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室中，一袭锦袍，头戴紫金束发的紫电宫首徒莫玄晖正盘膝坐于室内，一副恭候已久的模样。
二人相对落座，裴璋见莫玄晖神情倨傲，一副降尊纡贵莅临此处寒舍的模样，见他来，也不过微微抬眼，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身上一身细葛衣裳，而后收回视线，双眼微闭，神情轻蔑，仿似看见了乡巴佬一般，略一挑眉算作问安。
裴璋只觉得无名火起，要么说紫电宫人家跟着教主吃香喝辣呢，当真是财大气粗。一样的服制，这家伙又是锦袍又是金冠，恨不得鞋底都镀层金，什么毛病！
“裴阁主可真是忙啊。”他听见对方出言嘲讽道，“夙兴夜寐，焚膏继晷，倒是比贵门的正牌阁主还忙。哦对了，还得专抽出时间来和别的师妹沟通感情。连给自己换身像样衣服的时间也没有，更别提见我这等小人物了。”
“若是来找我逞口舌之快的，那就恕我失陪。师弟时间宝贵，用在你这等得志小人身上，未免太过浪费。”裴璋亦是笑着反击。
“姓裴的！”莫玄晖大怒，“我紫电宫是什么地方，岂容你怠慢！赶快把人给我放了，不然我……”
“你是说——那个在白塔阁迷路，被我手下师妹发现并带回来救治的弟子周玄麟？”裴璋皮笑肉不笑，道，“人已经送回去了，只是伤势有点重。阁下现在打道回府，应该还能见他一面。”
来之前，裴璋便大致猜出了莫玄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对方以长孙银砂为突破口来见他，一是摆明了他莫玄晖已知此事，警告自己少把心思放在紫电宫；第二，便是他所猜测的，无意撞破了尊主月母的机密，对方在事情闹大前来探探口风。
和小九相处多年，他早已学会她谋定后动的行事习惯，故而，一早便准备下了应对话术。似乎并未料到裴璋会这么干脆，莫玄晖倒是一愣，梗了片刻才出口问到：“大长老的意思？”
“仙婵大会在即，”裴璋轻呷一口茶，顺便腹诽今天为了应对这俩师兄妹，自己这一会喝的茶比一天都多，戏也是一场接一场地演。“大长老不希望节外生事，所以我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莫二狗，大长老亦有命令，这件公案，不能束之高阁。”
“哼，那你说要怎么办？”
“尘世有套解决办法，要么私休，要么官休。”
“怎么私休？”
“很简单。”裴璋笑道，“以命抵命，我要你们自己动手。”
“混账！你们的人没死，反倒要叫我们动手杀了同门师弟，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那无妨，你若不同意私了，那这件事我便不再插手。履霜阁办事最喜欢走流程，届时上报于教主，令尊主月母之事公开于天地，你便再没有后悔的余地。”
“嗬，你将此事捅给教主，你觉得他会放过你们履霜阁？”
“俗话说啊，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反正教主收拾我们履霜阁也不止这一次了，只是教主治了我们一个，便再难平众怒，青霜台、隐月楼、还有百草阁，届时又怎么会服他？”
莫玄晖哑口无言。见此，裴璋便低声笑道：
“当然，我们也不是白让你动手。”
而后挥手，令身后弟子取来一只沉甸甸的木匣。“我打听过了，”他换了副平静的语气，似与之商量一般，“那位周师弟家里也没什么人。再者，世间知道此事真相的，也不过你我他，他只要闭了嘴，这件事，从此便只有你说了算——这笔钱，拿去给他和那个素芸师妹置办个好点的棺材，剩下的……你自己安排。”
“裴璋，你打什么主意，你会这么好心？”莫玄晖瞪着他。这事情太过诡异，身为受害方，反而还倒贴钱主动要跟加害方私了，天下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事情！
“和你作对总归没有好下场。”裴璋摊手，“实不相瞒，自我上台以来，流言蜚语便不曾停歇。我呢，没什么大志向，只想在动荡之际带着履霜阁弟子们苟全性命，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这些，算是我的单方面赠与你的体己钱，有些话不宜放在明面上，你懂就好。”
