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裴璋回转时，青年仙人早已离开。二人四处品尝了一番美食，闲逛片刻，临走又给白芳华打包了一份酱鸭方才回了蟾月教。履霜阁门口，小九隔着老远就看见二师姐李画琼和另一位内门弟子打扮的男子，命人拎着几个鼻青脸肿的弟子，痛痛快快地丢出门去，有多远丢多远。
裴璋：“……怎么回事？”
李画琼倒答的痛快：“这帮混蛋玩意儿，敢来履霜阁闹事。说什么老大你害死了他们的周玄麟师兄，要来报仇，还打了咱们的人。老大你不在家，我和老姜见跟他们讲不通，就自作主张帮你处置了。”
小九见裴璋先是一怔，而后微微颔首，道：“行，下次有垃圾记得扔远点。最近年终要搞卫生评比，别扣了咱们履霜阁的分。”

小九本以为，紫电宫会以此借题发挥，不断发难。没想到经此事过后，对方倒好像也偃旗息鼓一般。日子就这般相安无事地过了很多天，直到仙婵大会的前一天夜晚，小九正在直方居里帮裴璋改进调试演武沙盘时，门外忽而有急促敲门声响起：
“裴璋，出事了。”敲门之人竭力压低慌乱，沉声禀报道。“画琼出事了”
闻听此言，裴璋便再也顾不得手头工作，和小九对视一眼后便开了门。门外，姜濯雪面色发白，神情凝重。
“怎么回事？”裴璋追问道。
“时间紧迫，你俩快去看看，我在路上再跟你们细说。”
小九紧随其后，一路上，听姜濯雪沉声同裴璋解释事发原委。方才有贼人潜入履霜阁被发现，他和李画琼、唐启带人追逐，李画琼在他们三人组功夫最是了得，就在她快要得手之时，对方忽而甩出数枚铁镖，正中李画琼，顷刻间便血流不止。
目前，唐启已带着几个外门弟子去追赶，他则赶快来回禀于他。
姜濯雪这么做的原因，不单单是因为李画琼本身就是履霜阁的二把手。更是因为后日仙婵大会中，她要代替履霜阁征战，如今最是不能出闪失。
裴璋轻叹息：“罢了，先去看看人怎么样再说。”
履霜阁主厅偏房内，几名女弟子分别围着李画琼替她清理伤口，而后者，此时此刻正紧咬一方帕子，身形微颤，脸色惨白，额角眉心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一身红衣看不清血渍，可隔出几丈远，小九便能闻见空气中的血腥味。
见是他来，也只是松了口蹙眉苦笑：“老姜，你喊他们来干什么，我能有什么事……”
小九注意到，此时此刻她虽极力维持一副坚毅样貌，可眼神却已然涣散。李画琼话音还未落，一旁的女弟子便好似逢着救星一般，当即回首禀报，尾音隐有哭腔：“师兄！师姐情况很不好，伤口深可见骨，暗器拔不出来，血都止不住！”
“去百草堂请大夫了吗！”
“顾师叔来过，只道这情况极难处理，又赶回去取药了……”
裴璋暗骂了一声。百草堂主一去不返，眼见着李画琼状况愈发危险，脸色惨白如纸，精神昏沉几近晕厥，小九也顾不得什么别的，当即挽袖冲上前去，伸手搭过李画琼手腕诊脉。
脉象虚浮，几近消失，果然是伤到了筋脉失血过多，倘若再不加以处置，这姑娘这条命就要没了！
“都别傻站着！”小九高声嘱咐道。“去找烈酒来，然后烧热水，越多越好。老裴，你去我的房间架子上，取我常用的医药包来，快！留两个手劲大的女弟子帮我止血，其他人等，统统撤离！”
裴璋牙关紧咬，却也重重一点头，“交给你了！”
而后拍了拍心急如焚的姜濯雪，示意他快照办。小九抬手吩咐两名助手用白布先扎紧伤口两端止血，而后剪去她身上的衣服避免血液凝固粘连。待做完这一切后，姜濯雪已将烈酒送到，裴璋亦寻来了医药包。
小九接过酒碗，手亦是在微微颤抖。
当年在哥舒大营医疗条件艰苦，配不起麻沸散，只能给将士们灌上大半瓶高粱烧，而后再清创，用针线生生将他们皮肉缝合好，就这样，也只不过能暂时起到麻痹止痛的作用，痛到极致时，哪怕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也要落泪打滚。姜濯雪这碗酒，闻起来度数根本就不高，也不知道画琼阿姐能不能受得了。
“画琼姐，”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将酒碗递过去，“情况紧急条件有限，你多担待——我要动手了。”
