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日初升，小九自树上起身，伸罢懒腰后便坐在树杈上，远眺山外云海间的红日出神。
树下，梅花少女笑道：“我找了你一天，最终在这里发现你留给我的标记。你倒是奇了，怎么像只猫一样上树睡觉。若非是亲身相处过，我还真要怀疑你就是只猫妖。”
少女名唤折梅，隐月楼弟子，这是她第二次见小九时亲口相告。
“没什么可好奇的，被裴副阁主收编前我是猎户，时常需要上树躲避豺狼。”小九随便扯了个借口，而后施施然跳下树。
昨日和长孙银砂交手罢后，她割了长孙银砂牌子，这倒把随后赶来的折梅仙子吓得不轻：“你竟割了她的牌子？她可是红牌，你——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小九摇了摇头，根据规则，割了牌子就意味着失去参与权，除非能以速度取胜，抢先闯入前十六名，才有晋级的机会。因此，唯有先下手为强割了牌子，才能让她老老实实转攻为守，先去终点报道别来碍事。小九一字一句同折梅解释完，却见对方笑道：“干得好！就该好好挫挫她的锐气！不愧是你，竟能想出这种一劳永逸的办法，我如今才是要对履霜阁弟子刮目相看！”
“师姐，你对银砂仙子好像意见很大啊。”接过折梅递来的干粮，小九一边啃一边问道。
“……岂止是意见很大。若非裴副阁主另有安排，我早就自己动手了。”
“安排？”小九啃饼的动作一滞，“什么安排？还有折梅师姐，我不明白，为什么计划中的那个人非得是长孙银砂不可？”
“怎么？你们裴副阁主的事，你竟没听说过？”折梅收住话头，反问道。
小九摇了摇头，“我也不过这几年才被他收为弟子。他的过去，他自己都讳莫如深。”
“也难怪，当年之事错综复杂，一时半会难以说清。他和长孙银砂有些恩怨，你若是有兴趣，等这场比试结束后，我再同你说。现在还有不到两个时辰时间比赛就要结束，得抓紧了。”

白虹顶。
仙云缭绕的山顶，一块青石剑台此时此刻倒颇为热闹。与会者分数拨而站，最显眼处，乃是二长老与几名弟子一同计分排序。
彼时，长孙银砂被几名女弟子簇拥着，一同闲聊。
“区区仙婵大会，对我还不是易如反掌！”众人只听她轻笑道，“十六人中，我是第五个来的。就是来了之后可太无聊了，只能在山顶坐着吃点心赏风景，哪也不能去。”
“师姐好厉害啊。”“是啊！”几名女弟子纷纷流露出歆羡的神情，“哎，也是我们技艺不精，刚一上山，牌子就让人劫了去。这次只好无缘了。”
“早知道我就亲自带着你们了。”长孙银砂惋惜道，“咱们姐妹几个知根知底，一同晋级不好吗？有我护着，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
却不想，在她身后，突然响起一声不合时宜的喊声，生生打断她的炫耀：“师兄，帮我算一下分！红牌，长孙银砂。”
而后就是木牌轻拍桌子的声音。
彼时小九自腕间解下刻有长孙银砂名姓的木牌，而后又自随身行囊中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哗啦啦一股脑倒出了数十枚木牌。
咣当咣当。如此数量的木牌，瞬间惊得满场鸦雀无声。
“好家伙。”计分弟子看得瞠目结舌，一面动手帮她收拾归类，一面赞叹不已：“师妹这可够厉害的！缴获这么多牌子的，我们也是第一次见！”
长孙银砂臊得脸色通红，气恼不已。身为紫电宫首徒，亦是蟾月教中实力数一数二的女修，仙婵大会第一关牌子就被人缴了这事，令她久久无法释怀，故而一直缄口不言，甚至连见到师尊寒光仙子她也不敢说。
“哎，你什么意思啊！”一旁的少女见状，上前理论到。“计分就计分，你大喊大叫地做什么？搞这么多牌子，无非是去欺负外门弟子得来的吧！”
可她话音未落，却被另一位少女拦住压低声音劝道：“别说了师姐，咱俩在山下那会，就是被这丫头给劫了！”
