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清苦与微妙的僵持中悄然滑过。积雪渐融，露出底下枯黄破败的地面，寒意却愈发刺骨，是那种湿冷的、能钻进骨头缝里的阴寒。
萧玦的身体在汤药和勉强入口的食物调养下，渐渐有了起色，低热退去，咳嗽也减轻了许多。但他依旧消瘦得厉害，脸色苍白，时常裹着那件旧棉袄，坐在窗边，望着院中凋零的景象，沉默得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对云皎月的态度，也维持着一种惯性的、保持距离的冷漠，偶尔在她“自言自语”过于“出格”时，会冷冷刺上一句，但那种尖锐的敌意，确实日渐稀薄。
云皎月则像一只忙碌的工蜂，每日为两人的基本生存奔波。与看守嬷嬷的周旋成了日常，她用尽心思，时而示弱，时而绵里藏针，艰难地换取着微薄的食物和必需品。她的体质经过系统微幅强化，虽依旧单薄，但至少比刚来时耐寒了些，手脚上的冻疮也在她偷偷用找到的草药涂抹下，渐渐好转。
然而，深宫的寒夜，依旧是最难熬的关卡。
东厢房破败，门窗漏风，那点可怜的炭火根本无法抵御彻骨的寒冷。云皎月自己那床薄被，夜里根本不足以保暖，她常常在半夜被冻醒，只能蜷缩着靠自身体温硬抗。
她很快注意到，萧玦的情况似乎更糟。
他虽从不言说，但云皎月细心地发现，每日清晨她进屋时，他虽依旧维持着端坐或假寐的姿态，但脸色总是比白日更青白几分，搭在膝上的手指冻得发僵，甚至连那长长的睫毛上，有时都凝着细微的、因呼吸凝结的白霜。
他夜里定然极冷。那件旧棉袄和那床与自己差不多厚薄的被子，根本无法护住他久病初愈、气血亏空的身体。
这个认知让云皎月的心揪紧了。她好不容易才将他的高烧压下，若再受寒反复，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做点什么。
可是，能做什么呢？物资如此匮乏，她连给自己添件衣服都做不到。
这夜，云皎月又一次在冰冷的午夜冻醒。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她抱紧自己冰冷的双臂，牙齿格格作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那张硬板床的方向。
黑暗中，她能看到萧玦侧卧的身影，被子裹得紧紧的，但依旧能看出那身形微微的、抑制不住的颤抖。
他也没睡，或者在睡梦中也被寒冷折磨着。
一个念头忽然闯入她的脑海，简单，却带着巨大的风险。
她的被子，虽然也薄，但似乎比他那床更厚实一点点，也更柔软一些——那是她之前拆洗后，偷偷将一些收集来的柔软旧布絮了进去。或许…能让他暖和一点点？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熄灭。
她知道他绝不会接受。他那种骄傲到偏执的性子，怎么可能接受她的“施舍”？直接送去，只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扔回来，甚至可能再次激怒他，让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退回冰点。
只能…偷偷的。
等到他睡熟之后。
这是一个大胆而冒险的决定。万一他中途醒来…后果不堪设想。
但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背影，云皎月咬了咬牙。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屏住呼吸，在黑暗中耐心地等待着，聆听着他的呼吸声，判断他是否陷入沉睡。时间缓慢流逝，寒冷让等待变得格外煎熬。
终于，他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身体的微颤也渐渐停止，似乎沉入了睡眠。
云皎月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坐起身，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她抱起自己那床叠好的、带着她微薄体温的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冻得她一个激灵。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床边，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震耳欲聋。
他面朝里侧躺着，呼吸平稳。
云皎月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极其轻柔地、先将他身上那床冰冷的薄被掀开一角，然后迅速将自己这床稍厚实些的被子盖了上去，仔细地掖好被角，确保将他裹紧。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抱起他那床冰冷的薄被，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地铺，飞快地躺下，将自己裹进他那床冰冷刺骨、还残留着他一丝冷淡气息的被子里，冻得她浑身一哆嗦，心脏却因为紧张和冒险而砰砰直跳。
她紧闭双眼，全身紧绷，竖起耳朵聆听对面的动静。
一秒，两秒…十秒…
对面没有任何声响。只有平稳的呼吸声。
他没有被惊醒。
成功了！
云皎月缓缓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这才感受到那床薄被带来的、真实的、难以忍受的冰冷。她蜷缩起来，努力汲取着一点微弱的温暖，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满足的平静。
至少，他今夜能睡得暖和一点了。
…
翌日清晨。
天光微亮，云皎月照例在寒冷中醒来。她第一时间看向对面。
萧玦已经醒了，正靠坐在床头，身上严实地裹着…她那床颜色略鲜亮些的被子。他低垂着眼眸，目光落在被面上一个不起眼的、她之前不小心勾破又缝补好的小补丁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粗糙的针脚。
他的侧脸看不出什么情绪，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是一片深沉的平静，仿佛只是在研究被子上陌生的纹路。
云皎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发现了！他一定发现了！
她紧张地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反应。是勃然大怒？是冷嘲热讽？还是直接将被子扔还给她？
然而，什么都没有。
萧玦只是那样静静地坐着，摩挲着那个补丁，良久。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目光越过清冷的空气，落在了她身上——以及她裹着的那床，明显属于他的、更薄更旧的被子上。
他的目光在她冻得发红的鼻尖和略显单薄的肩头停留了一瞬，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波动。那波动太快，快得让云皎月几乎以为是错觉。
随即，他的视线便移开了，重新落回窗外，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他什么也没说，没有质问，没有斥责，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
他就这样…默认了。
一种无声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寒冷的晨光中悄然达成。
云皎月愣了片刻，随即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涌上心头，冲散了所有的紧张和寒意。他接受了！他用这种沉默的方式，接受了她笨拙而冒险的关怀！
她低下头，掩饰住嘴角忍不住上扬的弧度，也学着他的样子，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起身开始忙碌的一天。
但从这一天起，夜里换被子成了两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每夜等他睡熟，她便会悄悄行动，而每早醒来，他都会裹着她的被子，沉默以对。
…
又过了几日，云皎月在为他收拾床铺时，注意到他那件旧棉袄的肘部，磨破了一个更大的口子，里面的棉絮都露了出来。
她想了想，没有问他。只是默默找来针线——那是她用一小块藏起来的、还算完整的布料跟老太监换的。
在一个午后，趁他靠在窗边假寐时，她拿起那件棉袄，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距离，就着窗外昏暗的光线，开始一针一线地缝补。
针脚细密而整齐，她努力将补丁缝得平整些，不那么难看。过程中，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偶尔会从窗外移开，落在她手中的针线和专注的侧脸上，那目光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种沉寂的、复杂的审视。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缝补着，仿佛在做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缝好后，她将棉袄轻轻放回他身边。
翌日，萧玦穿上了那件缝补好的棉袄。破口被一块深色的、针脚细密的布补得妥帖，虽然依旧看得出痕迹，却不再狼狈。
他依旧没有说谢谢，甚至没有多看那补丁一眼。
但在那之后，云皎月注意到，当她再递给他温水或药碗时，他接过的速度，似乎比往常快了一点点。当她再“自言自语”一些无伤大雅的琐事时，他沉默的时间，似乎更长了一些。
无声的关怀，如同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冰封的土地。
































































信任的幼苗，在无人察觉的暗处，悄然抽枝展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