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璋愣了片刻，忽而朗声大笑。小九松开手，听他这般说道：
“去他喵的蟾月教，去他喵的什么破大会！老子今天就要疯玩一场！九歌，你等我片刻，我换个衣服就来！”

玩什么好呢？小九起初有些担心，来这么早，仙山下的街市会不会没开门什么的。却不曾想到，山下却比她想象之中要热闹许多。街道两旁炊烟袅袅，一派尘世寻常的烟火气息。有小商贩推着车沿街叫卖早点，亦有身背行囊的游商拦住过路弟子，煞有介事地推销着秘传法宝；亦有货郎挑着担子，沿街贩卖当地特产或玩具。
小九看得呆住，一旁，裴璋笑着解释道：“咱们来得早，这会子早市还没有散。如今仙婵大会在即，不光是咱们，这些商家也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
“准备？”小九有几分好奇。
“是啊，这种比赛也算是蟾月教一等一的盛事。届时，会有许多门派前来观礼。换做是我，肯定也要趁这个时机大赚一笔。”
小九忍俊不禁。
“想吃什么？我请客。”裴璋笑道。
“啊？我都可以。”
“那——”裴璋略一思索，“我知道有家饭店还不错，少年时，我和老姜就经常逃了早课来他们家吃饭。饭店不远，有是一间琴社，主人家是个风雅之士，家里的腊梅亦是一绝。吃饱了我们可以去歇一歇，等中午大部分街市开放了再去玩。”
那我要吃穷你！小九举爪爪吓他。
谈笑间，身后隐约有辚辚车声响起，回头看去却见身后仙尘滚滚，一对毛色流光溢彩的神兽驺虞拉着一架轩车，昂首阔步从身后宽街上行过。见此，裴璋忙把小九护在身后拉向路旁。
轩车虽雕镂简洁，却无处不透着庄严，车身所用木材，就连小九也未曾见过。尤其令她移不开眼的，乃是车盖上所蹲踞的一只獬豸，双目圆睁，精神矍铄，昂首挺胸，威严公正，象征着轩车主人的不世身份。
车后，一群身着蓝衣，腰悬宝剑的弟子紧随其后，个个衣着庄严整洁，神情肃穆，令人一眼望去，便油然而生出一种敬意。
“看来，天剑门的人也来了。”看着他们，裴璋压低了声音，自言自语道。
“天剑门？”
“对。”裴璋低声解释道，“仙盟之中，众派只唯天剑门马首是瞻。看到那辆车了嘛，据传，车身是用上古神木大椿之树的枝干斫成，周身饰以琅玕美玉，而车顶的神兽獬豸，更是用世所罕见的昆吾金石所铸，乃是威仪公正，秉公执法的象征，并非所有人皆可用，唯仙盟总主级别的人物才可使用。如若猜测不错，车中所坐之人，当是仙盟前总主，天剑门现任剑尊，荀越大人。”
而后怕她不懂，又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论地位，当与你们的妖天子平起平坐。”
好大的来头！小九暗暗惊叹，隐约听见身后还有几个人在窃窃私语道：
“哎，荀剑尊来咱们蟾月教了，姐妹们，你们有没有见过剑尊大人啊？”
“我没有哎，上次他来的时候我不在！据说人长得风流倜傥……”
小九用手肘碰了碰裴璋，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见过剑尊本尊吗？他长怎么样？”
“只见过一面，人很好，没什么架子。”
眼见着烟尘渐远，裴璋遂伸手拉她过来隐入人群。“据说，”小九听他讲到，“这位荀剑尊乃是天剑门迄今为止最年轻的一位剑尊，剑法精妙，而铸剑更是一绝。虽生长于仙门中，却极是敬奉墨学，尤其倡导墨子本人‘非攻救守’的理念。仙门内对其评价颇为微妙，大抵是说——比起仙人，他更像是一位侠者，故而，他也因理念不合，数年前辞去仙盟总主之职。目前，只知他尚在天剑门打理事务……”
小九还想听八卦，却见裴璋伸手捏了捏猫脸笑道：“走啦，边走边说！”

一路上，裴璋与她并肩而行，一面走，一面给她讲了不少笑话。简单吃了顿早点后，二人前去裴璋方才提及的琴社闲坐。