李画琼虽神智已有些恍惚，但心里还是清楚小九要做什么，毫不犹豫便接过酒碗一饮而尽。见此，小九遂在她口中塞上帕子，而后自医药包中取出银刀，自火上炙烤一番后刺入对方皮肉之中，咬着牙小心翼翼将暗器剔出。
“唔……”她感觉到李画琼一瞬间牙关紧咬，汗如雨下。
“放松，画琼姐，放松。没事的，有我在不会有事……”小九亦是紧张起来，害怕她挣扎导致大出血，连忙吩咐几名弟子按住她，而后低头审视从伤口处取下的暗器……
只一眼，便令她如坠冰窖。
彼时房门外，裴璋正在安慰心急如焚的姜濯雪，冷不防门内忽而传来小九的高喊：
“裴璋！热水、盐水，再派弟子下山打探清楚周围方圆一百里内的所有疫情状况，然后把防疫方剂，通通给我备一份回来！”

待小九收了东西走出房门，已过去约五六个时辰。
这段时间内，除了忙小九的吩咐外，裴璋一时一刻也不敢离开。
而姜濯雪正带着一队弟子忙东忙西搜罗药材，一宿不曾合眼。
“怎么样了？”见她出来，裴璋当即迎了上去。“顾师叔已经送了止血药来，我已派人煎药去，”他问道，“我不曾见你这般焦急过，是不是……情况不太好？”
小九摇了摇头，只是叹息。“不好说怎么样，目前伤口已缝合包扎好，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观察，看看今明两日她的伤口会不会恶化，才好判断对手在暗器上涂了什么。”
“失血，涂毒……”裴璋重复着，而后仿似想起什么一般，一瞬间如临大敌，“难不成……”
“流火矢箭头。”小九一面点头一面给他看自己的发现，“老熟人了。”
她摊开手，一只血迹斑斑的铁箭头此时此刻正躺在她手心帕子里。箭头形状奇特，两侧开出极深的血槽，其余地方锯齿状倒刺密密麻麻，只一眼便令人胆寒。
小九叹息，“我最是憎恶这东西，没想到，此时此刻又遇见了。你在阿兰那见过这东西，知道怎么应对，只是阿兰那毕竟是幻景，而这个，却是实打实的凶器。”
裴璋沉声不语，似是没想明白这种东西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不出明日，画琼阿姐必将发高热，身旁需有人时刻照顾，你安排几个人来吧。”小九收起箭头，吩咐道。“只是未来几日，接触过病患的弟子，在没完全查清楚状况之前，统统要隔离，你与我常年浸淫毒蛊药草之中，不必多此一举，其余履霜阁弟子最好也不要出门乱跑。我暂时还无法判断箭头上做过什么手脚，是否沾染过疫病者的体液或金汁之类，只能按照以往经验处理。”
“我理解。”裴璋叹息，“小九，我记得当年救下子行后，我曾在朔原镇问过你这个问题。你能不能再仔细回忆一下，妖界的流火矢到底有没有私铸的可能？”
“这个问题先放一放，裴璋。我知道你心里很乱，可是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目前距离仙婵大会开幕已不足两个时辰，身为六部首领，你代表的即是履霜阁的颜面，此时此刻，必须要临危不乱，不能缺席。”
虽然她知道，这么说很残忍。
“……同门伤成这样，我哪里还有心情……”
小九遂握起他的手。
“放心去吧，我在呢。”她轻声安慰道，“你的挚友就是我的挚友，以哥舒幕府少医官殷九歌之名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倾尽全力救活画琼阿姐。”

仙婵大会开幕定在未时，彼时小九只听得外面敲敲打打，热闹非凡，心下只觉烦闷。约是傍晚，裴璋折回，脸色很是难看，而后召集履霜阁内门弟子围坐开会。
这是小九第一次参加内门会议。
按照既定计划，仙婵大会每一部都会派出参赛者，而代表履霜阁出战的正是李画琼。裴璋曾与她商议拟定作战计划：联合百草阁、隐月楼等力量扶植长孙银砂，给予白塔阁、紫电宫和教主以错觉，即长孙银砂已被履霜阁收买，从而掩护履霜阁真正的暗棋行动。
而李画琼，正是其中相当重要的一环。画琼本身实力不逊于青霜台甚至于隐月楼的弟子，由她出征，扫清部分强敌，是几人早已安排好的计划。
小九现在几乎可以确信，对方的目的，就是要让我方损兵折将，废去李画琼，那么履霜阁的局面将不可控，至少裴璋手中会失去一枚有力棋子。
