大的幸运。至于别的，哪怕要我孤身一人在这条路上走到底，在我看来都不重要。”
办公室里静了一瞬。
唐凤守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和那丫头片子一个德行！”他笑骂，眼角的皱纹却舒展开来，“两个小疯子……不过学术界需要的正是你们这种疯子。”
他将烟别回耳后，起身拉开抽屉，取出一枚铜制印章，重重按在项目书尾页。鲜红的印泥宛如一道封印，将所有的理想与质疑都盖棺定论。
“去吧，把文件带给她。”唐凤守最后说道，语气罕见地认真起来，“桑扈，跟着她的时候，别光顾着陪她胡闹。”
他抬眼，目光如勘探地质的雷达般穿透人心：“你师姐敢想敢做，是因为她有这个本事。我让你跟着她学领队技巧，可不是给你找个托儿所阿姨的。”
接下来，就是时间安排，还有活动宣传。
桑扈在某宝订制了一些考古主题文创，准备用作讲座的参与奖品。拆开快递箱时，玄鸟正蹲在一旁整理收上来的探方记录。几十个钥匙扣、打火机和冰箱贴哗啦啦倒出来，在阳光下闪着廉价却热闹的光。
他从箱底摸出一个单独的小袋，递过去：“师姐，送你的。”
“送我？”玄鸟歪了歪头，“今天是你们人类什么节日吗？”
“不是节日也能送东西。”桑扈早已习惯她这种时不时冒出来的非人式提问，笑着把挂件倒在她掌心，“只是在刷淘宝的时候看到这个，觉得很可爱，就一并买下来送你了。”
一只呆萌猫头鹰滚落在她手心里。紫色绒毛蓬松柔软，圆溜溜的玻璃眼睛占去半张脸，戴着眼镜，脖子上还滑稽地斜挎着一只迷你药水瓶。
“送我这个？”玄鸟拿着挂件左看右看，“为什么啊？”
桑扈轻笑起来：“‘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吕氏春秋》提到‘有娀氏吞燕卵’一说，认为“玄鸟”是燕子；但李济先生认为，“玄鸟”亦可能是猫头鹰，不过就出土文物来看，和你处于同时期的文物，是猫头鹰的可能性大一些——”
“我懂了，你是说鸮尊吧？”
“没错。”桑扈笑道，“所以我选了它。更重要的是，我觉得你和它其实有点像——”
“有点像？”玄鸟感兴趣。
“——一样学识渊博，昼夜颠倒，且天然呆。”
玄鸟愣了两秒，随后缓缓把挂件收好，顺手捡起一张不知道谁扔在那里的房地产广告，卷成筒。
桑扈早有预料般蹿出老远。夕阳下，两人追逐的身影惊飞一群麻雀，“好啊小桑！胆子肥了，敢嘲笑师姐？”

第一场讲座时间定在周六晚上，地点就在上阳宫遗址工地的临时会议室。那天桑扈实习结束后，就赶来帮玄鸟一起布置会场。
白炽灯管在暮色中嗡嗡作响。桑扈踮脚调整投影仪时，听见身后传来纸张窸窣的声音——玄鸟正在反复翻看讲稿，考古报告上那些熟悉的文字，此刻被她用红笔圈了又圈。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铝制折叠椅上零星坐着几个村民——大多是好奇的孩子和纳凉的老汉。桑扈瞥见玄鸟无意识攥紧了激光笔，指节微微发白。
“老实说，”桑扈听她说道，“这不是我第一次做汇报，但是……我还没有对外行授课的经验。我不知道我讲的东西会不会太深奥，听众会不会听不懂什么的——更何况，讲座七点开始，我们现在……也才来了八九个人。”
“别慌。”桑扈轻声说道，“我在。拿出你训我的底气，不要有顾虑，如果没人听的话，就权当给我讲。”
玄鸟轻笑出声，见此，桑扈遂抱着准备好的文创小礼物站在门口看能不能再帮忙拉来几个人，一边分发一边硬着头皮和每个人攀谈：“大叔您好啊！您今天来挺早啊。来这个打火机送给您，如果感觉我们讲得好，帮我们和村口棋牌室的老哥几个唠唠？——什么？啊，不收钱不收钱，我们是学生，这算是我们的实习项目！”
