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璋答道：“殿下放心，九歌她没有事。”
许久，女子只悠然长叹，不置一词。见此，裴璋遂笑道。“您当初教我的枣泥核桃糕和山楂饼，她很喜欢吃。”
闻听此言，女子倒似放下心来，素纱帷帽之下，传来一声轻笑。“是呢。记得别放太多糖，这丫头……好像不爱吃太甜的。”
唯独谈及殷九歌时，她的语气才会不知不觉流露一丝难得的温柔。
“我不明白，殿下。”裴璋忍不住反问道。“凭依百虫牢底至毒与黑苗蛊术滋养，您的肉身拟造已然大成，行动应与常人无碍，甚至可以操纵法镜术与远在尘世的我沟通。可为什么您还是不愿和她相认？”
女子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乃九命之身。每一次性命更迭皆是以记忆为代价，短短数年内，前尘会被逐渐遗忘。”她答道。“曾经的‘我’，想出将旧忆存于阿兰那意识界的办法。而后借你以求方为名前去阿兰那，既替她修复妖身，顺便也替我寻回记忆，我才能重新恢复神识……”
裴璋略微颔首。
当日动身前往栴檀阿兰那的缘由，有一条他从不曾对小九或子行提起：那便是暗中寻找这位大人留在阿兰那的旧忆。
“只可惜，”裴璋听见女子叹息道，“当初情况危急，‘我’来不及将事关殷九歌的记忆存下便与世长辞。如今我的记忆也出现了大段空白，关于她，我已记不清许多，近来忘却速度亦是有加快之势……”
“既然这样，那更应该尽快相见才是。”
“不。我虽然前尘尽忘，可唯独两件事记得却尤为清晰，一件是她是我在人世的牵绊，而另一件，则与我创造她的缘由有关……”
“缘由？”
女子摇了摇头，却不再说话。见此，裴璋微不可查地叹息，恍然间，他又听见女子话锋一转，沉声道：“我二人身上，似有宿命纠葛，难以名状。我难以断言是何种纠缠，在事情弄清之前，只好暂时选择避而不见。也许……直到仙婵大会，本座得以复出之时，一切皆会有个眉目罢。”

告别迎霜，裴璋回到住所。翌日清晨，裴璋尚在内院练剑之时，门外便有值守弟子来报：“副阁主，紫电宫银砂仙子求见。”
长孙银砂？来这么早？裴璋遂收起剑，低声嘱咐值守弟子当如何安排后，命她放行。
而后想了想，又唤她回来，嘱咐她顺便去喊殷小破猫起床，顺便也给她带个话，嘱咐她要如何如何应对。
长孙银砂进屋时，神情尚有几分不自然，手里拿着一只木匣。裴璋本以为，她是来退还昨日的礼物，却见银砂坐下，打开匣子，里面却是一块可以提升修为的灵石。
只一眼，裴璋便看出了意图。可还是不动声色地问道：“拿这个来，做什么？”
宛若下了很大决心一般，长孙银砂鼓起勇气，开口道：“师兄昨日同我说的事……请容我谢绝。”
而后将盒子往前送近几分，“这是昨天的回礼，也——略表歉意。”
“不必心急，喝口茶再说。”裴璋的声音，一面说，一面为她斟茶倒水，语气慢条斯理，仿似循循善诱一般，“你做什么决定，都随你自己。再说，也是我自己病急乱投医，怨不得你。”
“谢、谢谢师兄。”
裴璋徐徐笑道。“我本不指望你能答应，可也属实没了主意，你别往心里去。不过，你是为什么回心转意了，可是我招待不周？”
“没有没有，只是昨日回去得晚，被莫师兄撞了个正着。他一见我，就知道我是跟你喝酒去了，将我好一顿骂……”
莫玄晖，又是这狗东西。裴璋眉心微蹙，可很快便舒展开。毕竟是策反，长孙银砂的拒绝也在他意料之内，倒不如说，她若是干脆利落地答应，他才得多掂量一番。倘若连出身师门都能背叛，难保日后不会背叛他。
“他还敢惹你？”裴璋装作一副心疼的样子，“他说你什么了？有没有动手？”