而裴璋曾对她说过，如今走到这一步，早已没了退路。履霜阁此次必须占取先机，不然若是紫电宫或白塔阁的人角逐出圣女，下届教主的人选也将毫无疑问。届时，履霜阁只怕要遭到从头到尾的清算，而他裴璋，首当其冲。
看裴璋的神情，似有些棘手。
“我昨儿带人追了出去，”坐在他身旁的圆脸少年叹息道，“一直追到青霜台后面的森林，把人追丢了，我手下有一小女孩捡回来了一枚箭头，可是我翻遍书籍也找不到制式图样……”
“找不到正常，”裴璋沉声答道，“这本就不是仙门的玩意儿，一时半会难以说清。唐启，我差你去回禀大长老，长老说什么？”
“大长老说——要你来定夺。是另选弟子，还是作壁上观，他都不管，他只要结果。”
闻听此言， 小九见裴璋的神色又明显焦虑不少。只要结果，大长老一句话，倒叫他进退两难。“履霜阁弟子本就不擅武斗，”他道，“仙婵大会，刀剑无眼，倘若伤着反倒得不偿失。罢了，唐启，你去知会正殿弟子，就说履霜阁参赛者受了伤，要取消……”
“不用取消。”小九打断他，“我上。”
“不成，仙婵大会不同于一般武斗，旨在选取武力最高者出任圣女，搞不好会出人命……”
“难道随军征战就不会送命吗？”
内门弟子大都知根知底，为了掩饰小九妖身，裴璋对外给她编造了一个将门之后的出身，大致与她随军经历相当，足以瞒过绝大多数弟子。
“你还要照顾李画琼……”
“就算是照顾师姐，我也能分身应对。”小九沉声答道，“裴璋你说过，仙婵大会攸关履霜阁存亡，所以我们一步都不能走错。如今师姐倒下，分明就是有人趁此机会要拿捏我们，既然这样，就更不能让他们如愿。我的实力你是清楚的，我有信心代替李画琼完成任务。”
“我是清楚。”裴璋应道，“只是……”
小九知道他想问的是“你难道不怕暴露你的身份么”，遂沉声接过话头，开口道：“我是你在尘世招的手下，会些教外功夫理所应当。再者，我的剑招本源于行伍校场把式，复杂多变，和仙门剑法天差地别，就算有人想质疑，也顶多质疑我的招式是不入流的‘野路子’，说不了别的。”
“话虽如此，”名唤唐启的圆脸弟子忍不住开口反问道，“只是殷小师妹也是破格录入，听老裴说，你也只是在人间跟随做他的手下，和蟾月教弟子交手的机会并不多。纵使理论再丰富，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在缺少实战经验的情况下，你当真有把握吗？”
“有。”小九沉声答道。
当年投身军营时，哥舒藜曾手把手教她剑法，一面教，一面指点过：
“天下诸派剑法虽自有一套剑招，可是在上了战场后，没有人会按剑谱来和你打。今日教你的路数，日后上了战场，务必给我忘得干干净净，凭借自身判断力去应对。见招拆招，才是打仗活命的第一要义。”
“另一点，仙婵大会的规则与门道，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可以说是一切幕后实力的对决。自古人心最是可怕，你确定你能应付得来？”
小九将目光投向裴璋，刚欲开口却见后者沉声开口道：“这件事，我不会让她单枪匹马出战。唐启，原定计划稍作改动，这次我亲自下场。”
“下场就意味着正式和教主撕破脸，裴璋，你想好了。”
“大长老不管不顾，众徒视我等若眼中钉，履霜阁现在的处境，说是四面楚歌却也不为过。”裴璋笑道，“撕不撕破脸差别不大。既然这样，我裴某人就要干票大的。老唐，你我交情十余年，你知道我最想做什么。”
“你呀……”唐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却也并未反对，于是这件事便这么定了下来。散会之后，小九看见众弟子纷纷离去，唯独裴璋一人伫立于窗前远眺，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遂走到他身边伸手握住他的手，试图宽慰他道：“别担心，我们一定会赢。”
裴璋叹息，却下意识握紧了她的手。“仙婵大会，最是凶险，”小九听他这般说道，“我只怕你妖身暴露，故而不愿让你上场。可是如今……你说得对，牵一发而动全身，履霜阁的每一步棋都不能走错。既然这样，那我也绝不会眼睁睁看你一个人涉险，刀山火海，鬼蜮魔窟，我和你一起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