“小妹妹你好啊，今天是跟着奶奶来的啊？几年级了？那哥哥考考你好不好？孟浩然是哪个朝代的……哇，你真棒！这个粉色唐代仕女娃娃就送给你了！等下那个姐姐如果讲得好的话，咱们给她鼓鼓掌好不好？”
他其实并不擅长和旁人打交道，但是今天让他当托儿他也认了。唐凤守有句话戳中了他：
“我们在挖什么，我们在守护什么，也许这个问题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想明白。为了‘文明’？这词太空了。”
可为什么不能是“文明”呢？
为什么理想就注定要让步于现实呢？
考古学者的腰板必须挺直。在这个“文科无用论”甚嚣尘上的时代，他桑扈偏偏要证明一切偏见都是无稽之谈！
他目前能力弱小，是守护不了整个行业，那么，至少今天他可以拼尽全力，守住她天真的理想。
七点十分，会议室里零零散散坐了十多个人。桑扈抱着她的包那只猫头鹰挂件坐在了第一排，准备随时随地为她捧场。
她设定的第一讲是《文物保护与鉴定》。桑扈拿起玄鸟给他准备的讲义随手翻了翻，忍不住默默摇头。不行，学者气太重。
这不能怪她，她可能习惯了这种表达方式。再加上这会紧张，很难改不过来，但是这也正对应了她的担心：听众文化水平有限，可能真的会听不懂。
况且，他是真的感觉到了她的紧张，连说话尾音都在发颤。
这样不行。
眼看着四下村民开始玩起手机，有个孩子甚至低声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家，桑扈意识到如果再不做点什么，那么今天必然会以失败结尾。
他忽然举手，声音洪亮：“老师！我有个问题！”
玄鸟一愣，抬头看他。
“最近《封神大战》电视剧特别火，纣王、妲己、姜子牙这些人物，历史上真的存在吗？”
会议室里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停了，几个村民抬起头，显然对这个话题更感兴趣。
有人笑道：“小伙子这都不知道，神话当然是编的啊！”
“是编的没错，”桑扈下意识攥紧了衣角，“我想问问，除我们大家已知的什么姬发、姜子牙、伯邑考，现有出土文物，结合史料记载，能不能佐证某个神话人物的来源？”
玄鸟眨了眨眼，对上桑扈目光灼灼的眼神——“编啊师姐！”
他知道，这个问题她能答出来。之前两人一起在她的工作室里追剧时，他一边抱着卤鸭脖啃一边问出了这个问题。
玄鸟深吸一口气，放下讲义，语气忽然轻松了不少：“这位同学问得好——有些神话人物，还真有‘历史皮肤’。”
她转身在白板上龙飞凤舞地写下“李靖”二字：“比如这位托塔天王，原型是唐朝名将李靖。而哪吒……”笔尖重重一顿，“他的三头六臂形象，很可能来源于天竺神话。”
全场屏息凝神，直到她打开文件夹，调取出相关文件资料和图片，并指着其中一件护法神造像，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1988年5月，我国考古学家在秦关省鹤鸣县周家村的宝相寺佛塔地宫里，发现了唐代佛教文物一百五十余件，这些文物保存良好，躲过了战火和动乱，可以称得上是考古史上的一个奇迹。其中，不少文物具有明显天竺风格，是自天竺、泥婆罗等西亚诸国传入我国，这是唐代丝路起点段的又一有力铁证。有趣的是，这件造像，被考古学家认定为世界上最早的‘哪吒’——那么在座有没有看过动画片的小朋友，能不能告诉老师，为什么呢？”
“我知道！”一个小男孩率先抢答，“因为他有三头六臂！”
他一边说一边做了个亮相的动作，惹得家长们哄笑一片。“非常正确！”玄鸟笑着鼓励道，“但是又有人要问了，为什么这尊造像看上去这么高大，可动画片里的哪吒却是一个小孩呢？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要从东汉时期佛教传入开始讲起——”
