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子成亲，民避不得窥天颜。

　　长街宽阔，臣使浩荡，满目的长红中，车马停至永安侯府。

　　永安侯府红绸高挂，宫人自内而外肃立，礼官下马见主婚者，众人做礼后道：“奉旨册后，遣使持节奉册宝行奉迎礼。”

　　礼部派遣的主婚者奉制书及礼器而出，置放礼制所应置之处。

　　一众女官从内室而出，红绸锦缎点配的闺阁内，女官林立后，景昭懿由宫女女官拥护走出，于正堂做礼。

　　凤冠华服，金玉流苏遮面，正堂内所有使官垂眸避让。

　　礼毕，送亲仪仗各自就位，由永安侯府正堂拉红绸丝帛至府门外高台璎珞宝石凤舆，遮掩华光，景昭懿又由宫女拥簇，缓缓而出，纤手细细，被扶至舆上。

　　高舆一人之高，站在其上能看尽此处街头巷尾，金玉流苏轻动，景昭懿长睫颤抖，远远看到高马上的黑袍少年驾马远走。

　　一滴隐泪掉落，在身侧女官提醒下坐入舆中。

　　乘舆由长街直入，浩浩荡荡宫人紧随，于皇宫正门进入宫内，过十二道宫门后下舆上凤撵，文武百官俱着朝服贺立于正宫门内，延至议政殿前。

　　议政殿前，几个礼官立于阶台，阶台之上一身锦绣龙纹的高大男子静静伫立。

　　下凤撵，宫女女官将要近前，素手探出，却有一掌探过。

　　长睫轻动，景昭懿伸手过去。

　　只看方寸，被男人带至至高之处，百官跪礼参拜，景昭懿缓缓抬头，透过琳琅金玉，文武百官，看到的是天边微末的霞光。

　　皇帝大婚，礼数繁复，先圣殿行礼谒庙后天色已渐淡，正宫殿设于皇帝常居的静思殿旁，由皇帝亲自题字元昭殿。

　　元昭殿中厅，嬴朔与景昭懿端坐玉桌两侧，桌上按礼制放置金樽餐食，女官取金樽斟酒。

　　长手捻金樽，片刻后，纤细也缓缓拿起酒樽，繁复的锦绸华服相碰，交杯饮下酒后，二人唇间皆因酒而润泽泛起水光。

　　又一女官执箸上前，将两个点心分放置二人面前金玉碟内，两人吃过一半后重新放回碟子内，女官垂眸交换。

　　一月成婚对于筹措皇帝的大婚是有些仓促的，景昭懿在修习规矩备嫁时才知大婚的礼数，宫中的规矩，宫宴的礼节，嫁妆和陪嫁的各项都内容极多，中间还要应对宫中频繁来人补送礼物和各个司部的冕服礼服常服的用度量裁，一个月几乎没有停歇，临到出嫁前还在学夫妻内奉的规矩。

　　关于合卺礼乃至今日所历所有礼节，景昭懿都流程详熟，但只是作为局外人的详熟。

　　心里做了决定和实际完完全全是两码事。

　　看到眼前半截素卷点心，心里不适，景昭懿麻木的执箸，余光见那边已经空盘，耳侧又传来女官的催促。

　　长睫垂下，丹口轻启，景昭懿还是将点心送至唇边。

　　各项礼数完毕，几十道宫灯点亮了整个元昭殿，几个宫女与太监鱼贯而入，进前要为二人除服，在宫女刚刚除下景昭懿头上的凤冠后，一道低沉响起。

　　“下去吧。”

　　嬴朔眼帘轻垂，缓缓开口，须臾，内殿里所有的宫女太监尽数而出，宫灯摇曳一瞬又直立延伸。

　　景昭懿凤冠华服坐于内殿的拔步床上，而嬴朔则立在层层纱帐阻隔的中厅。

　　红绿着色，本就艳丽的女子更添娇媚，可眼帘低垂看不清内心波澜。

　　居高临下看着端坐的女子，嬴朔轻抬眼帘，“进前伺候。”

