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人最宝贵的是生命，而生命中最坚韧的，是那根看不见的线——它叫‘祖国’。”
               ——珍藏于玄鸟书架上最显眼位置，李建国先生的临终手记扉页


一九七二年冬，谢列梅捷沃机场。
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烟草和钢铁般冰冷的寒意。年轻的核安全工程师李建国攥着那张被汗水浸透、几乎模糊了字迹的遣返名单，踉跄着穿过安检区。
广播里正播报着北京航班的登机通知，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然而，在行李托运的传送带尽头，他看到的不是希望——
是一具覆盖着鲜艳红旗的棺椁。
棺盖上方，一张他穿着中山装的半身照，正静静地凝视着他。
“这……不可能！”李建国呼吸一滞，颤抖着手摸向自己的内袋，想要掏出那份证明他身份的工作证。旁边身着俄式大衣的工作人员却先一步按住了他的手臂，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道。
“李建国同志已经‘光荣回国’了。”对方的下巴朝那具棺材扬了扬，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笑意，“组织上追授他为烈士，你应该为他感到骄傲。”
“骗子！”积压已久的恐惧与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李建国额角青筋暴起，一步上前攥着对方衣襟，失控低吼道：“你们当初答应过！只要我交出数据，就送我回国！现在却用一口棺材来糊弄我吗？！”
他话音未落，却被对方抬手，不轻不重地搡开，对方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带着不容反抗的意味。
“冷静点，工程师同志。”他说道，“我们确实如约送‘李建国’同志回国，可是你——必须要留下。专家的价值，在于留在该留的地方，钱先生的例子有一个就够了。留下来，专家楼依然为你敞开，你还有活路。否则……”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你的飞机，恐怕永远也飞不出西伯利亚上空。”
头顶日光灯色惨白，航站楼巨大的玻璃窗里，映出他苍白的脸色。三十五岁的核工程师在这一刻彻底明白：祖国已经接收了“李建国烈士”的遗骸，而活着的他，成了一个不该存在于任何档案里的幽灵。
 
回到那座被严密监控的公寓时，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
来自商周的银发少女，正安静地坐在窗台上，怀里抱着一只残破的琉璃塔，赤着的双脚悬空轻轻晃动，望着窗外被冰雪覆盖的城市，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风景。
“我们……回不了家了。”他颓然跌坐在沙发上。
“怎么说？”少女回头，看着他，问道。
“他们伪造了我的死亡证明。”李建国苦笑着，手指深深插入他斑驳花白的头发里。
少女望向他，铜绿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眨了眨眼。
“意料之中。”她丢下了这样一句话，叹息道，“李先生，您应该听过苏武牧羊的故事吧？或许说——打从一开始知道咱们的处境后，我就没对这里抱有过太多幻想。”
“也许……”李建国摇了摇头，突然苦涩一笑，“我还能求他们把你送回去。无法送走我，那么……那么，把你们作为我的‘遗物’送回国也许可以。我答应过，要让你回家……”
却没想到，少女只是漠然地摇了摇头。“一个清贫科学家，遗物是包括敦煌藏经洞经卷、琉璃塔在内的大量珍贵散佚文物，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有问题，那些特工必然不会答应。再者，就算送我回去，也无济于事。没有人会相信一只妖怪的话。”
“那……”
她转过身，第一次用如此专注的目光凝视着他，语调却依旧是她那一成不变的、缺乏人类温度的平淡：“李先生，你还没明白吗？在这里，你和我，我们都是流落在外、等待归家的‘东西’。若我的回归，是以你的自由为代价，那我就算踏上了那片所谓‘故土’，也没有多大意义。”
窗外雪片簌簌落下，公寓内，一片死寂。
少焉，少女重新开口：“你既然能求他们送我回去，想来，应该可以帮我一个忙吧。”
 “……什么忙？”李建国茫然地抬起头。
“给我一个能够留在这里的身份吧。一个能够让我合法地留在这片冻土上，等待下一个春天的身份。”少女将手指插入发丝，一头银发顷刻间染就墨色，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但气血不太好的中国女孩。
“你想好了吗？可是这就、这就意味着……”
“意味着从法律身份上，我将和故土彻底切断关系。”少女收回了视线，李建国听见她喃喃自语道，“什么都可以，我会扮演好这个角色，直到……”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无垠的风雪，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坚定。
“……直到，我们回家。”

三天后，莫斯科原子能研究所家属院，多了个叫“李红梅”的五六岁中国女孩。
她总是沉默寡言，穿着过大的棉袄，梳着麻花辫，抱着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坐在李建国那辆叮当作响自行车后座上，安静地穿过莫斯科的大街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