莫玄晖足足盯了他看了约半柱香工夫，见他表情似是无懈可击，方才冷笑一声：“这银子，你还是拿去给自己置办身好衣服吧，穷鬼。”
裴璋不怒反笑，依旧是将银钱匣子推去几分：“我能穿上什么衣裳，甚至能不能穿得上衣裳，那得看——莫首领的意思。”
原来是提前打通关窍的！见此，莫玄晖遂不再推辞，吩咐随行弟子收下包好，先送回去给周玄麟治丧，自己和裴副阁主几年未见，来了自然是要叙叙旧。打发走了屋内所有弟子后，裴璋见莫玄晖自斟了一杯茶，端在手里，却不见饮用。
“看来，三年尘世历练，倒令我们这位裴师弟练达了不少。”莫玄晖大笑道。“你若是早这么开窍，当年何必吃这等苦头？也许斩除妖女的功臣中，就有你裴璋的名字，何必被挂上叛教的名头，扔进百虫牢喂蛇？”
裴璋双眼微闭笑而不语，只是端着青瓷茶盏的手，无端收紧了几分。
“裴璋，关于周玄麟我们到此为止，接下来谈点私事。昨夜我师妹回来太晚，在门口被我抓了个正着，你猜怎么着，在她身上我嗅到了酒的味道。而这种酒……”
他顿了顿，“正是当年那只妖女亲自给我们灌下的酒。妖女破了我们的戒律，这事无可奈何，但我不希望你这等人再来坏了我师妹的道行。”
破了戒律？
裴璋隐隐气得发抖。
当年被围困荒野，整整二十余日，天寒地冻，弹尽粮绝。若不是我拖着重伤之躯去求妖医救人，你们还能有今天？因为断粮，你们几近失温冻死，是她给你们一人灌下半壶热桂花酒才救回你们这条狗命，你们不思报答，反而恩将仇报，如今竟然大言不惭说她破了你们戒律，你们有何等戒律可言！
“还有，离长孙银砂远点，她自幼长在履霜阁，不代表她就是这里的人。你们的关系至此打住，她不是你能肖想的。”
你算什么东西，还敢来指点我？裴璋刚想反唇相讥，却猛然想起了他撺掇给长孙银砂的计谋，不由得一计上心。
裴璋深吸一口气，一副大咧咧的样子故意激他道：“我说莫二狗啊，我算是闹明白了。你口口声说说着妖女、破戒什么的，还要我离你师妹远点，原来传言是真的啊？”
“什么传言？”莫玄晖闻言一愣，下意识问道。
“当初据说你与妖女一战，受了重伤。功力一连退了四五成不说，好像……那方面还出了问题？”裴璋凑近几分，摆出一副欠揍的表情冷嘲热讽，“不能够吧莫师兄，那你这回来要是成亲了，长孙师妹可怎么办啊？师弟我啊，起初也是半信半疑，直到我方才见你这副反应，我才不得不信——我还当是什么深仇大恨，若不是被伤了根本，你怎么可能把这事儿记得这么清？”
莫玄晖气的面皮紫涨：“你！”
裴璋嘿嘿一笑，反手一拍他的肩膀，“你也别急。拜你所赐，我下放尘世劳改时正巧认识了几个专治男科的郎中，几贴膏药下去，药到病除。不然，我还认识大内净身房的姚总管。求仙问道也不过仙龄万岁，你在凡间当个九千岁，四舍五入其实也差不多。”
话音一落就见莫玄晖狂怒掀桌，霎时间杯盘茶盏哗啦啦碎了一地，莫玄晖一步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抬手就要教训他，却不想裴璋等的就是这一刻，反握住他砸下来的拳头，而后以巧劲卸力，一步挣脱他的控制反手便擒住他。
“姓裴的！你好大胆子！得罪了紫电宫，我看你……”
“莫二狗。”裴璋冷笑着打断他，语气平稳，“在我的地盘还敢跟我动手，你是第一个。爷今天心情好，懒得跟你计较。咱们俩的私人恩怨，我现在没空跟你翻旧账。可是你给我记住，就算那妖女天怒人怨十恶不赦，她也救过我这条烂命。就冲这一点，以后再敢在我面前对她出言不逊，爷就算打不过你这位首徒，也不会让你体体面面地从我面前滚蛋。”
莫玄晖挣扎着爬起身子，裴璋却也不看他，背过手朝着门外唤值守弟子进来：“清风，明安，送客！”

话分两头。且说是日，长孙银砂从履霜阁回来后，便一直疑虑重重。向师尊寒光仙子问过安后，便一直坐在厢房里等莫玄晖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女侍通传说莫首徒自履霜阁回来了，就是脸色不太好的样子，想来定是又和裴副阁主吵了几句嘴。
银砂微微叹息，早就劝过莫师兄，如今不要去招惹裴师兄，对方虽然在他看来名不副实，可到底也是大长老的心腹，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大长老有什么好的？遂摆出一副劝架的心态，拿出从寒光仙子处讨要的名册，又略略收拾了一番后才施施然前去莫玄晖的府苑。
裴师兄临走前，同她嘱咐道：