　　袖中的手指攥紧又松开，景昭懿起身，拨帘走近。

　　冕服繁复，行走间有些困难，虽然缓慢，但景昭懿还是面色如常稳稳的站在了嬴朔身前。

　　没有迟滞，素手纤细缓缓抬起去解男人脖颈间的盘口。

　　长睫轻合，动作间偶有颤抖，眼眸沉静，眼皮上也没有一点红肿的痕迹了。

　　嬷嬷说她这个月眼睛哭的红肿……

　　嬴朔勾唇，抬手握住胸口的细手，眼眸始终看着眼前面色冷淡的女子，许久后放开手，抬手解开腰带。

　　“你想好了，就是这个模样面对朕？”

　　她该什么模样？

　　她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既然入宫她再没有了他想，心里也已下定决心做好一个皇后，竭尽履好皇后之责，她若有疏他大可直言，若无中生有她没有办法。

　　景昭懿不语，掀眼看向嬴朔。

　　嬴朔扔开腰带，抬手去解冕服，解到下袍处，眼帘轻垂，“如此没有笑颜？”

　　这话听来有些奇怪，景昭懿蹙眉，见男人衣袍落地，下意识偏头，“我生性不爱笑。”

　　话一出口，景昭懿一怔，转头看向嬴朔，迟滞一瞬，垂眸又道：“臣妾今日是有些乏了。”

　　虽然不过一瞬，嬴朔仍然看到了那眼眸中的迟疑，薄唇勾起，只着中衣的走至景昭懿身前，居高临下看着长睫低垂的少女，“什么时候认出朕来的？”

　　景昭懿刚刚的迟滞确实是想到京郊的那一次相遇了，那时她因救人得意大笑，如今这样说话，担心他认为她在置气反抗。

　　一个月前上书殿时她只顾想要他收回皇命，那时虽觉得他眼熟，确实没有想起此人，后来她心如死灰，浑浑噩噩思绪繁杂之时记起了，却也不愿再细想了，她已有千百般的痛楚与懊悔，细想也不过是多一个新懊悔的方向，她那时哭的已经够多了。

　　景昭懿想解释但又觉得没有必要再说了，红唇嗫嚅，没有发出声音。

　　嬴朔也没有继续问询，大手伸来，搭上了景昭懿的领口，景昭懿下意识抬手后退却立刻站住，眼帘低垂，抬手慢慢自己去解领口的口子，一个两个的解开……

　　下颌突然被握住，男人俯身吻住红唇，景昭懿手攥紧扣子，想要后退，却又有大手抚住她头后，一瞬回神，景昭懿这一次理智胜于动作，静静伫立，仰头任男人动作。

　　只是浅浅的啄吻，片刻便被放开了，这一次大手再次伸来，扣子很快便都被解开，丝带掉落，冕服、中衣一件件堆叠在地上。

　　眼前已是男人的胸膛，景昭懿垂下眼帘，在男人再次伸手到脖颈间的绳结时开口：“灯熄了吧。”

　　俊颜妖冶，薄唇勾起，“燃着吧。”

　　灯火光亮，无一细节看不到，男人打横抱起女人走入内室。

　　纱帐垂落，满账风光。

　　细细的吻落下，景昭懿抓紧身下的锦褥，遂又放开，满脑的慌乱，她不敢落目到男人任意一处，陌生的一切让她只想逃离……

　　不是已经做了选择吗？做了选择便是已经想清楚了利害。

　　名牒已入皇室，百官朝拜，先庙拜礼……她实际上已经是他的皇后，难道要在选择后将事情变得糟糕。

　　不是的，她只是什么都不懂有些害怕。

　　如果害怕的话，只要乖巧柔顺就好了，他是皇帝，他有宫妃，他懂得的。

　　压制住心里的厌恶，撕扯间景昭懿慢慢放开攥紧床榻的手，长睫低垂，任男人摆弄。

　　紧绷的人变得柔软，处处乖顺，嬴朔知道她心中所想，薄唇轻勾，自是完全顺从心意而动。

　　陌生的男人气息，执掌一切的手，景昭懿能做的只有咬唇隐忍失控，只是那一瞬的突破太过难忍……

　　女子红唇轻咬，腰肢难耐，嬴朔勾唇，“闺房之乐皇后也不肯顺朕心意吗？”

