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移液枪已经用得很稳，杜望心在给自己画眼线时仍然会手抖。

　　镜子里室友从背后路过，“居然化妆了，这是要去和谁约会啊？”

　　杜望心啧啧嘴，“不是约会。”她打开落灰的眼影盘。

　　化妆，是杜望心的个人最高礼遇，如果真是和对象出去，她反而懒得化妆。

　　四月中旬的天气已经足够暖和，杜望心在室友们的帮助下，从自己为数不多的衣服里挑选了一件素色雪纺碎花连衣裙和蓝紫色针织外套，头顶扎一个同色系的蝴蝶结。

　　本来还想借室友的耳夹戴戴，奈何无法适应的疼痛使她放弃。

　　杜望心最后理了理头发和领口，悠悠步入外面花叶流连、暗香浮动的春日。

　　校道两旁盛开的樱花连成两条粉色的云，杜望心提前十分钟到了约定地点，谭参没让她等太久，“师兄。”她唤道。

　　谭参见她，脚步略微迟疑了一下，眸子如深潭泛起涟漪，跟随着杜望心向他走近的身影。

　　杜望心嘴角含着一丝腼腆的笑，像一棵新生的小树苗，挺拔而清新，一步一步穿过漫天的樱花雨，谭参眼里却仿佛掠过了他们相识以来的昼夜消长、夏秋冬春，令他一时失语。

　　似有巧合，谭参穿着深蓝色衬衫外套、白色卫衣和卡其色工装裤，杜望心在他面前站定，“走。”

　　“嗯。”谭参愣愣地低头，满眼都是她。

　　杜望心从他深透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和春天，她对谭参的反应颇为满意，看样子她的打扮很成功。

　　谭参跟在杜望心身后，她高扎的马尾一晃一晃的，他抚了抚自己的心口。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他此前从未体验过。

　　杜望心带谭参到地铁站，“这么远吗？”他听完杜望心的目的地后问道。

　　“你说过下午和晚上都有空......”杜望心侧目嘟哝道，校门口那家苍蝇馆子固然美味，但她打了两个星期的工就是为了吃顿更好的。

　　“嗯，最好还是早点回去。”谭参和她目光相触，又迅速收回视线，唯恐自己会情不自禁地注视她，直到超过礼貌范畴。

　　来到杜望心订好的餐厅，谭参老老实实、略微拘谨地坐在她对面，“师兄，点菜吧。”

　　“你点，我都行。”

　　“你连菜单都没看过。”杜望心撇着嘴，谭参在外面不像实验室里那么有威慑力，因此她逐渐肆无忌惮。

　　推脱半天，还是杜望心点了菜，“师兄，你不高兴吗？”她歪头问盯着桌面的谭参。

　　“没有。”谭参挪挪身体，换了个放松一些的姿势。

　　杜望心叹气，他还是老样子，她从书包拿出一个纸袋放到桌子中央，“礼物，给你的。”

　　“还有礼物？”谭参又惊讶又疑惑。

　　“请你吃饭是带我做毕设的答谢，礼物是给我复试提供帮助的答谢，收下吧。”杜望心认真地说。

　　谭参双手捧过礼品袋，“我能看看吗？”

　　“嗯。”杜望心也正有此意。

　　谭参先从里面拿出一卷藏青色的领带，杜望心说明道：“上次看到你领带皱了，就想......”她越说越小声。

　　里面还有东西，谭参拿到手心里，是一个形状特别的银色金属物体，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何物。

　　“还有......领带夹。”杜望心不好意思地挠头。

　　虽然谭参从未用过这种时尚用品，但杜望心所送的和他印象中的领带夹相差甚远，他抓着它的一端举到面前仔细端详，恍然大悟：“这是大西洋海神海蛞蝓。”

　　长条形的领带夹末端略微弯曲，其上有三对大小不一的“翅膀”，这种梦幻的海洋生物总会让人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对！”杜望心欣喜一笑。

