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真这么说？”主殿内，寒光仙子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爱徒，一边好生抚慰，一边疑惑道。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他从没对我这么凶过……”银砂趴在寒光仙子膝头，哭哭啼啼个不停。
寒光仙子闻言，虽并未置评，只是安慰自己徒儿说莫玄晖不过是心情不好，也许等过了几日他想明白了自然会来找你道歉云云，心下却犯了嘀咕。身为首领，她自以为那些孩子们这等那等的心思，包括裴璋的小手段，不过是小辈之间的小打小闹。蟾月教素来不缺小打小闹，甚至多点更好，故而她也懒得同他们计较。
只是莫玄晖究竟做的过火了些。
寒光仙子觉得有必要敲打敲打这位爱徒，却又顾及孩子颜面，不愿意像往常一样兴师动众前去，遂在安抚好长孙银砂后，就怀揣着法宝银丝麈尾，携带一两个侍从，也不许弟子通传，自己只假借散步之名前去找莫玄晖说话。
可才方出了主殿门，她便看见一旁长廊外一侧有灯影闪过，人影鬼鬼祟祟，几个杂役弟子抬着一个人出了门，那人身上盖着白布，依稀可见斑斑血迹。
“站住！”寒光仙子出声喝止，“紫电宫内，送丧就医，怎么不见和我知会？你们是哪位教习的徒弟，又是受了谁的使唤，这么不懂规矩！”
几个人面面相觑，只好放下担架。寒光仙子上前掀开白布一窥，便被冲天的恶臭逼得连连后退。
“此人是谁？”她问道。
“回师尊，是一个名唤周玄麟的弟子。”
寒光仙子知道这个人，之前饲喂尊主月母的时候，他也是轮班岗中的一员。自从那一次被履霜阁的人撞破后便没了踪影，她只记得这事交给莫玄晖去交涉了，并不曾询问过后续。“怎么死得这么凄惨，是死在了咱们宫里？既然这样，玄晖为何不来禀报与我？”
“是是是……啊不对，不是、不是……”几个杂役弟子不知该如何回答，张口结舌，霎是紧张，寒光仙子眼尖，当即便挥起麈尾拂尘指着一人厉声喝到：“张口结舌，成何体统！我看这人遍体鳞伤，颈部又有勒痕，分明是被人杀害，究竟发生了何事，给本座从实招来！”
几个弟子不敢欺瞒，只好唯唯诺诺交了底。待一炷香后几人坦白从宽后，寒光早已气得脸色铁青。
据几人说，周师弟抬回来时一息尚存，虽然伤重，可是大都不在要害，喂点吃食，再交给百草堂好生疗养一段时间就能救活，可是莫师兄却不顾左右劝阻，在见了周师弟后，连大夫都没请，便草草下了“救不活了，给他个了断”这样的断言，而后更是直接拿了条绳子，把人活活勒死……
他们几个人惧于大师兄威慑，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弟死于非命。做完后，便见莫师兄从袖子里掏出几锞银锭子，叫他们趁着尸体还没招苍蝇，拉下山买口棺材埋了，别惊动任何人。
“银锭子呢？”寒光仙子问几人伸出了手。其中一人踌躇着，磨磨蹭蹭从怀中摸出一枚银光闪闪的银块。寒光仙子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是十足十的雪花银无误。
此事定然和履霜阁有关！能拿出这么多银子的，除了崔磐老匹夫不会有旁人！寒光仙子气的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没有证据。可比起银子，更令她心寒的是她徒弟莫玄晖竟会见钱眼开，草菅人命，甚至于杀害了同门！
“人当真是莫玄晖杀的？”待冷静了片刻，寒光又问道。
也……不全是吧？几个弟子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毕竟嘴是他捂的，人是你按的，绳子是我找的，谁都脱不了干系。随后，大家很快统一了口径：“是的，师尊。是师兄干的，我们、我们就是来运死人的。”
寒光仙子脸色阴沉得可怕，什么也没说，便挥手令他们走了，而后径直前去莫玄晖府苑前兴师问罪，可恰巧莫玄晖心绪烦闷开了内室闭关修炼，而值守弟子却也懈怠，就算听见了敲门声也无动于衷，料想着这么晚了，倘若是师尊来，便会提早安排弟子通传，不是师尊，那就更没有打扰大师兄的必要了。故而，寒光仙子的侍从在门外候了足足半盏茶时间的门，也不见有人来开。
“师父，这……”侍从面露尴尬，“不然，不然我回去派人通传一声……”
“不必，走吧，无可救药。”