“他说，要我少跟履霜阁的来往。如今仙婵大会在即，万事不得有差池。履霜阁看似闲云野鹤不问世事，可算盘打的比谁都响，等到他当了紫电宫主，便抬我做副手，届时一门之内两任首领，还愁没有我的出头之日？此后便是目光短浅、妇人之仁云云……”
裴璋险些笑出声来。
莫玄晖糊弄人还真是有一套，且不说有迎霜大人在，寒光仙子有没可能拔得头筹。紫电宫主？还首领？就他？
蟾月教历代首领，皆是每一分部之中的德才兼备者，职位至少也得是教习，从没有首徒越级直任首领的的规矩。他裴璋是个特例，能接任首领，完全是因为履霜阁人丁凋敝，门内教习全部死于非命，而他又出现得恰逢时宜，大长老才不得不把他推了上去，就这样，还惹得教主不高兴许久。
可紫电宫人才济济，绝非像履霜阁一样需要赶鸭子上架，比他有能耐的大有人在。特例只能有一次，他莫玄晖不过是一介大弟子，何德何能，敢做这样的春秋大梦？简直荒谬。
“岂有此理！”裴璋佯怒，拍案而起，恨不得指着莫玄晖鼻子，破口大骂：
“什么叫撇清关系？他算老几？你自幼吃住都在履霜阁，若非剑术根骨奇佳，大长老不愿意误了你的前程才忍痛割爱，哪轮得到这条狗指手画脚？我们当年打不得骂不得的小师妹，他莫二狗还敢甩脸子，凭什么！”
而后又是撸袖子又是摇人，一副要把好戏演到底的模样：“银砂，你在这儿坐着等着啊，别急啊喝口茶——唐启老姜李画琼！抄家伙走走走走走干人去……”
“裴师兄你别这样，别冲动！”银砂生怕闹出事端，趁着没有人被招来，赶忙把义愤填膺的裴璋拖住摁回茶座，而后者还得再比比划划嚷嚷好几句：“银砂你别拦着我”“履霜阁出去的岂能被人随意欺负！”
这戏演的，我自己都快信了。裴璋腹诽道。待二人重新坐定，银砂脸上愧色愈发浓重，裴璋一脸压着火气余怒未消的模样，端起茶杯，接二连三灌下去四五杯清茶。
“你何至于这么动气！”待风平浪静后，银砂忍不住劝道。“这么大人了，还像个小孩一样，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师兄你——你让我怎么放心啊！”
“我哪里就意气用事了！”裴璋冷哼，道，“他莫玄晖打的什么算盘，你不明白，我可看得一清二楚。你在紫电宫呆了这么久，一直屈居于他之下，他几时动过提拔你的念头？他莫玄晖自己难道没有培养亲信吗？再者，寒光前辈听命于教主，莫玄晖又是寒光前辈的徒弟与心腹，他再带上几个自己人，便没有你这位二把手说话的份。届时，寒光前辈吃肉，莫玄晖喝汤，到你这儿只怕连个汤底都剩不了。就这样他还信誓旦旦同你赌咒发誓，说会有你的一席之地，当真是可笑至极！”
“师兄是觉得……莫师兄，在骗我？”说这话时，银砂的声音都有几分喑哑。
“我言尽于此，信不信的，你自己判断。反正他在我这里素来算不得什么好人。”裴璋答得没什么好气。眼看着气氛有些僵硬，裴璋遂叹息，换了一副温文尔雅的语气，又亲手为她斟了一杯茶，笑道：“银砂啊，求人不如求己。这样吧，时间还早，不若师兄命人买些粥饭带来，等早饭时，我同你讲几个故事解闷，可好？”

另一方，小九一身内门弟子打扮，将手中黑铁令示于值守弟子。
“师兄日安。”欠身行礼问安，“在下奉大长老之命，来调取紫电宫近几年武器与法器使用情况，烦请您行个方便。”
“调取这个？做什么用处？”紫电宫外值守弟子不解道。
“仙婵大会将至，大长老与裴副阁主意欲根据各部武器使用状况，组织履霜阁成员研究一番教内武器和法器是否有改进余地，以便于各位仙子比试时所用器物更为顺手。”小九答得一本正经。
来之前，裴璋曾派人给她带去口信：
