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昱缓缓睁开眼睛。
　　周围的景色摇摇晃晃，身下的木板除了药味就是血腥味。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件事——她没死。
　　她杀了红裳夫人，断了紫衫夫人一条手臂，鬼市把她抽筋剥皮她都觉得算是轻的。但她现在好好地躺在这里，身上的伤口都被人处理过了。这儿显然不是鬼市，这是哪里？徐子昱浑身都疼，只有脖子能动，于是转头张望。活无常和折断了的垂水就在她右手边，她习惯性地想起身确认情况。谁知道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别动。”
　　这个声音非常熟悉，徐子昱循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远处明亮的地方走来一个人，坐在在她身边——是何琼。徐子昱原本有几分紧张的心情立刻放松下来。她看着何琼，何琼背着光，看不太清她脸上的神色。但徐子昱能感受出来她气色很差，人也有点憔悴，估计是好几天没有休息好。这一切应该都是为了她。徐子昱心中有些许愧疚，但没有说。两条蛇慢慢爬到何琼身边，何琼则是拿出一罐药，随手抓起一条蛇。她挖着药，慢慢地涂在翠幕的蛇鳞上，才和徐子昱讲话：“身上三根肋骨折断，六十七处砍伤，九处贯通伤，还有不少烧伤。要不是我回头快，你现在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她的口气非常严肃，徐子昱立刻不敢动了，只敢用眼睛打量周围。她身下的木板带着摇晃的感觉，隐隐能听见水声。徐子昱的角度刚好能看见顶上的乌蓬。加之何琼缩着身子，徐子昱很快弄明白了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于是她问：“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何琼回答：“去南诏，最终的目的地是云城，五仙教总坛。我们慢慢从南诏境内走到云城去，不着急。你把鬼市搅得天翻地覆，五仙教的人现在不敢得罪你，我们很安全。当然，你要是有所顾虑的话可以在伤好以后折返凌封山。我动用了一点点关系，这条船是绝对安全的。”
　　徐子昱一想就明白了：“你找了黄泉津的人？”何琼点了点头：“是。就现在的情况而言，黄泉津其实是最安全的，不过我不能回去，时间还没到。南边是相对安全的地方，还能顺便去把其他事情做了。你也有别的选择，不用担心。但你也得清楚，伤好之前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同意。老实躺着吧。”
　　徐子昱有点无奈：“老头在总坛可有不少仇人欸，郎中，我好不容易出了虎口，你又把我往狼窝里送？”
　　何琼给翠幕上完了药，把它放下，又换成赤练：“一，你现在的情况，往北方任何一个封国走都是死路一条，还不去南诏。二，南诏相对来说适合养伤一点，到时候往西躲，说不定能活。三，等靠岸了打听一下，你也就知道你现在风头多大了。五仙教的人在下手之前也会掂量掂量的。别太担心。”
　　徐子昱没说话，何琼自顾自地继续说：“我还要去五仙教找药，出发之前顺手查了一下，凌封山在南诏和天东的边境。我们最后落脚的地方离凌封山也近，你伤好了随时可以走。不管怎样想南诏都是最好的选择。放心，我走之前会先把你治好，也不强求你和我一起去。”
　　徐子昱还是没说话。她对于自己受的伤和何琼手上药的存货都有数，对于身后的追兵也有数。何琼笑了笑：“看不起我？忘了我是什么人？”
　　“没忘。”徐子昱说，“黄泉津双圣手，生骨化骨，杀人无形，救人听心。郎中是这一代的生骨手，而生骨手大人现在想救我。”
　　何琼点了点头，放下赤练，似乎是要爬起来：“知道就好。我说到做到。既然醒了就吃点东西，过午换烧伤的药。这几天暂时不要沾水。”
　　徐子昱瞪大了眼睛：“我伤得这么重，你不喂我显示一下你的医者仁心？”何琼翻了个白眼：“一，我没有那种东西，我本质上是个药师，做郎中只是赚钱方便。二，我不会，黄泉津的病人有仆妇照料，不是怪病我们不会亲自出手。你这种……重是重，不怪。”
　　徐子昱撇了撇嘴：“那我要多少天不能洗澡？我臭掉怎么办？”何琼满脸的无所谓：“病人可以忍。反正现在在船上，条件简陋，我也洗不成。慢慢活动一下，别乱动用真气，我去外头看看。”
　　她作势要离开。徐子昱想了想，还是决定叫住她：“哎，等等，你为什么要回头？”何琼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我想走，但是我觉得就这么走了，我会抱憾终身。”
　　徐子昱说不出话，何琼见她沉默，最后还是回身摸了一下她的脉：“好多了，这个方法果然有用。你可以检查你体内的真气，但不要随意运转。”