　　景昭懿有眼眸迷蒙，下意识的看向男人，她没有顺着他吗？这还不算配合吗？

　　与水眸对视，男人喉结滑动，笑意淡下，握着腰身将人翻转，自后拨开女子的红唇，深深吻住，再次突破。

　　“嗯啊……”

　　极近的深入，景昭懿克制不住的哽咽轻声，浑身颤抖，可不过一瞬，男人突然停止，景昭懿终得喘息，回头去看男人，可未看清男人的脸，再次被翻过身，又一波浪潮袭来淹没了她下意识的疑惑探寻。

　　她与他相比身量娇小，两厢在一起完全罩笼遮蔽了四周，鼻息间皆是属于男子的浓重气息，陌生潮湿，攻击性的热烈。

　　越来越可怕，腰身被握紧，摆脱不得，脆弱处被占领，耳边陌生暧昧的碰撞，激烈的让人眩晕，

　　景昭懿迷离在至高处，男人却仍在继续。

　　宫灯明亮，一盏未熄，再次面对男人，清清楚楚的看的到在一起的地方，太过难堪，景昭懿转过头，男人的吻却追随而来，身下疼痛，不适处涨满充盈，直至浑身颤抖。

　　还没有结束吗？洞房要这么久吗？

　　再次迷离时被抱起，已经浑身黏腻，下身的不堪不敢去看，景昭懿坐在男人身上喘息，下意识按住男人又在游弋的手。

　　“我想去盥洗室……”清洗下。

　　男人胸膛起伏，眼帘垂下，眸光落在女子皙白的肩膀上，眼眸同样幽深如浓雾。

　　“好。”

　　景昭懿已经完全迷蒙混沌，被男人打横抱起时仍旧两颊绯红，眼眸似看着什么却又似什么都没看的失焦。

　　盥洗室联通内室，推开内室联通两间的门，又是一处灯火通明，高低错落的落地水晶宫灯，照的盥洗室亮如白昼。

　　景昭懿渐渐回神，嘴唇动了两下，“臣妾自己洗……”

　　男人已抱着女人走进浴池。

　　水汽蒸腾，水温却偏热，景昭懿面颊晕红，察觉到与男人肌肤相贴，嘴唇动了动，因着同样的理由，她到底没有再说拒绝的话。

　　虽然没有拒绝，但渐渐察觉到男人水下游移的手，素手还是在水下按住。

　　盥洗室内水声轻轻。

　　可渐渐室内由偶尔的水流轻声变得热浪涛涛，源源不断的水声开始伴着若有似无的娇吟和喘息。

　　许久过后，盥洗室内终得平息。

　　水池之中，景昭懿眼眸水润，无法思考，凭本能的稳住酸软的身形脱离开身后的男人，摸索着坐在稍远处，水漫过肩膀，只露出脸颊，怔怔出神许久，稍稍歇过，景昭懿回过神，不去看正清洗的男人，从水池中起身。

　　拿过长袍披在身上，腿却酸软，素手立刻扶住手边的灯架，不想做停留，景昭懿一步一步走向盥洗室的门，手刚刚搭在门框，便被一只大手按住。

　　腰被手臂握着，自后而来的亲吻轻轻落在脖颈间，景昭懿隐忍半晌，终还是闭上了眼眸。

　　男人自后勾唇，一件刚刚披上的素袍再次掉落。

　　连接盥洗室与内室的门因外力煽动，激烈之时，门旁的宫灯倒塌，有惊呼声响起，立刻便被喘息覆盖。

　　殿内碰撞的声音传来，远处候着的太监听到入内，隔着屏风轻轻问询。

　　屏风后面两道人影起伏，沙哑低沉的声音传来，“退下。”