“长孙银砂今日必然有备而来，她来时，你就在附近偷偷观察她，倘若她手里的东西是茶酒食物，便不用行动，倘若是灵石或仙门珍玩之类，你就带着我给你的黑铁令，从后门离开前去紫电宫。而后以大长老之名，调取对方近几年武器与法器使用状况。对了，调取完后不必急着回来，去百草堂隐月楼什么的也调调资料，不想去的话，四处转转也可以。”
小九表示不是太明白，不过还是依照约定照做。果不其然，所发生之事皆如裴璋所料。
值守弟子倒有几分迷惑，不过这等事却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履霜阁作为教内科研组织，不止一次向各个分部调取过相关资料，知情者却也见怪不怪。“以前履霜阁不是都是姜师兄或李二师姐来吗？我没见过你啊。”
“我是新晋升的内门弟子，今天第一次出门办事。”小九笑道，顺带着眨着一双清亮纯净的眼睛，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她今日出门还特意多涂了些胭脂，把自己打扮得白白净净，整个一乖巧温顺小师妹。“师姐说，每一位内门弟子都该适时锻炼一番，故而派我前来办事，还同我说今日值班的正好是她的老朋友，叫我不必胆怯。”
眼看弟子还有几分犹豫，遂扬了扬手中随手拿来的往年簿册记录：“这些都是刚刚从别处调取的，师兄若不信，可以看一看。”
“既如此。”值守弟子低下头，转身吩咐身后弟子道：“你去请咱们内门弟子来陪着，只叫她取完就走，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小九手握一只匿踪蛊，跟在紫电弟子身后。
此蛊引爆后，可在两刻钟内完全隐匿她的妖气，这是老裴特意为她改炼的虫蛊。小九心下暗笑，表面却装作云淡风轻，之前在营善堂没日没夜做的研究此时终于能派上用场，就让你们来试验一下离相之法改进版。

裴璋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刻意无视了对面银砂仙子惊愕到略略发白的脸色。
方才，他一口气同银砂讲了三个故事，皆是他从身边茶客口中听得。譬如权贵之女一心爱上穷小子，将对方视为终身依赖，不惜暗合双鬟逐君去，可是被对方榨干价值之后弃之如敝履，自己一无所有下场凄惨；或者结拜兄弟一同开店，却被其中一人欺骗，对方卷款潜逃，害的另一人妻离子散，等等等等。
“尘世……当真这么险恶？”他听见银砂颤声问道。
“非是尘世，仙门之中，这等事也有很多。”裴璋放下茶盏，一本正经地忽悠到。“之前，师兄们将你保护得太好，如若不信，你可以好好回想一番三长老遇害的细节，或者去找他的女儿折梅仙子好好打听一番。”
顿了顿，又道：“所以说银砂，师兄们早晚都会离开你，你不能想着全权依赖谁。这世间，谁都有可能背叛你，除了你自己。银砂我希望你能多为自己做些打算。”
“……裴师兄，我，我心里很乱。你不要说其他的，仙婵大会这件事上，我不知道我该相信什么了。”
裴璋似是眼珠一转，“这样吧。我再替你出个主意，你看可不可行。”
说话间，门外有弟子通传：“副阁主，紫电宫莫玄晖求见。”
“他怎么来了？”银砂似有些惊慌，“我今日来，明明不曾告诉过他……师兄，若是他知道我在此处，只怕要和我争吵。”
却见裴璋，只是抬手制止她，转向门外回应道：“知道了，我收拾一番便下来见他。”
而后转向银砂。“时间不多，那我捡重点，你自己琢磨琢磨可不可行。他那边，我替你拦住，你想在此处喝茶看书或者借阅都随你，想走的话，就找姜濯雪带你从藏书楼那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