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别院中缓慢流淌，如同溪水冲刷着顽石，看似平淡，却悄然改变着彼此的轮廓。云皎月与萧玦之间那层坚冰，在无声的关怀与每日的絮叨中，已薄如蝉翼，仿佛只差一个契机，便能彻底消融。
这日午后，天色难得晴朗，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些许微薄的暖意。云皎月正蹲在院中一角，小心翼翼地侍弄着几株从石缝中顽强生长的、不知名的绿色小苗——这是她近日用微薄的食物从老太监那里换来的“希望”，幻想着或许能种出点可食用的菜叶。
萧玦依旧坐在廊下，目光落在院中，却并未聚焦在某处，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又仿佛在无声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他苍白的脸色在阳光下似乎柔和了些许，紧抿的唇线也不再那般冷硬。
突然，一阵略显突兀的、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铃铛声，伴随着一个悠长而沙哑的吆喝，由远及近，打破了别院的寂静。
“杂——货——嘞——换杂货——以物易物，各取所需嘞——”
这声音…并非宫中惯常听到的太监或宫女的尖细嗓音，而是一种带着些许江湖气、却又莫名透着沉稳的男声。在这死寂的冷宫角落，显得格外突兀且…不合时宜。
云皎月动作一顿，诧异地抬起头。萧玦的目光也瞬间聚焦，锐利地射向院门方向，周身那刚刚松懈些许的气息骤然绷紧，恢复了惯有的警惕。
宫规森严，尤其是这等冷宫禁地，怎会有货郎能随意靠近吆喝？
云皎月心中疑窦丛生，却又按捺不住一丝好奇。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犹豫地看向萧玦。
萧玦眉头微蹙，眼神晦暗不明，并未出声阻止，也未表示同意，只是那紧绷的下颌线透露着他的戒备。
铃铛声在院门外停了下来。接着，传来几下不轻不重的叩门声，伴随着那把独特的沙哑嗓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恭敬与疏离：“院内可有人？路过宝地，讨碗水喝，顺便问问…可有什么需要置换的杂物？”
云皎月深吸一口气，走到角门后，并未立刻开门，而是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男子，约莫三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粗布长衫，身形高瘦，肩背挺直。他面容普通，肤色偏深，眼角有着细密的笑纹，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深邃如同古井，仿佛能洞穿人心。他肩上挎着一个半旧的褡裢，手里拿着一个串着几枚古旧铜铃的竹棍，整体打扮像个走街串巷的落魄行脚商人，但通身的气度却莫名沉静，与这身打扮和吆喝的内容有种微妙的违和感。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挂着一枚小小的、色泽沉郁的玄色玉佩，形状奇特，似龙非龙，似蛇非蛇，在阳光下流转着不易察觉的幽光。
见门内有人窥视，那商人也不恼，反而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容爽朗却并不达眼底：“这位…姑娘？叨扰了。在下玄烬，一介游商，路过贵地，口干舌燥，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他的目光坦荡，语气自然，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渴求清水的普通商人。
云皎月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轻轻拉开了门闩。对方只有一人，且态度坦然，光天化日之下，应当不至于有什么危险。更重要的是…她心底那份被压抑许久的、对于外界信息和物资的渴望，被这突如其来的访客勾了起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
名为玄烬的商人目光快速在云皎月身上扫过，在她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和指尖的泥土上停留一瞬，随即自然地移开，又越过她的肩头，看似无意地扫了一眼院内廊下那道沉默而警惕的玄色身影。
他的眼神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带着商人式精明的笑容，重复道：“多谢姑娘行方便，一碗清水即可。”
云皎月侧身让他进来，指了指院中那个积存雨水的大缸：“水在那边，请自便。”她保持着距离，暗中观察着他。
玄烬道了声谢，走到缸边，并不嫌弃，用一旁的破瓢舀了水，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动作并不粗鲁，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
喝完水，他抹了抹嘴，目光再次落在云皎月身上，笑容可掬：“多谢姑娘的水。看姑娘在此清修，想必日常用度也有所短缺？在下这褡裢里虽无甚贵重之物，倒也有些或许姑娘用得上的小玩意儿，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甚至一些话本杂书、菜种花籽…皆可交换，姑娘可有兴趣一看？”
他的话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精准地戳中了云皎月内心最深处的需求。针线！调料！种子！甚至…话本？这些对于常人来说微不足道的东西，对于困守在此的她而言，不啻于珍宝！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眼神也亮了起来，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低声道：“我…我没什么东西可以交换。”
玄烬闻言，笑容不变，目光却似有深意地再次扫过这荒凉的院落，以及廊下那个虽然沉默却存在感极强的身影，慢悠悠道：“交换之物，未必是金银财宝。或许是一段故事，一个消息，甚至…一件旧物，一缕烦恼，皆可。各取所需，全看缘分。”
这话说得玄之又玄，却奇异地并未让人觉得故弄玄虚。
云皎月心中一动。她确实身无长物，唯一值点钱的银簪早已换炭火。但…对方似乎意不在此？
她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那…先生可有耐寒好活的菜种？或者…一些常见的伤药？”