“莫玄晖真心与否，一试便知。据我所知，他除了醉心武学之外，便最喜女色，经常和寒光仙子座下女侍眉来眼去。你回去后，不妨去寒光仙子那里说说莫玄晖的好话，譬如工作认真，尽心尽力云云，趁机替他在师尊面前讨个赏，让寒光前辈将女侍许配给他，而后去他面前出言试探——”
“师兄的意思，我怎么不明白？要我去帮莫师兄说媒？”
裴璋浅笑：“我当然不是真的要你去促成这段姻缘。姻亲，不过是一条将他与寒光仙子利益牢牢绑锁的纽带。倘若他当真一切以紫电宫为重，就算不会欣然笑纳，至少也会明白些许寒光仙子的好意，行为上有些认同。反之，倘若他心中另有打算，姻亲就会成为累绊他的枷锁，届时，他必会谢绝你的提议，甚至心生抵触之意。”
银砂深吸了一口气。
向寒光仙子替莫师兄讨要封赏却也不难。师尊身为六部首领之中历任时间最长之人，自然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略略一思考其中利害便点头同意，取来手下女侍名册交给银砂，要她去问问莫玄晖可有此意，如果有，便挑一个，赐他做道侣。
这些丫头不过是下界贡上来的信徒，除了模样周正之外一无所长，根骨也不好，对她而言，这样的女孩送给她徒弟，不过就像送份礼物一般平常。
银砂又备了些薄酒点心，在门外候了一会，听得门内没什么动静方才敲了门：“师兄，是我，银砂。”
门开了，莫玄晖一脸不悦尚未退去，眼看是她来，神色遂放松了几分。“和那个姓裴的说过了？”
“说好了。”银砂温顺地点了点头，“之前是我的不是，我来给师兄赔礼道歉。”
二人落座，略略闲聊了几番，银砂见他仍是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遂好生劝道：“师兄，我早就说了，不要和履霜阁之人闹龃龉。如今教主和大长老关系微妙，师尊又不喜我们惹是生非，我……”
莫玄晖自是不喜她这副理中客的模样，遂摆着手粗暴打断之：“来劝架的话，就免开尊口了。我和那个姓裴的不共戴天，早晚有一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银砂被吓得花容失色。“有必要吗，师兄？”
“我知道你心里还念着他，青梅竹马的情谊，自是我比不上的。”莫玄晖冷哼道，“倘若真有那日，银砂，你究竟是帮我还是帮他！”
“莫师兄你这是什么话！难道妖女行踪之事，不是我和你一同计划告发的吗？”
那也是我告诉你那姓裴的和妖女已暗中筹备结为夫妇，你才去告发的。莫玄晖腹诽道，不过无所谓，你到底还是听了我的话。遂装作不以为意，笑道，“你素来不喜欢到处做客，怎么今日要来我这儿闲坐，让我猜猜，是不是有什么高兴事？”
“还真让你说对了。”银砂笑着自托盘上取下名册交给他，说道：“我今日去见师尊聊到你，师尊对你赞不绝口，还说紫电宫内若是离了你便不成事。趁此机会，我替你向她讨要了封赏——师兄你看看，这些是师尊座下女侍的名册，师尊说，师兄年岁到了，身边总该多几个贴身伺候的人，这些女孩子个顶个的色艺双绝，你看看可有中意的？”
莫玄晖的笑容凝滞在脸上。
长孙银砂这是什么意思？寒光仙子又是什么意思！
方才裴璋的羞辱还历历在耳，而他无法反驳，他确实受了伤，这等事这么私密，他自己连百草堂都不敢去，只能下山偷偷请大夫，本以为暗中吃药治疗能治好，可是三年了，一点都不见好转。
之前留宿过的那些初等圣女，再去时感觉她们看他的眼神好像都不对了，令他只觉得像是嘲讽，更不要说寒光仙子那些早就被他调戏了个遍的女侍，他更是只假装自己移了性情，不敢招惹她们。
这等难言之隐，他本以为无人得知，反倒被裴璋翻出来反复嘲讽。如今长孙银砂还、还拿这件事来羞辱他？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她要怎么看他！
“师兄……？”眼看莫玄晖霎时间变了脸色，表情不太对，银砂心下疑虑顿起，难道裴师兄说对了，莫师兄确实有二心？
“你拿走。”
“师兄，你怎么了……”
“我说你拿走！”莫玄晖忽然暴起，“长孙银砂，你去告诉寒光仙子，我不要这等恩赐，我什么都不要！”
宛若惊弓之鸟一般，长孙银砂匆匆收拾好东西起身告辞，连头也不敢回，莫玄晖今日太反常了，实在是太反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