　　徐子昱闻言内视自己体内，而后大吃一惊：“我体内的真气……怎么融为一体了？”何琼没好气道：“我还想问你呢，有三股看似相近实际上你死我活的真气在你体内打架。你的体质虽然能够容纳这三种功法，但非常脆弱，平衡随时可能被打破。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你不是说你只被你师父醍醐灌顶过吗？”
　　徐子昱眨巴眨巴眼睛，显然是不想说：“这个很复杂，不好说。其实这三种真气的功法都是同源的，只是有所差异，还是有融合的机会的。我还以为要好几年才能把它们融合呢。所以它是怎么融为一体的？”
　　何琼很平静道：“我给你用了苍樨花，是你应得的，别觉得多欠我什么。就是你的百毒之体效力会减弱，以后比较容易生病。对了，你身体里那个稳定情况的蛊被苍樨花药死了，我给你拔了，你要看它的尸体吗？”
　　徐子昱吓得差点跳起来，被何琼一把摁回去。她直勾勾盯着何琼：“苍樨花？！可是郎中之前不是把药给我了吗？！”何琼点头，像是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我的药两瓣花就够了，之前是吓你的。我留了四瓣，剩下的都是你的。还有，你居然把那些药全吃了，你是真不想活了！好在苍樨花的副作用较轻，调理起来也方便。我们上岸之后有的是时间。”
　　徐子昱问她：“苍樨花一朵十二瓣……为什么？”何琼歪头思考了一会儿，看来对于她而言，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世上的事情不都是有因有果的，有时候某些事情就是没有缘由。你可以理解为我心情好，也可以理解为你把很多事托付给我，我一报还一报。直白一点，我只是想救你，并且这么做了，我也不知道缘由为何。给你找药，也是我之前答应你的事，你不用多想。”
　　船舱之中忽然就安静下来，徐子昱望着乌篷船顶，何琼望着徐子昱，两个人都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徐子昱才说：“给我看看那个蛊吧，郎中。”
　　何琼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上，给徐子昱看。她掌心是一只黑色的虫子，拇指头大小，带着一点点血腥味。徐子昱看了那只黑虫子好一会儿，道：“这是命蛊，传功的时候用的，可以稳定情况。这是我一位长辈的命蛊，她与我阿妈有旧，死前把真气内力都给了我。不只是苍樨花的原因，它本来就不太行了。当年老头快过世时传功给我，命蛊就受到了冲击，这些年逐渐衰弱，算是死得其所吧。”
　　“那这算是长辈的遗物。”何琼说，“打算怎么处理？”
　　徐子昱最后看了它一眼：“放进河里吧，顺着水能够回到云城的。”
　　
　　根据何琼的要求，徐子昱躺着喝了一点水，又吃了一碗稀粥才被允许起身。而后何琼给她简单讲了一下情况。这是一艘顺水漂流的船，船上只有她们。黄泉津的人会在水路的某个地方给她们运送物资，何琼前天晚上刚和他们汇合，那时候徐子昱还在昏迷。船的目的地是南诏边境的一座小城邕镇，到南诏境内以后两人靠岸休息，也补充一些物资。休整几天以后我们就换南诏境内的水路，进入密林。鬼市的人再强也没有在西南满是瘴气的密林之中寻人的本事，黄泉津则是会继续帮忙掩护她们，直到彻底摆脱鬼市的追踪。
　　徐子昱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一趟下来她欠了黄泉津多大人情，何琼在其中周转又花费了多少心思。单看何琼蓬头垢面满眼乌青的样子就知道这段时间她有多劳心劳力。徐子昱下意识就想看看何琼在什么地方，想多和何琼说说话。风吹进船舱里，一股腥臭味从船头传来，熏得徐子昱差点吐出来，意识到是什么东西以后徐子昱连忙爬起来往船头去。果然，何琼坐在船头，一个小药炉咕嘟咕嘟吐着白汽，正是味道的来源！徐子昱算是明白为什么何琼不介意病人身上臭了，她煮的药更臭！徐子昱捏着鼻子打算拼死抵抗：“郎中，你不会是要我往身上涂这个东西吧！”
　　何琼顿了顿：“好药都这样。”意思是她必须得涂。徐子昱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与其身上带着这种药味几天不如死了。何琼才不管她，趁着徐子昱不能反抗把她全扒了，然后把药水涂上去。涂完还要问她：“怎么样，是不是好一点了？”
　　徐子昱现在不想活，想死。但是生骨手大人是不会管病人的心情的，她说要徐子昱活，徐子昱很难死。生骨手大人看着徐子昱面如土色的脸，勉为其难出言安慰：“凑合过吧，还有几天船就靠岸了，进入南诏境内。到时候你身上的伤就好了，也能洗澡了。”
　　徐子昱心情稍微有点救：“还有多久？”何琼思考了一下，道：“还有三天靠岸，然后药也还得涂三天。”
