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扈以为，她真的就像那句俄文诗里所写的，仅仅是他平凡生命里一次“昙花一现的幻影”，惊鸿一瞥后，便不会再回来了。那场跨越千年的神话，似乎终究只为他短暂地上演了短短一季。
那之后的日子，他把自己深深地埋进无穷无尽的论文里，试图用高强度的学术劳作麻痹那份在心底无法言说的失落。他尽量强迫自己不去看办公室里那个空荡荡的座位，仿佛只要视线不触及那片空白，就能自欺欺人地假装她只是暂时请假，去了某个遥远的考古现场，而不是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抽离。
他在想，如果注定无法并肩同行，那至少要努力做出一件能让她刮目相看的事。如若此生缘分浅薄，无法在现实中相伴，那就待百年后由冰冷的史书来评判吧。也许有一天，自己能够凭借学术上的成就，有幸与她的名字并肩齐名呢？这或许是他能想到的、最遥远也最笨拙的靠近方式。
没想到，这场自我放逐的修行，仅仅坚持了十天。
临近寒假，校园里开始弥漫着轻松躁动的气息，同学们都在兴致勃勃讨论着假期计划和返乡车票。
某天清晨，桑扈照例七点半就来到了冷清的办公室，一副誓要用卷翻这个天地，与学术共存亡的架势。
他推开门的动作有些机械，目光率先习惯性地先扫向那个空落落的角落。
忽而，他脚步猛地顿住。
半个月来空荡荡的桌面上，此刻正堆满五花八门的纸袋和特产盒子。那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门，踮着脚试图把一个巨大的狸猫玩偶塞进书架顶层。
桑扈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使劲揉了揉眼睛，又定睛看去，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师姐？”
玄鸟被吓了一跳，玩偶差点砸下来。她转过身，手里还拎着一盒拉面，脸上带着赶早班机的疲惫，眼神却亮晶晶的。
“哟，早啊小桑！来来来，正好，来拿纪念品——”
她话音未落，对方便早已不顾一切冲过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去哪了！”耳边只剩下他略带滞涩哽咽的声音，委屈得像是一只被抛弃的流浪狗，“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玄鸟被抱得有点懵，“好啦，好啦好啦，师弟师妹们一会来了该笑话你了。”
“笑就笑！”桑扈拥抱的动作又收紧了一些，好似赌气一般。“反正要丢人，咱俩一块丢，谁让你——让你、让你……始乱终弃！”
“始乱终弃？不要乱用成语啊喂——”
“就用这个！”
玄鸟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又无奈地伸手，像安抚炸毛的小动物一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好啦，好啦好啦！姐姐承认错误，不走了好不好？”
“你写保证书！”
玄鸟叹了口气，“发誓行吗？我发誓我再偷偷离开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让我论文必被拒，项目必被卡，追番必烂尾，古墓里挖出易拉罐，抽角色遇上大保底，打排位遇上演员……这总行了吧？”
桑扈这才勉勉强强松开手。
“去干嘛了？连个微信也不回我。”他拉她坐下，问道。
“我也不想啊——”玄鸟默默扶额，“主要是……国外信号实在感人。我又像赶场子一样，东京、奈良、名古屋、北海道，跑了个遍，行程紧得脚不沾地，哪有空抱着手机看……”
看着桑扈一脸“你看我信不信你这套说辞”的无声控诉，她最终放弃了苍白的狡辩，叹了口气，坦白道：“好吧，是我的错，我最初也以为……我不会回来的。”
这个念头早在实习期时就萌生了。