　　太监立刻垂眼退离，重新将外间的门合上退出殿内。

　　“嘶——松些……”

　　太监离开，男人低语，景昭懿吓的从地上仰起身，两人浑身已有薄汗，动作间有些滑腻，景昭懿顾不得难堪，揽住男人的脖颈，“回……回床上去。”

　　低头看着怀中人，咬牙隐忍一瞬，就这姿势，嬴朔将人自地上竖抱起。

　　红纱帐凌乱，甚至来不及合上，两道身形再次交叠。

　　不知已至何时了，一次又一次的纠缠，景昭懿已经完全闭上眼眸，她不知这洞房何时算结束，何时能结束，甚至无暇再思考自己一直隐忍不发换来的闺房礼数是否已经做到周至，在颠簸中疲惫睡去。

　　女子身后，嬴朔喘息动作，低头亲吻女子的侧脸。

　　一个月以来，她什么都极为配合，却偏刻意避开夫妻之道内奉之事，嬷嬷传话时他听着倒未觉着什么，现下他觉得这也甚好。

　　景昭懿不通男女之事，因幼时便爱御马射箭，成日在马背上和书房往来，她甚至很长一段时间无法理解男女差异，稍稍懂些男女之情还是十三岁回京前一个月。

　　爹爹与娘相敬如宾，在北疆时常被各个府门夫人背地里称感情好，她也这样认为，直到那一天一个衣着洗的发白的貌美妇人找上门，她才知道原来爹爹曾有过妾室。

　　女子少时便是爹爹的妾室，直到爹爹成亲几年后被爹爹送出府，过的并不好，颠沛几年后流落北疆，实在日子难过便想上门寻个活路，娘亲知道后留了那女子两日，并给女子安排了外面绣坊做工的活计，有了活计，日后也不至于饿死了。

　　景昭懿那时心里便不大舒服，听到后面爹爹和娘亲说话便更觉得不舒服。

　　“让管事打发了就是，何至于你亲自劳心劳神的。”

　　“总归曾是你的妾，听说曾有过你的孩子，喝多了避子药身体坏了找不到人家。”

　　爹娘依旧互重，这件小事府中无人再提起，可不知为何那日的事她一直记得，并心生难过，她看过很多书，熟知古今内外，清楚知道爹爹是敬重爱护娘亲的，娘亲的不在意也是因大度宽和。

　　但总压制不了那日益喧嚣的声音，爹爹做错了事，不该那么理所应当，身为男子也不该轻许，那个女子也是人，他辜负了两个女人。

　　景昭懿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她知道自己的想法不会被任何人承认，甚至可能是小家子气，可憋闷在心里，十三岁的她始终无法掩藏心思。

　　太子密诏，她们家与镇北王一家一同归京，她无法面对爹娘，没坐马车，驾马随车马行进。

　　从北地向南行进，恰逢秋末，这个季节的北地已有雪花，一路向南竟看尽两季下山涧峡谷的山野风光。

　　她驾马穿梭在队伍间，跑到前头看看，折返跑到后头又看看。

　　破空的长箭打破了惬意，前头镇北王府先发出信号，两府同时严阵以待，无数的箭矢从两侧密林中射出，马受惊长嘶，混乱中景昭懿稳住自己的马，抬头只见一支箭破空而来。

　　“噗——”

　　箭羽没入肩膀。

　　一黑袍少年突然出现挡在了她身前。

　　景昭懿眼眸怔怔，却在少年要跌下马时驾马上前，让少年跌至自己怀中。

　　又一阵刀枪碰撞的混乱，景昭懿看到队伍已经被冲出来的黑衣人打散，而他们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心下害怕，攥紧缰绳策马突围。