琴社位于街市后山的里巷口，环境清幽僻静，还未及走进，小九便闻得一股悠远又清新的腊梅清香。时日尚早，待裴璋引小九前去琴社时，正见馆主开门迎客。
见是他来，年轻馆主便仿似适逢意外之喜一般。二人关系匪浅，相见后彼此互行长揖，问候一番，梅馆主方才转向小九，笑着向他问到：“怎么，不为我介绍一番这位姑娘？”
“我原对你提起过，这位就是我在尘世的知音，殷九歌。”裴璋笑道。“九歌，这位是琴社梅少馆主，我的琴便是跟着他的父亲学的。”
小九依言行礼问候。“原来是殷姑娘！”梅馆主惊喜笑道，“稀客到来，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快请进，快请进！”
三人进了琴社，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松香气息。小九细细打量周围，却见四周家具陈设皆是以质量上佳的松柏木制成，擦洗得一尘不染。正对门处，高悬一幅前朝画师真迹《夫子抚琴图》，下置一张清漆桐木仲尼式古琴。走廊处随处可见腊梅瓶插，清香四溢，颇有雅趣，
两侧偏房皆布设了四五张琴桌，二楼则以木墙或竹屏隔出几间小室，既可以单人独坐于此焚香抚琴，挥毫泼墨，亦可三五好友相约烹茶煮雪，彻夜畅谈。
谈笑间，梅馆主将二人引上二楼落座。比起楼下，二楼雅间清幽干净，令小九回想起之前在茶楼时的装潢。
然而更令她惊奇的是，雅座屋内墙上所悬画轴上，画的并非梅兰竹菊抑或高山流水，而是——一盘又一盘的瓜果，葡萄、山柰、桃李、柑橘等等，应有尽有。
远远望去，群画栩栩如生，迫而察之，又觉此物当如新摘下的一般，尤其是画中瓜果上淋漓的露珠，映着点点朝阳新辉，逼真到仿佛甚至可嗅得一丝香甜的果香。
好绝的笔法。小九暗自赞叹，同时惊叹于梅馆主的细致，能把瓜果也描摹得这等活色生香又淋漓尽致，想来梅馆主平日里当是一个爱极烟火人生之人。
身后传来了裴璋的笑声。“世人皆知梅馆主这里的共有三绝，琴绝、茶绝、香绝。”裴璋笑道，“可是还有两绝，却只有我知道。除了这一手妙笔丹青，便是一手好厨艺。小九，这位梅馆主手艺亦是一绝，最擅烹制茶点，想吃什么尽管开口。”
闻听此言，梅馆主倒不置可否，只是笑着转身下楼忙活。不过须臾工夫，便端着几样点心与一壶茶上了楼。
还未等他揭开盖碗，小九便嗅到一股香甜沁人的酒酿香气。
“今日匆忙，来不及准备什么好东西待客。念及这些时日快到冬至节，天寒地冻，故而给二位准备了些醪糟酒酿制成的小点。”一面说，一面揭开盖碗一一介绍给二人，“这碗酒酿蒸酥酪，用罢暖胃又暖身，最合适不过。这碟小饼，更是用上等精面和了米酒，反复揉制，又填了糖桂花、枸杞、玫瑰等做馅料……”
“介绍的事先放一放，客人来了你总不好叫人家饿肚子吧——”裴璋打断他，却见梅馆主反手以手中竹箸轻敲他狗头，笑着反问：“我的东西，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吃到的？”
裴璋悻悻然，拉过小九小声非议之：“就知道这货要来这一套。”
哪一套？小九刚想问，却见梅馆主已在二人面前落了座。
“我梅子鹤最喜欢和文人雅士往来。”他笑道，“若是人生没有些雅兴，纵使享用珍馐美馔，也味同嚼蜡。殷姑娘，开动前，要不要跟在下玩个游戏？”
“玩什么？”小九倒也来了兴趣，看对方的气质，无非就是舞文弄墨一类罢了。只见梅馆主只是微微一笑，拍了拍手，说话间，一位绿衣小书童便捧着纸笔进了屋子。
“接龙，飞花令什么的太简单了。”他笑道，“就作集句诗，怎么样？”

所谓集句诗，乃是取现成诗篇中合乎韵律，语义之句，将之重新拼合为一首新诗。语句间上下句句意要连贯，浑然天成，不可跳脱。看似容易，实则非常考验作诗之人诗赋功底。
这是要考学问呢？小九托腮望向他暗笑，心说那你算是找对人了，这顿点心我今儿吃定了。
见她如此爽快，梅小馆主亦是开怀大笑，遂挥手令书童为三人奉上香茶，而后执笔做记录。二人以生辰月份定先后，梅馆主为先，却见他思索片刻，道：“殷姑娘，我们来个简单的，以‘月’为题，可好？”