　　“是定制的吧？”谭参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收好。

　　杜望心点头，为了准备礼物，她的确花了一番功夫。

　　“太贵重了......”谭参喃喃道。

　　“师兄不要不好意思，只是几天家教的工资而已。”杜望心笑道，领带是她逛街时在专卖店随手买的，大头在领带夹上——她好不容易才找到可以定制领带夹的地方。

　　“真的很用心......谢谢，让你破费了。”谭参小声说。

　　“为什么会选这个形状，灵感来自你之前在学术年会上的报告。”杜望心看着谭参说，“我看到最开始你展示的后鳃类进化树，马上就想到著名的大西洋海神海蛞蝓。”

　　谭参眼里浮现出笑意，温声道：“其实......”

　　“我知道！”杜望心像抢答的学生一般，“后鳃类的海蛞蝓实际上分为海兔和海牛，两者之间有目的区别。我听了整个报告，知道你研究的是无楯目的黑斑海兔，而不是属于裸鳃目的大西洋海神海蛞蝓，也就是该划分为‘海牛’的物种......大西洋海神海蛞蝓和黑斑海兔，除了都可以被称为‘海蛞蝓’之外，确实没太大的亲缘关系。”

　　目与目的区别，可以笼统理解为人与狗的区别。

　　谭参先是一愣，再不停点头，最后只是无奈地望着口若悬河的杜望心。

　　“我之所以选这种海蛞蝓，只是因为它适合做成领带夹。”杜望心搜索过黑斑海兔的样子，可惜它的外形实在让人遗憾。

　　“你还专门做了功课。”谭参失笑，本想借此机会给杜望心科普一番，但刚刚她侃侃而谈的样子也很可爱。

　　“我本来就对这些比较感兴趣，所以仔细搜索了一下。”杜望心手掌托着脸颊。

　　“你对海洋生物感兴趣？”谭参有些好奇。

　　“不完全是，我喜欢的是分类学。”杜望心手指点着桌面，“尤其是像昆虫啦、鸟啦，还有水里的生物。”

　　“我也喜欢分类学，能鉴定出不认识的物种。”谭参赞同道。

　　“是的！看到陌生的物种，就想知道它们的学名和分类地位。”杜望心深有同感。

　　杜望心傻乎乎地笑着，她之前说她喜欢生物，看来这话发自真心，谭参心想。

　　菜上齐了，“好吃吗？”杜望心期待地问。

　　“嗯。”

　　“师兄平常最喜欢吃啥？”

　　“没有特别喜欢吃的。”谭参如实回答。

　　“那讨厌的呢？”杜望心撇嘴。

　　“也没有，都能吃。”

　　杜望心蔫了，这恐怕是谭参屡屡相亲失败的原因之一，他总是一副不想聊天的样子。

　　谭参察觉到杜望心的郁闷，试图调节气氛：“你有什么业余爱好吗？”

　　“我吗？”杜望心偏头思考，“我喜欢看实体书小说，悬疑小说、推理小说之类的，还喜欢做昆虫和小型水生生物的标本。”

　　但由于备考之类的种种阻碍，杜望心已经很久没买过书，标本瓶和浸泡液也一直没用完。

　　见谭参似乎对她的后一句话比较感兴趣，杜望心拿出自己的钥匙扣，上面挂着两个透明的亚克力小盒子。

　　谭参先观察其中一个咖啡色和乳黄色相间的腹足类贝壳，半开玩笑地确认：“......织纹螺么？但是后面要加一个sp.,我只能鉴定到属。”

　　“是纵肋织纹螺。”它是杜望心从好几次赶海中精挑细选的最大、最完整的贝壳标本。

　　谭参点点头表示受教，另一个标本像一枚焦糖色的棋子，平的白色底部带着螺纹，“这是......蝾螺的口盖。”

　　杜望心笑着点头，“蝾螺的壳虽然不好看，但是它的口盖很有收藏价值，我们这儿几乎没有蝾螺分布，这还是我去南方实习的时候专门捡的。”

　　“做得真好。”谭参把钥匙串还给杜望心，“你主要做贝壳标本吗？”

　　“我还有一大盒子贝壳。”杜望心得意地说，“但我也做浸制标本，还专门买了密封箱来保存它们，虽然没做多少个......”