啊？女弟子一愣。被她？
是啊，我干的。小九面无表情地看过去，实则心下简直要笑出声来。
和长孙银砂交完手后，笃定她没了牌子定然会以竞速取胜，一时半会造不成什么威胁后，她就下了山，用沙盘测算出弟子们上山的必经之路，然后守在路口，无差别打劫了十几个人。
能走到这一步的弟子，实力大都不可小觑，手中也不止一个木牌，她这波属于杀肥羊，被宰的肥羊里，就有这两个女弟子。
剩下的就是跟人家强买强卖换的。
“我、我哪记得这事！”输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师妹，而且还是履霜阁小师妹，真是丢大人了！女弟子脸色一红，背过身去，而后侧目瞪她，敢怒不敢言，内心腹诽道：怎么这履霜阁的丫头比个赛也这么不要脸呢？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以及莫玄晖师兄不是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解决了李画琼后，那帮舞文弄墨的穷酸秀才就再无一战之力了，那这瘟神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身后，折梅仙子同样递上了铭牌，数量大致同小九相差不多。于是这场原本你死我活的拼杀，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悬念地结束了。因为某猫从中搞事情，扫除了大部分参赛选手，故而有很多在之前不被看好的低修弟子，都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运气杀进了三十二强晋级赛。
以竞速取胜的前十六人，除了如寒光仙子、迎霜仙子、长孙银砂和各分部的教引弟子道行深厚的高手外，便是些普通内门。以计分入选之人更是千奇百怪，分数上出现了极大断层：为首者殷九歌，计分高达二百一十一分，次者折梅仙子，计分也有一百七十余分，再次者，则为五十、四十，甚至有只拿着自己的牌子就误打误撞闯入晋级赛的幸运儿，就因为他们上山的时候没选择有坏蛋殷九歌守路的那条道。
第一回合就这么结束了，每个人走得都仿似有点心事重重。小九刚想转身离开，却见折梅仙子迎了上来，“师妹，时间还早，咱们随便走一走吧。”

小九本以为折梅最多就是带她去寻个僻静地方赏雪闲聊，却没想到折梅直接拉她下了山，寻了个糖水铺子，要了两份鲜奶醪糟圆子和一碟红糖糍粑，还有些小九未曾见过的仙门吃食。
“你应当是第一次来吧，既然这样，那就来尝尝这里的甜点。”折梅微笑着说道：“我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裴小阁主这么倚仗你了。这顿算我的，也算谢谢你那一把牌子。”
折梅本身没怎么在意缴获牌子的事，可小九不由分说帮她解决了这个问题，直接将她拉到了第二名。
“客气什么啊师姐！反正咱们的目的不都是完成任务，杀进晋级赛么？”小九笑道。
二人随口闲聊了片刻，折梅方才单刀直入切入主题。“你方才不是问我，裴璋的事情么？”她道，“现在有机会，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
“既然这样，师姐，为什么计划中的那个人非得是长孙银砂不可？”
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了。明明只需要培养一个人直接对付寒光仙子就好，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去拉拢长孙银砂？就算要挑拨离间，引鹬蚌相争，可这个借口在她看来，未免也有些牵强。