“悉听尊便。”小九笑道。
梅馆主略一思索，便抛出了首句：“中庭地白树栖鸦。”
“更深月色半人家。”小九却也并非等闲之辈，当即脱口而出接道。
“人攀明月不可得。”却不想梅馆主早有准备，微微一笑便脱口而出。
小九望向他，心底却道这家伙出句倒轻松，只因作诗，第三句不必合韵，反倒是自己，每句必合以音韵，不然便是犯了大忌。
见此，她也不再犹豫，而是一手执杯与程若阙相碰，同时接道：“犹为离人照落花。”
此句一出，饶是梅馆主也起身拍手叫好：“殷姑娘锦心绣口，这句接的甚是圆满！”
“世人皆道天道无情，明月高不可攀。却不知无情之处，乃是洞悉凡间所有多情，方才能无欲无情。”小九低声一笑，道了声过誉，而后以茶代酒，仰头一饮而尽。
下一联依旧由梅馆主起头，小九见他思忖片刻，选了个不难不易的开头，道：“云拼欲下星斗动。”
“绿烟灭尽清辉发。”小九这句对得倒工整。
“醉客满船歌白苎——”梅馆主笑着，应道。
小九开口接到：“人生由命非由他。”
“好一个‘人生由命非由他’！”话音甫一落，便听梅馆主笑曰：“人生相逢何必曾相识，梅某心悦诚服。姑娘才思敏捷，今日与卿对诗，实乃人生一大快事也！”
而后吩咐小童：“去把我前些日子带回的古谱取来。”
绿衣小童听命，片刻后捧着几卷古抄本返回，梅馆主将之交于小九。“这是前朝古乐谱，乃是鄙人前些时日游历长安时寻得的失传曲谱。鄙人视若珍宝，从不轻易示人，今日借姑娘看看，不知姑娘能否看出什么门道？”
“饶了我吧，”小九随手翻了几页，不觉哭笑不得，遂苦笑道，“别的我倒会些，只对音乐倒是大大的外行。于此谈论乐理，岂不是班门弄斧？”
“不打紧，姑娘说来听听。”
裴璋瞪了他一眼，而后装作无意一般接过谱子，随手翻了翻，一副心下了然的模样。“我说你啊，”小九听见他这般开口道：“捡到什么都当宝贝似的。这谱子从调式和乐律上看，颇有几分胡乐的味道，又不是宫廷雅乐，也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
“虽不是宫廷雅乐，但也有几分意思。”小九接过话头，心下却暗暗感激他救了场子，“前朝太宗皇帝十四年，得高昌乐，又并协律郎收造燕乐，去礼毕曲，合前制九部乐为十部乐，取名做‘燕乐’。燕乐者，以西凉乐与龟兹乐为主。”
“哦？那，何为燕乐？”
“《左传·文公四年》有载‘昔诸侯朝正于王，王燕乐之’，《诗·小雅·鹿鸣》有云：‘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燕乐者，君臣宴劳之乐，古代朝廷宴饮，必按礼奏乐以娱宾客。故而，有别于宗庙祭祀之雅乐，燕乐的本质是俗乐。北朝诸代，胡部乐多次传入中原，与北方传统旧乐逐渐融合而生西凉乐。天和三年，武帝娶突厥可汗之女为妻，正式传入龟兹音乐。由此二种，便是此本燕乐的主要部分。‘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一句，就是一个典型的前朝燕乐场景。”
梅馆主笑问道：“那姑娘可曾知道前朝十部乐，都有哪十部？”
小九略略思考一番，“我只是略略记得几个，倘若说的不对，梅馆主不要笑话我。”
“那是自然。”
小九深吸一口气。“十部乐者，一曰燕乐，二曰清商，三曰西凉，四曰天竺，五曰高丽，六曰龟兹，七曰安国，八曰疏勒，九曰高昌，十曰康国。总称为燕乐。”
此言一出，便见梅馆主当即起身鼓掌：“姑娘惊才绝艳，梅某叹为观止！”
而后转向裴璋：“你我精通乐理，自是明白‘知音’一词分量有多重，裴兄当日所云知音乃是一女子，我还只当是你夸夸其谈，却不想殷姑娘才力华赡，自是担得起你这‘知音’一词！”
若要考校学问，我还真不怕。小九坐在他对面，双手捧着一杯香茗，眯起眼睛小口啜饮着。夸吧，请多多地夸我，我这个人肤浅，爱听夸。