她一边说，一边配合着调取相关文物图片展示，配合着村民们的提问慢慢解答。
一场学术讲座，最终在桑扈牵头，村民一个接一个的发问和玄鸟讲评书故事般的科普讲解中落下帷幕，原定计划八点结束的讲座，竟硬是讲到了快九点。
“……像这样的文物，在我们的脚下，在这片被战火和动乱洗礼过的上阳宫废墟里数不胜数。”最后，她双手撑讲台，缓缓道来，“每一只陶杯，每一片玉片，甚至于每一块砖瓦，都是历史留给我们的瑰宝——”
“讲得好听，挖出来的宝贝不还是被你们拉走了？”台下不知有谁低声咕哝一句，随后也有三三两两的人附和。桑扈正要发作，却见玄鸟微不可查地对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我们拿走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保护，为了有朝一日，能让他们重见天日……”
“骗谁呀？连紫禁城的文物你们都保护不好，还有某某地的彩绘修复，你自己看修成了什么鬼样子！”
“我们不能因为一粒老鼠屎而失去对整个行业的信心，就像我们不能因为一粒坏种而否认整块麦田的收成！”桑扈亦是起身呼吁道，“我理解大家想要保护文物，惩恶扬善的心情，可是如果不对现有遗址进行保护，放任建筑颓圮，文物遗失海外或被有钱人藏于私人宅邸，这难道就是大家想看到的事情吗！”
会场顿时鸦雀无声。
“所以，请大家——支持我们考古学者的理想，一起守护我们共同的文明！”桑扈忽然转身，面向众人深深鞠了一躬。
人群久久不语，而后不知是谁竟是带头喝彩道：“好！小姑娘讲得好！小伙子说得好！考古学界有这两位青年才俊，未来可期！”
顿时，四下里鼓掌声一片。透过人群，桑扈看到喝彩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男子。
男人向他竖了竖大拇指。
待村民散去，桑扈依稀听见有家长教育孩子：“你看这个姐姐多聪明啊，问什么都知道，而且对答如流，你也要向她学习知道吗？”
偌大的临时会议室，现在只剩下师姐和他。桑扈见玄鸟揉了揉腰，起身拿起扫把准备打扫，便走上前去“师姐，我来。”
“没事，就是简单打扫一下，今天辛苦你了，你歇会——”
“我是说，想让你帮我个忙去。”桑扈移开了眼睛。
“什么忙？”
“有一批货，需要你去外面接头。”桑扈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而后故作神秘，“大概还有三分钟到。接头暗号是‘1383’。”
“……什么啊，你干嘛不自己去。”
“我、近、视。”桑扈一指自己的眼镜，眼看玄鸟一头雾水的模样，便笑着推她出去，“好啦，你先去外面透透气顺便帮我接货，我来收拾。”
三分钟。桑扈利落地关设备、扫地、摆桌椅，当最后一摞资料归位时，玄鸟提着两份外卖出现在门口：“这就是你要我去接的‘货’？”
“没错！”桑扈直起身子，故意压低了声音，“这是‘非战时电量补充物资’，专门应对器灵教授讲完课后电量见底的状况。你做得很好，子玄鸟同志。”
“少来！”玄鸟笑着不轻不重捶了他一拳，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谢谢你啊，桑扈。支持我这么想的，除了你，也只有姜白华老先生……”
“谢什么谢，跟师弟不需要这么客气。”桑扈背起她和自己的包，“走了，借你工作室一用，咱们小小地庆祝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