玄烬眼中笑意更深，仿佛早有所料。他放下褡裢，熟练地解开，里面果然琳琅满目地装着许多小包小罐，虽不华贵，却都收拾得干净整齐。
“巧了，”他取出几个小纸包，“这是耐寒的菘菜（白菜）和菠菜种子，此时种下，稍加照料，冬日或能见绿。这是些常见的止血消炎的草药粉，虽不及太医署的灵验，对付寻常小伤倒也够用。”
他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小陶罐：“这是粗盐，虽糙，总胜于无。”甚至还有两本用油纸包好的、边角磨损的话本子，封面上写着《山河异志录》、《南柯琐谈》，一看便是些民间流传的志怪传奇。
云皎月的眼睛彻底亮了！这些东西，正是她眼下最需要的！
“这些…需要用什么交换？”她强压下激动，谨慎地问。
玄烬的目光再次看似无意地飘向廊下，萧玦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但云皎月敏锐地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更加冰冷了，那是一种极度戒备和排斥的状态。
玄烬仿佛毫无所觉，收回目光，对云皎月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一种奇特的意味深长：“姑娘在此清修，想必亦非常人。这样吧，在下与姑娘结个善缘。这些微末之物，便换姑娘…一个承诺如何？”
“承诺？”云皎月一怔。
“一个未来的承诺。”玄烬的笑容变得有些深邃，“他日若姑娘得以离开此地，行走于世时，若遇一挂着同样玄色玉佩之人，力所能及范围内，允其一事便可。当然，绝非伤天害理之事。”他指了指自己腰间那枚奇特的玉佩。
这个交换条件简直古怪至极，空泛得近乎儿戏。一个未来的、不确定的承诺，换取眼前实实在在的急需物资？
云皎月心中警铃微作，觉得此人愈发神秘难测。但眼前的诱惑实在太大，而这些物资对她和萧玦的生存改善至关重要。她咬了咬牙：“好，我答应你。”
“爽快！”玄烬抚掌一笑，似乎极为满意，随即便将那些纸包、陶罐和话本子一一取出，递给云皎月。
在交接那包草药粉时，他的指尖无意中碰触到云皎月的手背。云皎月猛地一颤，一股极其微妙的感觉顺着接触点传来——并非男女之防的触电，而是一种…仿佛被极其冷静而深邃的目光彻底看透的冰凉感，让她瞬间汗毛倒竖。
玄烬却已自然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笑容依旧：“皆是些寻常之物，姑娘放心使用便是。”他顿了顿，状似随意地补充道，“尤其是那本《南柯琐谈》，故事虽荒诞，倒也有趣，或可解闷。其中‘黄粱一梦’、‘镜花水月’之喻，颇值得玩味。”
云皎月心中猛地一跳！黄粱一梦？镜花水月？他是在暗示什么吗？难道…
她强作镇定，接过东西，低声道：“多谢先生。”
玄烬点点头，系好褡裢，重新拿起竹棍，转身欲走。走到门口，他忽然又停下脚步，并未回头，只是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院内两人都清晰听到：
“此地虽静，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姑娘好自珍重，有些缘…强求不得，却也避无可避。守住本心，方得始终。”
话音落下，他轻轻摇动竹棍，铜铃再次发出那奇特的韵律声，身影悠然消失在宫道拐角，仿佛从未出现过。
云皎月抱着那一堆突如其来的“宝藏”，站在原地，心中波澜起伏，久久无法平静。
这个玄烬，绝非常人！他看似普通的言行下，处处透着诡异和深意。他似乎知道她的困境，知道她的需求，甚至…可能知道更多。他那最后几句话，分明是意有所指！他是什么人？为何而来？那个所谓的“承诺”…
“他是什么人？”
一个冰冷而沙哑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打断了云皎月的思绪。
她猛地回头，只见萧玦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正站在廊下阴影中，目光如炬地盯着她，更准确地说，是盯着她怀中那些东西，眼神锐利得可怕，里面充满了审视、怀疑，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不安。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且明确地询问关于外界来人的信息！
云皎月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解释：“一个过路的游商，来换点东西…我用一个…一个未来的承诺，换了这些。”她将东西展示给他看，“你看，有种子，有盐，还有药粉…”
萧玦的视线扫过那些东西，眉头锁得更紧，眼神中的怀疑并未减少，反而更浓：“游商？皇宫内苑，何来游商？一个承诺？什么承诺？”他的语气咄咄逼人，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一切外来事物的强烈不信任。
云皎月被他问得有些心虚，玄烬的出现和交换条件确实蹊跷，她无法解释，只能硬着头皮道：“他…他确实古怪。但他给的这些东西，对我们有用…”
萧玦冷哼一声，目光最终落在那两本话本上，尤其是那本《南柯琐谈》，眼神骤然变得极其冰冷复杂，甚至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和讥诮：“镜花水月…黄粱一梦…哼，倒是应景。”他甩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不再看她，转身拂袖回了屋内，再次将门关上，隔绝了内外。
云皎月独自站在院中，抱着那些珍贵的物资，心情却复杂万分。
玄烬的神秘出现和意味深长的话语，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而萧玦异常激烈的反应，更让她意识到，这个神秘商人，或许并非偶然路过。
他带来的，不仅仅是改善生活的希望，还有更深层次的、无法预知的变数和…危机？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菜种和话本，又想起玄烬腰间那枚奇特的玄色玉佩，以及那句“守住本心，方得始终”。
前路，似乎变得更加迷雾重重，却也…更加引人探寻了。
而屋内，萧玦背靠着紧闭的门板，脸色在阴影中晦暗不明。他紧握着拳，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玄烬”这个名字，以及那本《南柯琐谈》…
那个游商，绝不仅仅是游商那么简单。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沉寂已久的死水，终于开始涌动起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