裴璋浅笑，伸手掰下一块饼子喂给小九。“你搞错啦，梅兄。”小九听他这般调笑道，“殷九歌不需为了‘担得起’而担些什么。与我而言，她本身就如日月光华般灿烂夺目，是我三生有幸，适逢这么一个……”
顿了顿，摸出手绢擦去她脸上的酒渍：“……吃饭粘脸上还不知道擦的姑奶奶。”
你讲不讲理，你自己投喂的时候摁我脸上的。小九气不过，几人笑闹了片刻，梅馆主遂命童子就将曲谱抄录一份作为礼物送于二人，只当做今日的见面礼。
对于小九，他又取了两卷珍藏已久的书画，并着剪下琴社开得最好的两枝梅花相赠，只道是今日棋逢对手好不快意，请她务必收下，日后常来常往，点心管够。
逛过琴社，裴璋又带她去附近山亭赏雪看云听瀑。直到夜幕将之，山下华灯初上，镇子中最热闹的时刻方才来临。
因适逢仙婵大会，又近冬至日，镇子中央街市每日都会摆上些游戏摊位，热闹程度丝毫不输人间上元、中秋等大节。
小九等的就是这会，还不到天黑，就拉着裴璋匆匆下山赶集。彼时，某个投壶游戏摊位前，小九从老板手中接过一捆竹箭，跃跃欲试。
“姑娘请。”老板笑着引她上前，“咱们这儿设有各式奖品，头奖是一只琉璃花樽，次等则是各种摆件，小孩玩具等等。小本生意，咱摆不起仙门稀罕的灵石神物等等，您千万勿怪。”
“老板言重，无非就是玩个热闹罢了。”小九笑道。
裴璋凑到她身旁，给她加油鼓劲：“上！拿下那个花樽，正好放咱的梅花。”
上就上！小九摩拳擦掌。只是今日实在不在状态，连着投了好几次都投不进最远的那只铜壶，直到手中一把竹箭都快用完，也只中了些布老虎、绣球之类的玩具。
“我看姑娘是真喜欢那只花樽，那就当小老儿做个人情买个回头客。投不中最远的，那么次远的中五次也成。”老板忙不迭打着圆场陪笑到。
“投！再投它二十次，我还不信了！实在不行拿钱买……”裴璋一副比她还要急的模样，小九生怕他再把“能拿钱摆平的事那叫事吗”这句话再挂出来招贼，遂暗搓搓在他屁股上拧了一把，沉声道：“买箭去。”
裴璋遂收声乖巧点头，一摸荷包才发现玩到现在自己的零钱已没多少。“你等我一下，我去找个钱庄兑点银子。”
小九点头由他去了，眼看着自己手里还剩下两三支，便想着最后再努力一把，心中默念着投壶技巧，起手，瞄准，丢。
当啷一声，竹箭穿过最远那只的壶耳，斜斜地掉在地上。
“哎呦可惜了，姑娘，就差一点！”耳旁是老板的惋叹声，于是小九遂沉下气，再试一次。
叮当，竹箭落在了铜壶两寸开外的地方。
小九定了定心神。最后一支了，能中中不能中拉倒。遂再次摆起姿势，心中默算着距离力道，起手，瞄准，而后精准无误地一投。
当啷，当啷。
彼时小九愕然抬头，却见一旁身背剑匣的的黑衣青年同样放下手中剩余竹箭，一副大出乎意料的模样。
两只箭，同一时刻，竟精准无误地投进了一只铜壶里，而且还是最远的那一只。
老板喜笑颜开：“哟，二位好准头！快，快把花樽给这位姑娘和这位公子分别装好！”
可还未待他说完，一旁的小伙计却愁眉苦脸地跑来，在他耳边道歉道：“实在对不起，爷，咱们准备的两只琉璃花樽，方才上山的时候有一只不知是磕了还是碰了，瓶身碰出一条大裂纹！看那副模样，肯定是不能卖给两位客人了……”
“什么！你……”老板大惊。
这可如何是好，两人同时中了壶，只有一样奖品，怎么好说给谁不给谁？他只好陪着笑，道：“两位客官，您稍等，我、我这就差伙计回家拿去……”
万幸的是，黑衣青年在打量了一番老板和小九后，只是兀自摇了摇头，道：“山路湿滑，不必麻烦，就让给这位姑娘吧，我从其余的奖品里随意挑一样。”
从面容与气质上看，青年应当是长于裴璋，声音沉稳，波澜不惊。道行上应也是不浅，虽然收敛了法力，周身却依旧环萦着难以言说的威严感。小九收下花瓶，恭恭敬敬向他致谢道：“多谢这位仙长割爱。”
青年仙人不说话，只是向她微笑颔首算作致意，小九见他从其余的奖品中挑选了一只皇帝模样的泥塑人偶拿在手里把玩，便不再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