折梅仙子倒是一笑，“离间？这家伙如此大费周章，哪里是这么简单的理由，他是要借仙婵大会做局，杀了长孙银砂和寒光仙子。”
什么！小九大惊失色。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啊。”折梅遂收回了目光，“当年故友背叛，害得他被诬作叛教，审也不审就被施以重刑，几乎丢了性命。如今，他有了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当初害他的人。”
小九有些许愕然。
裴璋极少同她提及蟾月教往事，问了就说自己被人欺负过，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她竟不知还有这等事！
小九还想听一些细节，可自折梅的视角来看，此事倒也不甚完整。当下里，小九捧着热茶，听折梅一面回忆一面断断续续地拼凑着真相：
多年前，以莫玄晖、长孙银砂和裴璋为首的十余位年轻弟子因故出山，被风雪困于荒郊野岭二十余日，断水断粮，险些困死，幸逢妖医搭救才捡回一条命。莫玄晖见色起意，求爱未果后心生恨意，唆使长孙银砂，联手揭发妖医行踪。
彼时，接手此事的人乃是紫电宫新晋宫主寒光仙子。寒光初出茅庐，急于建立一番功勋，故而审也不审，甚至没有按规矩报知隐月楼或主殿调查，仓促间就定下对妖医的追杀令。
裴璋无法苟同他们的行径，为了报恩，连夜出走向妖女通风报信，被寒光仙子一并定为叛教，予以缉拿。妖与人展开激战，双方伤亡惨重；又因有人故意借此事大做文章，牵连枉杀了许多人，履霜阁元气大伤，至今人才凋敝难以恢复。
此事最终的结果，乃是寒光仙子因渎职之罪，失去仙婵大会参赛名额；裴璋被投入百虫牢，任其自生自灭；其余弟子，各自论罪；而始作俑者莫玄晖和长孙银砂，却只是简单记过警告后，便相安无事。
折梅讲完，却见小九神色已然黯淡了不少，以为是自己讲的不够详实，只好抱歉道：“对不起啊师妹，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这件事由于寒光仙子没有报知隐月楼，我们也一知半解。目前仅存的记录，还是我爹任职楼主时想要帮死者洗冤，私下走访调查的。”
小九摇了摇头。
事情详细与否，对她而言不重要，她只是觉得心疼不已。随意诬告、施以重刑、几近丢了性命——
小九曾记在茶楼时，裴璋就喜静而不喜声响，白日里有谁送丧娶妇点的鞭炮声，都能把他吓得浑身激灵。逢年节时，实在迫不得已，才愿意陪她点上几支爆竹应应景。
不仅如此，厨房平时包饺子剁馅，后巷老爷子挥鞭晨练，那声音也会让他一瞬脸色发白，退避三舍。
现在想起，她才觉恍然大悟，他哪里是是害怕声响，分明就是鞭声、炮竹声令他回忆起在蟾月教受刑挨打的不堪日子。
这家伙说到底也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却要被迫忍辱负重，背负仇恨步步为营。他的性格素来温吞和善，不喜争端，那些畜生到底对他做了什么，才能把他逼成这样！
“我虽并不喜欢妖物，却也有最基本的是非观，恩将仇报之人，不管落得什么下场，都是咎由自取。故而就事论事，我觉得裴小阁主做的，没毛病。”折梅答道。
“那师姐又是为什么愿意和履霜阁结盟？”小九收了收心神，转而问道。
“替我爹报仇。”折梅又是淡然一笑，一面说，一面用勺子搅着碗里的汤圆，只是眼神中却多出了几分不甘与愤恨之意。
“令尊是……”
“三长老，傅秋声。”
小九眨了眨眼。原来数月前裴璋说要回教中奔丧，是来处理此事的？但是看折梅好像并不愿多谈及此事，遂岔开话题。是日二人回到蟾月教，临分别时，折梅忽而叫住小九。
“九歌师妹，如今你在仙婵大会第一关表现耀眼，只怕会招致不少视线。”她说道，“教内可能会重新评估你的实力，所以，三天后的第二场比试，一定要多加小心。”