此时此刻，寒光仙子明显心灰意冷了许多。麈尾一挥便召回侍从回主殿歇息，这个孽徒，当真是令她大失所望。

另一方，小九回到履霜阁时已是戌时三刻，此时此刻，尚有弟子等在门外恭候。
“师姐好。”小九见他同自己问安道，“裴副阁主让我转告您说，他在直方居等您。”
直方居，乃是裴璋的府苑。小九还没去过裴璋在蟾月教的猪窝，在值守弟子的引导下，沿着小径一路盘旋，终于在一间依旧亮着灯的清幽小院门口停住脚步。
院门口还挂着一方木牌。老裴平日摹写柳体多年，她一眼便认出了他的笔迹。牌子上，一手清刚瘦硬，骨力遒劲的漂亮正楷，端端正正提写着这样几个字：
“莫玄晖与狗不得入内”
牌子上墨迹新干，明显是刚写好挂上的。
身后传来值守弟子无奈的解释声：“……师姐，裴师兄上午和莫师兄吵了一架，回来就做了这个挂在这儿，还说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摘……”
小九看得一头雾水。幼不幼稚啊！你是小孩吗！挂这个莫玄晖就进不来了是吗！
屋内，裴璋背对着她，似在书架上整理着什么。
“来啦？坐。”她听见裴璋这般随口吩咐道。
小九反笑道：“你都不问我是谁，万一进来的是莫玄晖怎么办？”
“那他得是不识字。”裴璋转身笑道。“再者，咱俩相处这么多年了，若连你的脚步声也听不出来，那我这个随身钱庄未免也太不称职。”
而后不知何故，好像打开话匣子一般，伸手捏捏猫脸笑道：“我请人在我这屋搭了灶台，又装了烟道，今天刚刚弄好。我、我随便煮了点饭，一个人吃不完，喊你来帮我一起吃。”
顿了顿，又笑道，只是这笑在小九看来倒有几分勉强：“对了，履霜阁俸禄发下来了——老规矩，我就要五百文体己钱，剩下的，你帮我管。”
“还有，我今日听老唐说，后山的梅花开了，哎你喜欢看梅花吗？我听他们说还挺好看的。”
“那个，我昨日买了几卷古籍，都是前朝的手抄本，你去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真是个酸书生。小九坐在竹榻上，晃着双腿，看着裴璋一副别别扭扭似是有话要说，却不知该从何开口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什么啊？”裴璋收住话头，语气莫名有几分低落。
小九嗤笑出声，算了，这等事还是让她单刀直入比较好。
“我也想你。”
彼时小九双手撑着榻上竹茶桌托着腮，眨着一双清清亮亮的杏眼，看着面前裴坏蛋好似石化一般，一张清俊白净的脸渐渐爬上红云，而后用半是迟疑半是呆愣的语气小心翼翼问到：“你说……什么？”遂再也止不住笑意，大笑道：“我说，我也想你，嗷呜~”
“可是、可是我……”一向伶牙俐齿的裴璋，在她面前竟是笨嘴拙舌起来。
“哎呀笨，”小九遂没了耐心，跳下竹榻，小步跑到他面前，反手一摊，笑道，“要抱吗？不抱我就走咯。”
话音刚落，对方便好似生怕她反悔一般，伸手将她拉入怀中。鼻尖处传来他身上熟悉的药草香囊气息，清冽、幽香，却略带苦涩，身为苗疆巫师，他需要常年佩戴特制香囊，以药物来中和虫毒伤害。感受到面前素来坚强的青年，此刻像只受了委屈的猫一样，只是静静将脸埋在自己颈窝里，呼吸灼热却急促，仿似她的拥抱就成了他唯一的倾泻方式。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小雨，雨打檐铃，清脆作响。小九伸手，小心翼翼揉了揉他的头发，“乖，不委屈，我在呢。”
她虽然不知他和莫玄晖的那些恩怨，可结合裴璋在蟾月教的处境，还有之前进攻茶楼的那几波人马对他的蔑视，不难猜出他活的到底有多艰难。仙婵大会将至，这家伙又要替大长老谋划，又要设计对手，今日还受了羞辱，定是心力交瘁到了极点。
“谁难受了。”耳边是他闷闷的哼声，“我就是累。”
“好，那就歇一会，猫猫不走。若连你的心事都看不破，那我这个手下也太不称职。”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裴璋没由得的一声轻笑，而后拥她的动作又紧了几分。小九听他这般说道：“九歌，我不曾对你说过。来这里的这一个月时间，我一日都没有睡好过。我的使命、宿命，没有一刻不在纠缠于我……”
这是他第一次向自己敞开心扉。
小九并不擅长言语安慰，只是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一言不发听他倾诉。