因为和这个人类观察对象的关系，已经不止“观察”与“被观察”那么简单。她心里比谁都清楚，长生种与短暂人类的交集，再绚烂也终究只是瞬息的火花，与其眼睁睁看着它在必然的别离中黯然熄灭，徒增伤感，不如趁早抽身，主动远离。
实习期刚结束，她便近乎仓促地收拾行囊，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踏上了前往日本的航班，美其名曰“追踪调研流失海外的唐代文物线索，顺便验证虞妃东渡之说的可能性”，实则，是为了逃避这段让她方寸大乱的感情。她天真地以为，只要物理上拉开距离，让时间和空间冷却一切，她就能重新回归清醒理智，继续心无旁骛地追寻她那以千年为单位的学术之路。
所以，她没敢跟桑扈正式告别，怕看到他的眼神，也怕自己动摇。甚至连一条像样的、能解释清楚的信息都没留，近乎落荒而逃。
可是这次，她发现她失算了。
飞机舷窗外的云海翻滚，她却第一次觉得这漫长的飞行时光如此难熬。机舱内灯光昏暗，她闭上眼，试图进入那种熟悉的、抽离的观察者状态，却发现脑子里乱糟糟的，像被什么东西顽固地占据了。
尤其是一闭上眼，眼前就能恍惚间浮现出那一晚璀璨的金色烟花，和烟花下少年通红的脸颊与灼热的怀抱。
……完犊子了啊！玄鸟心下哀叹。“器灵人类观察样本数据库”，遭到了毁灭性污染。
既然格式化失败，隔离措施无效，那还是回去找这个污染源算账吧！
当然在面对“污染源”本源时，她必不可能把话说得这么矫情。
“所以，虞妃东渡的可能性有结果吗？”桑扈坐在她对面问道。
“不高。”玄鸟漫不经心拆着一包梅干答道： “史料比对和现存相关文物链都支撑‘虞妃死于龙口渡’的说法。所谓东渡的传说，大概率是后世文人的美好想象。白跑一趟，还差点因为看不懂电车线路图迷失在东京郊区。”
桑扈听着她略带夸张的吐槽，忍不住笑了出来，半个月来的担忧和失落渐渐消散，化作一种踏实暖意。“哎，回来就好。”他轻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能站在这里听你吐槽，我竟然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玄鸟抬起头，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语气理所当然：“寻思啥呢？我咋可能不回来。”
桑扈挑眉：“嗯？”
玄鸟顿了顿，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窗外行政楼的方向，理直气壮，“——我现在用的这个‘子玄鸟’的身份，毕业证都还没拿到呢！不回来，我延毕啊？”
桑扈：“……”
好吧，这个理由强大且无法反驳。
他故意作势转身，语气酸溜溜的：“哦，原来是为了毕业证。看来不是舍不得最好的朋友我咯~那小弟去买早饭米西米西地干活，师姐，你加油收拾。”
“回来。”玄鸟冷着脸叫住他，顺手从行李袋里摸出一个盒子，语气略带抱怨：“给你的。给你买东西最头疼。数码产品你比我会挑，手办模型你又不缺，难伺候得很。拿着吃吧，我日语烂的很，在纪念品店跟人家说半天人家才懂我意思，推荐了这个。”
她的手中，是一盒白色恋人巧克力饼干。
玄鸟眼神飘忽，似乎在偷偷观察他的反应，四目相对时又假装若无其事地迅速移开。

桑扈抬起头，眼睛弯起来。忽然上前一步，在她面前站定，毫无预兆地张开双臂，脸上带着温柔又狡黠的笑意：“要来吗？”
玄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警惕地看着他：“……又要干嘛。”
桑扈一脸无辜：“续约仪式啊。你忘了？年度契约维护，确保服务稳定。”
玄鸟目瞪口呆：“？？？不是过年那天才续过吗！这才半个月！”
桑扈闻言，故作沉痛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仿佛在陈述一个非常遗憾的技术故障：“唉，我也不想这么频繁啊。但是没办法，因为续约对象长时间不在服务区，导致链接已断开，信号强度直接归零了。按照协议规定，这种情况需要重新匹配参数，建立新的稳定连接。”