　　徐子昱一脸悲愤地看着何琼，何琼淡定地看回来，她忽然觉得投江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何琼看了她一眼，把她轰回船舱里躺着：“好好休息，别乱动，等下伤口开了我可不管。”
　　徐子昱才不听，何琼在船尾摇船，她就坐在船头吹风。晚饭是何琼炖的干粮，还有今天下午不知道怎么捞到的鱼。鱼是给徐子昱的，主要是为了安抚她因为上药产生的不良情绪。吃完饭以后何琼摇了一下船，稍稍加快了速度，等到月升之时就铺床休息。她负责煮药，负责摇船，还要准备两个人的食物，检查徐子昱身上的伤口情况，困也是应当。徐子昱担心自己身上的味道，还特地坐在多吹了一下才回去睡。回到的时候何琼已经睡着了，她靠在徐子昱的被褥旁边侧着睡，害怕压到她，两人之间还夹了好几件衣服。
　　徐子昱睡了好几天，现在睡不着，而何琼睡得死沉死沉的。徐子昱只能看到她有些削瘦的背影和露出一截的白色颈脖。颈脖上也有一道伤口，徐子昱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说，只是不声不响地把被子往何琼的方向挪了挪。
　　何琼依然在睡着，徐子昱闭上眼睛，船上的夜晚无比静谧，只有若隐若现的水声。
　　三天后船终于靠岸，徐子昱感觉自己离馊已经不远了，味道大到赤练和翠幕都不打算靠近她，一直赖着何琼。何琼说她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洗澡的时候她来帮忙。大部分伤口已经结痂了，有些痂碰到水便脱落，露出粉白色的新肉。何琼一边帮她擦身子一边涂上除疤的药：“恢复得很不错。或许这就是真气强大的好处？”
　　徐子昱被刷干净以后感觉心情美好了不少，何琼说什么都对。洗完以后两个人就直接在客栈吃饭。这里没有面，只有米粉。徐子昱不挑食，什么东西都吃得很香。何琼给她的粉里又倒了一份肉：“对了，还没问过你，你在五仙教总坛生活过？”
　　徐子昱吸溜吸溜吃掉半碗粉，然后摇头：“我和郎中提过，只是没说清楚。我在云城生活过一段时间，是我很小的时候。云城不等于总坛。我刚记事没多久就被送走了。很多圣教内的事情都是老头和我说的，我其实对大部分事情都是一知半解，除了仇家。”
　　何琼嘴角抽了抽：“也不重要，只是顺嘴问一句，过去这么久了，很多事情也都不一样了。还是要靠自己打听打听。边走边说吧，麻烦事还一大堆呢。你慢慢吃，不要着急。”
　　徐子昱喝了一口粉汤，碗里已经不剩多少东西了：“我吃得一点也不急，郎中多吃点。”何琼失笑：“还说不急，你一下都吃了多少啊。”
　　两个人说是这样说，其实也差不多吃完了。吃完收拾东西出发往下一个地方。这是河渡的最后一站，之后的路就要靠自己走了。这也意味着黄泉津的庇护到此为止。徐子昱现在勉强能恢复到能动的状态，她对自己的未来忧心忡忡：“郎中，先不说我，你师哥就是这么对你的？你们师门不是就两个人吗？”
　　“这是我离开黄泉津，不听话回去的代价。”何琼才想起来，“所以之后都得靠你了。你得好好养伤，之后才能解决鬼市那边的家伙们。知道了么？”
　　“我知道啦。”徐子昱说，“我们先走吧。”
　　两人从小店里出来，黄泉津的人在门外守着，见到她们出来，双手递上一个竹筒给何琼：“生骨手大人，我们便送到这里，有口信给您。”
　　何琼接过竹筒，向他们点头道谢。黄泉津的人撑着船离去，她才把帛书从竹筒之中抽出来，越看脸越黑，最后恨恨地把帛书撕成碎片，一把扬进江水之中。徐子昱凑过来看：“谁写的？”
　　何琼难得气到开始磨后槽牙：“混蛋师哥，让我赶紧回去赔钱！我死都不会回去的！谁要赔那些人钱啊！且不说赔不赔得起，这不就是想要我们的命吗！”
　　徐子昱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在旁边笑得很开心。何琼瞪她，她又敛起笑意打量何琼的面容：“说起来我一直想问，你的面具去哪里了？”
　　何琼下意识拂上自己的脸：“我在鬼市的时候扔掉了。为了避祸。不过没有面具又怎样，我依然还是我。”
　　徐子昱看着她：“那是黄泉津的面具。”那一瞬间何琼以为她知道都发生了什么，但徐子昱不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师哥又不会不管我，这你放心。我总是有地方可去的。”
　　徐子昱拖着下巴，看着滔滔江水，那些信纸很快消失不见：“有朝一日，郎中无处可去的话，可以到天东凌封山来找我。不论如何，我最后都会回到那里去。郎中要是找我，在那里一定能够找到我。”
　　何琼有点意外地看着她：“我还以为之后你为了报恩，会和我一起上路呢。现在看来，你连前面也要与我一同了？”
　　徐子昱慢慢眨了眨眼睛：“如果郎中是这么想的话，我乐意奉陪。”
　　“求之不得。”何琼伸出手把她牵起来，“不过现在要紧的是另一件事，该歇一歇了，梧桐灯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