“我无法遵循内心的抉择，甚至一度做着自己最厌恶的事。我讨厌这种拿人命当儿戏的感觉，可却不得不这样做……我曾想着，以我一己之力扛下所有，只要我所珍视之人安然无恙，那我累些苦些，也无所谓。我以为我能坚持住，可是……可是在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什么叫做溃不成军。”
“九歌，我好累，我很想见你，想跟你说说话，这一个月无时无刻不想。想你的时候，我就在想，这附近的美食街巷，倘若有机会带你来玩，应该去哪家哪家你才会喜欢……”
小九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心说这傻书生，何必给自己这么大压力，倘若她再不来，这货迟早要把自己搞成失心疯。且是日裴璋睡下后，小九却没走，转而派人给与她同住的白芳华带了句口信，说要帮裴副阁主处理事务，估计要忙个通宵，让她不要等自己，先睡就是了。
这一夜，直方居内书室的灯火便亮了一夜，翌日裴璋睡了一觉略微清醒之后，出了卧室却见小九正坐在他书桌前，一面喝着他放起来舍不得喝的几十两银子一斤的上等君山银针，一边随手翻阅着他放在案头的公文。
见他醒来，遂笑道：“起床啦？关于仙婵大会各分部参赛者的资料我已汇总完毕，你看看，有没有能帮到你的？”
裴璋的直方居内设有与外部相隔绝的结界，纵使里面使用妖法，外面也无从感知。昨夜她一宿未睡，将自己从紫电宫带回来的所有资料，和又顺路去其他地方摸排的线索汇集起来，而后动用离相之法，拟造出所有适龄参赛者的模型，并一一分类记录完毕。
小九一面解释，以免跳下椅子，引裴璋去看。此时此刻，一方以妖力幻出的演武沙盘，就端端正正放在他书室的另一端，十几位形态各异的女子，如同棋子一样散布在演武沙盘上。
而另一旁，是一摞几近写满字的字纸，每一页都近乎事无巨细般地记录着参赛者的情况，从身高到体重，从武器使用状况到何时何地因何受过伤或更换过武器，甚至于是……每个人的用剑习惯和最为显著的弱点。
还有一部分她亲自批注的应对策略。字字句句，工工整整，条理清晰，自是看得他心头一热。
小九说，上午去紫电宫时，原本只是去借阅记录，可她特意冒了个险，在虫蛊的掩护下开了离相，而后……窃取了紫电宫内所有她能接触到的记录。
换言之，如今的紫电宫对她而言已经没有秘密。
同样的方法，她也用在了隐月楼和青霜台等地方。不过紫电宫是重点打击对象，所以就格外用了些心思。
“喏，我想有了这个，咱们就如同田忌赛马一样，至少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她笑着说，而后想了想，又有几分无可奈何般地闷声哼道：“只可惜手头数据毕竟还是有限，不然依靠离相之法，还能造出更加逼真的模型。而且这个，只能算纸上谈兵，实际操作起来还需要不断改进才是，嗯，差强人意……”
裴璋大惊。他着实没想到，小九会为他做出这等物事。此时此刻，这方沙盘对他来说正是雪中送炭，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决胜先机。它使得一切信息都恰如拨云见月，水落石出一般明了，再结合裴璋本人对蟾月诸人的了解，自然能从中看出许多暗含的门道。
可他更为关心的，却不是这个，小九所说的每个字他都没怎么听进去，只不待她说完，便匆匆打断她：“你……一个晚上都没有休息？你怎么样，可有哪里不适？”
“妖一日两日不休息又无所谓。”小九笑道，“不要小看离相之法的威力，这可是专门为了解析困妖大阵而创设的法术。我都说了，有我在呢，自然不会让你背负所有事情。”
顿了顿，又问道：“我帮你做了这个，喝你一把你藏的茶，不过分吧？”
“你喝我才不心疼。”裴璋哭笑不得，捏了捏猫脸，问道：“只是做了这么多，你不累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小九等的就是这句话：“要！仙婵大会之前，你还有安排吗？”
“也许有……”
“那我不管。”小九学着他的模样反捏了他的脸，命令道，“现在起你被征用了，摇光妖国的公子九歌，命令你用一天时间来陪我吃喝玩乐。”
裴璋失笑，刚想开口，却感觉到脸上小九的手劲略略重了几分：“你，不许拒绝。不管是大长老还是二长老还是什么教主，就算是天塌下来了，你也不许拒绝。你昨天说想带我去山门外的美食街巷，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