而后再次张开手臂，眼神期待：“所以，请用户及时响应，避免连接超时。”
玄鸟气得想笑，抓起靠枕作势要揍他：“桑扈！你是蓝牙耳机成精吗？！”
而后一副“彻底败给他了”的表情，认命般叹了口气，飞快地往前一步，一头撞进他怀里，手臂敷衍地环了他一下就想撤，“行行行抱抱抱！续费成功了吧？赶紧松……”
话没说完，桑扈手臂迅速收紧，结结实实地把她搂住了。彼时，桑扈将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声音带着得逞的笑意，模仿系统提示音：
“叮——您订阅的‘商王簋专属大祭司包年契约服务’已重新连接。信号强度：满格。欢迎回来，师姐。”

【《上阳白发人》篇 完】

彩蛋1：
“你说，你有惊喜给我？”
古籍室里，玄鸟从满桌书卷中抬起头，推了推滑到鼻梁的眼镜，望向对面眉眼都带着笑意的桑扈。
“你绝对喜欢！快点，唐老师在办公室等着你呢！”桑扈一把拉起她，不由分说就往外跑去。
什么鬼？玄鸟一头雾水，只能任由桑扈把她拖到了院长办公室里。彼时，唐凤守对面坐着一男一女。
一见她进来，身旁的男子起身点头致意。玄鸟对他有几分印象，但是一时半刻记不起他是谁。
“玄鸟，来得正好。”唐凤守向玄鸟介绍到，“这两位是豫州省来的贵客。这位是豫州博物院的孙院长，上回学术研讨会的线上评委之一，对你的发言赞不绝口。那批上阳宫刻字石砖，现已移交豫州博物院入库，待修复完成后，将以‘唐无名宫人刻字砖’之名正式展出。”
男子微微颔首笑道：“是啊。虽然我们至今无法确认刻字者是谁，但这份镌刻在砖石上鲜活而炽热的呼唤，才是它最动人的价值。你说得对，历史如长城，是由无数无名者一砖一瓦筑成的。因此，我们决定让豫州人民、让全国观众，都看见这份跨越千年的思念！李……啊，子玄鸟同学，这是你为豫州文化做出的又一不可估量的贡献，待文物展出之时，欢迎你来豫州博物院参观！”
玄鸟有些动容，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谢您的肯定，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而已。”
孙院长含笑退后一步，向身旁的女子微微示意。不待唐凤守介绍，那位气质娴雅的女士已迎上前来。
“玄鸟同学，你好。”她笑意盈盈地伸出手。女子约莫四十余岁，肤白如玉，身段纤柔，一颦一笑间自带梨园风韵，嗓音清越如泉：“我是豫州省豫剧团的团长，落霞。”
豫剧团？玄鸟错愕回首，却正好迎上了桑扈狡黠一笑的眼神，又看到唐凤守一脸了然的表情，突然明白过来，这就是那个“惊喜”！
“别怪小桑先斩后奏，”唐凤守笑着走上前，“他也征求过我的意见。我们都觉得，丽妃的故事若就这样随着考古报告的归档而沉寂，实在太可惜了。于是联系了孙院长，经他热心牵线，将整理好的故事蓝本寄给了豫州豫剧团。没想到反响如此热烈！落霞团长读完剧本初稿，当即订了最早一班车票赶来秦关，说一定要亲自见见你这个故事的‘源头’”
“是的！”落霞女士难掩激动神色，“读完这个故事，我内心深受震撼，激动得几乎整夜未眠。那冰冷的石砖，那执着的刻痕，那被历史尘埃掩埋的深情与坚守……今日冒昧前来，就是想亲自问你——是否愿意将这个故事的改编权授予我们豫剧团？我们想以此为核心，创作一部新编历史豫剧！”
改编？搬上舞台？玄鸟的表情瞬间闪过一丝迟疑，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之前某些影视剧对历史胡编乱造的场面。该不会……又像姬文渊那般，篡改成那种俗套的帝王妃嫔爱情传奇吧？
“这你放心，”孙院长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笑着担保道，“这出戏已经列入豫州省重点扶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项目，不仅会集结省内顶尖的编剧、作曲和演员阵容，排练完成后将进行全国巡演。更重要的是，完整的剧本、曲谱与演出影像，都将录入国家戏剧数字档案库永久保存。省里对这部剧高度重视，配备了资深编剧与权威历史顾问严格把关，后续还计划衍生出舞剧、话剧以及一系列文创产品，力求让这个动人的故事以经典的形式获得新生！”