小九微微颔首，表示自己一定会牢记于心。于是折梅遂握了握她的手，道：“隐月楼还有些关于参赛对手的情报，如今你我是同盟，我就不再吝啬。晚些我会派人送来，你自己好好研究一下战术。”

回到履霜阁后，小九本想找裴璋好好聊聊关于下一次比试的事情，却不想直方居外的小弟子却告诉她，裴副阁主这会不在，要她在屋内稍作休息，他一会就回来。
“那李画琼情况如何了？”小九又问道，得知对方目前也只是精神萎靡不振，虽出现了破伤风症状，但好在预防及时，并没有发作起来，心下又喜忧参半起来。
姜濯雪从山下带回的传染疫情报告就放在直方居，趁着等人的机会，小九便捧着一份份挨个看过。如今时值隆冬，正是蛇鼠蚊蚋等物的蛰伏期，鼠疫、疟疾等病缺少传染途径；而蟾月教百草堂每年冬季均会在山下布施粥饭和御寒方剂，可以说这一带的伤寒疫情，均在可控范围之内。
小九怕就怕在目前没有任何症状，有些病症潜伏期很长，甚至连诊脉也诊不出来。这一点，莫说是经验丰富的医生，甚至连患病者自身也难以察觉。那么，对手这次会出什么招式呢？
小九正在翻阅医书之时，忽而见门外值守弟子跌跌撞撞赶来，一副慌不择路的样子砰砰砰敲着门：“殷姑娘！殷姑娘！大事不好了！李二师姐情况不太对，下午吃过饭后忽而就开始高烧，这会子人已经昏厥了！”
什么！小九大惊。琼花苑外会客室，众医师团团围坐商讨病情，小九赶到之时，正听见他们七嘴八舌， 热烈讨论诊治情况。
“情绪不稳、焦虑易怒……”
“不知是怎的就过了病气，可就目前诊脉情况来看，这等病症，完全不属于《素问》中所载金疫、木疫、水疫、火疫、土疫“五疫”及“五疠”之症……”
“喂下去的饭食全都吐出来了，更麻烦的是无法饮水喝药，凡是听见水声，便会情绪焦虑直呼自己没病……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
“吃不下去饭，会不会是胃肠出了问题？”
“不管怎样，一定要尽快。这病虽不知是什么，可是来势汹汹，倘若真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候……”
小九听得无比心焦。刚欲开口，便听见其中一人开口道：“诸位弟子，都肃静！肃静！”
为首之人约四五十岁，须发花白，身背药箱，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样，正是蟾月教百草堂堂主顾鸣蝉。
“如今师侄危在旦夕，”他沉声道，“可就脉象上却看不出任何症状。蟾月教内目前没有见过这等病症记录，事到如今，半夏、紫苏，你二人与我先用金针封穴，以免她伤到己身，没药，你……”
“师叔且慢！”
彼时一声清脆的呼喝声打断他，顾鸣蝉抬眼，却见小九举着手，脸色发白，神情坚定。
“让我看看。”她的声音里微微有些颤抖。
彼时卧房内，李画琼躺在床上，早已病得不省人事。
一旁，白芳华脸色苍白，握住帕子的手微微颤抖。
小九进入屋子后，先替她细细诊脉检查身体，发现她并没有被传染迹象后方才放下心来。而后又替李画琼诊了脉，并翻看了她的双眼。
高热不止，眼球发红，暴躁易怒，畏光畏水，传播方式而是以血液为载体……
小九心下隐约有了答案。
此时人群之中，隐约有弟子认出了她：“这不是仙婵大会上那个……”
“好像就是她，据说割了长孙银砂牌子的那个。”
小九充耳不闻。“姐姐……”白芳华嗫嚅着问道，“画琼姐不会有事吧？是芳华不好，芳华没有照顾好画琼姐……”
“没关系，不是小白花的错，是有人要害你画琼姐姐。放心，我会把这个败类揪出来的。”小九摸了摸她的头发，好生宽慰道。
而后转向众人，尤其是在一旁静候的顾鸣蝉堂主。“顾师叔，可否请您行个方便，为我调取蟾月教内及周边村寨医治恐水症的病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