　　谭参满脸写着“想看”，杜望心只能从手机里翻照片，“这是实验课上解剖的鲫鱼肚子里的舌状绦虫，有三十厘米长，大家都嫌恶心，我就偷偷带走了。”她没告诉谭参，做完这个标本的后遗症是很久不敢吃刀削面——绦虫和面条实在长得太像。

　　“这是我在海边挖的沙蚕……还有这个，一只大金龟子。”杜望心又翻了翻，“有一天它在我们宿舍半死不活，差点被室友扫走，我看它还很新鲜，就泡起来了。”

　　谭参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笑着点头，与杜望心讨论一些关于标本的细节。对于该给杜望心准备什么样的回礼，他心中有了一些构思。

　　看来师兄不是不爱聊天，而是对家常话题不感兴趣，杜望心总结出规律。

　　真是个怪人。

　　总体愉悦的饭局结束了，杜望心站起身准备买单，“我已经付过了。”谭参说。

　　“师兄！”杜望心嗔怪道，中途谭参去洗手间，她就怀疑过他会不会俗套地偷偷买单。

　　……可他们又不是那种关系。

　　“小票呢？”杜望心气急败坏地把它从盘子下抽出来，“我转给你。”

　　“我不收，你的礼物已经足够了。”谭参淡淡道，在喝最后一点茶水。

　　杜望心脸颊发热，“那转一半，不许不收！”她用手机一顿操作。

　　桌上谭参的手机亮起转账通知，杜望心一把抄起来举到他面前，“点！”

　　谭参无辜地和气鼓鼓的杜望心对视几秒，最后败下阵来，“……嗯。”他乖乖照做，再次郑重地向她道谢。

　　“回去吧。”杜望心背过身不看他。

　　谭参提着礼品袋跟上去，“你明早有空吗？”

　　“有。”

　　“明天八点到自习室，我给你讲写论文的事。”

　　“……好。”有关毕设的事杜望心万万不敢忤逆谭参，她泄了气，明天要开始写论文了。

　　夜色渐深，谭参陪着杜望心一路逛回去，杜望心买了明天的早餐、爱吃的小蛋糕和炒栗子，谭参不出意外拒绝了她的赠送提议，一路沉默地送她回宿舍。

　　眼看快到门口，杜望心往某个方向瞟了几眼，突然像见了鬼一般。

　　夜晚的女生宿舍楼下总是有许多如胶似漆的情侣，“师兄，帮我一下，挡住我。”墙边就有两对在唧唧我我，杜望心灵机一动，拉过谭参混入他们旁边，杜望心靠着墙，凭借谭参的身形掩护自己。

　　谭参错愕极了，满脸焦躁的杜望心竖起食指放在嘴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再站近一些。

　　杜望心依靠听觉，确认那人已经从谭参的背后经过，“抬手。”杜望心用气音说，戳了戳谭参的手臂。

　　尽管谭参礼貌地盯着杜望心头顶的墙壁，但杜望心颤抖的气息近在咫尺，令他一阵阵眩晕，他依杜望心的请求，用那只手臂撑住墙。

　　杜望心微微从他身侧探出脸，直到那道身影在黑暗中远去，她长出一口气，“好了，谢谢......”

　　谭参连忙后退几步，喉结不断滚动，大概在猛咽唾沫。

　　杜望心终于把注意力转移到谭参身上，师兄这个表情是......害羞？

　　虽然光线不好，杜望心仍然发现了他红透的耳垂。

　　“师兄，对不起。”我都干了什么呀？杜望心有口难言，但也比直面那个人要好，“我要赶紧回去了。”

　　“他是谁？”谭参只来得及问一个问题。

　　“......我不想说。”杜望心眼神黯淡，飞快地从相反方向离开，她要去宿舍楼后的小门。

　　谭参目送她离开，意识到他其实不甚了解杜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