“正是！”落霞女士恳切接话，“所以我们更希望，玄鸟同学你能够全程参与剧本的创作与研讨。你的考古发现、你对人物内心的理解、你对历史背景的把握，都至关重要！这既是为了保证历史的质感，也是为了守护那份真挚的情感。万望你能成全！”
“但是……”玄鸟仍在犹疑，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却见桑扈走上前，站在她身边，“既然史书中没有丽妃的容身之地，那我们便让她在文学的世界里永生，让她以另一种方式被人铭记。”他笑道，“你觉得这样好不好？师姐？”
玄鸟低下头，沉吟片刻。
“如果这能让丽妃妈妈的等待被世人看见……”她喃喃自语道，忽然抬起头，神情坚定，“好的，我同意。”

彩蛋2：
豫剧《上阳宫》初次彩排现场，后台人头攒动，一片忙碌。
玄鸟坐在后台，手里拿着剧本，在做终版校对。
为了达到最佳演出效果，她、落霞团长，还有豫州戏剧协会的一众老戏骨们拿着剧本翻来覆去地改，终于打磨出了令所有人都满意的剧本。如今只需要再根据彩排效果和现场观众反馈进行修改，就大功告成了。
到时候要问落霞团长也要一份视频备份，好好保存起来。玄鸟嘴里叼着牛奶味百奇饼干，心想道。
一旁，桑扈打开手机，站起身子，“师姐，咱们点的饮料到了，我去拿一下外卖。”
“去吧。”玄鸟嘱咐道，“记得那杯少糖去冰的柠檬茶是落霞团长的，别送错了。”
“好嘞！”
铃声响起，演员即将各就各位，见此玄鸟遂从后台起身前往坐席准备正式观演，却没留意脚下错综复杂的电线——
“哎呀！”
她被地上的音响线绊了一个趔趄，眼看就要失去平衡！
就在这时，一双手及时而稳妥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没事吧，姑娘？”
玄鸟下意识抬头，却刹那之间，对上了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以及，扑面而来的兰草香。
她瞳孔微缩，呼吸一滞，不待对方察觉异样便迅速移开视线，低声道：“……谢谢老师。”
那女人笑了笑，并未在意她的些许慌乱，反而伸手，极其自然地帮她拂去额角不知何时蹭到的一缕碎发，动作轻柔：“不用客气，后台比较乱，下次走路可要看好脚下哦。”
而后朝玄鸟挥手告别，转身离开。转身的瞬间，那股淡淡的兰草香再次飘来，像是穿越了千年的风，轻轻扫过她的鼻尖。
玄鸟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剧本。
余光瞥见女子身后跟着一个梳着包包头，穿着齐胸汉服连衣裙的八九岁小女孩，女子将她抱起放到椅子上，笑着嘱咐了几句便转身离开，动作温柔。
身旁的工作人员突然惊叹：“哇！没想到落霞团长还真邀请来了兰老师来配乐啊？”
玄鸟缓缓回神：“……兰老师？”
“对啊！豫州省知名箜篌演奏家、作曲家兰馨女士，”对方笑道，“她的箜篌曲，还代表豫州省上过央视晚会节目呢！看来落霞团长，当真是极重视这场演出！”
玄鸟沉默了很久，目光追随着那道消失在幕布后的优雅背影，直到对方彻底消失不见，才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
她望向兰馨老师消失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墙壁，看到了更遥远的什么地方，唇角微微扬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带着无尽怀念和释然的弧度。
“箜篌音乐家啊……”她低声喃喃。
“……也是，会是她喜欢的职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