　　一路奔驰，身后已经看不到追杀的黑衣人，可她也寻不到镇北王府和永安侯府的队伍了，茂林风景好却也迷障重重。

　　天色渐暗，景昭懿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先离开山林，去城里。

　　少年受伤失血晕厥，总是无力下滑，景昭懿御马困难，便先停下将少年摆正，她是没力气将他放在身后，只能先让人坐在她前面，可他侧着身不方便，努力来努力去，景昭懿将人搬过与她面对面而坐，擎着人，看不到前头，便将少年的头卡在自己脖颈。

　　御马奔驰，离开山林后少年渐渐苏醒，景昭懿恍若未见，自顾自驾马。

　　肩膀疼痛，谢宿淮握着肩膀，看到两人的姿势，强坐起些，蹙眉道：“你不该这样抱着我，对你名节不好。”

　　他直起身又挡了她的视线，刚刚经历了刺杀，虽然景昭懿现下面色平静，但早已心乱如麻，慌张无措，她想与他理论，但要说太多，话到嘴边只有着急，打了下身前的少年，“老实待着！别说话！”

　　她没有闲心与他多说！

　　他最好给她保持安静。

　　手下哆嗦，景昭懿紧紧攥着缰绳，一路防止他掉落，手用力过多已经麻木。

　　被打的歪斜了下，谢宿淮蹙眉，又重新正色道：“你不该如此，嘶——”

　　手臂又被掐了下，谢宿淮坐的更直，居高临下看着少女，“刚刚是我为你挡箭，我一句话也不能说……”

　　又狠狠被掐了下，少女终于抬头看他，小脸上挂着接连不断的泪水，水润明亮的眸子里却满是凶狠，“你再说话我就把你箭再戳深一点进去！”

　　“……”

　　谢宿淮不言，却看到了少女眼眸中隐约的泪意与恐惧，没有再说话，谢宿淮高大的个子矮了矮，头重新缩卡回少女的肩膀，虽然很不舒服，甚至有些奇怪，可他肩膀上的伤确实很疼，她威胁的挺有画面的，他感觉得到这箭带倒刺，若是再深可能不好取了……

　　而且……明明是他受伤，她怎么哭成了那个样子。

　　依旧害怕的默默流泪，手下的动作却一点没停，打着马鞭，景昭懿一路策马疾驶。

　　两人没耽搁，少女专注疾驶，天黑之前两人进入最近的小城镇韩镇。

　　少年少女策马疾驶，未看众人聚集的告示栏，直接进城停在了一处医馆。

　　人命关天，顾不得医馆小，景昭懿扶人进入，立刻拉住大夫，“他中箭了，流了好多血，快帮他包扎。”

　　一路的面色如常冷静策马，但到了医馆镇定全都不见了，谢宿淮看着慌神景昭懿怔神之际，大夫来到了跟前。

　　“两位先登记一下，最近官府在找人，不登记不能医治。”

　　谢宿淮嘴唇已经惨白，景昭懿点了点头，慌乱间按照薄子登记信息。

　　见二人衣着锦缎华绸应也不是什么反贼，景昭懿登记时，大夫已经着手为谢宿淮取箭了。

　　“这箭矢……”

　　大夫取箭之时面色稍怔，越看越惊，瞧瞧看了两人一眼，道了声稍等片刻，回了里间，许久后又走出，这一次很快帮谢宿淮取下了箭并包扎好了伤口。

　　见伤口已经止血，景昭懿终于松了口气，她年纪尚小，突然经历刺杀，又有人可能会因为救她死掉实在六神无主，好在他没事了。

　　景昭懿心中感激，抬头看向那大夫，却突然感觉到头晕，双眸合上前看到谢宿淮同样抬手抚额，不断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