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话音未落，便听得有弟子开了口：“恐水症？那是什么病？”
“不太清楚，我好像没有接诊过这样的病人。”
“都住口！”顾鸣蝉忽而一声高喝。谁也没注意到，此时此刻，他的神情已然沉肃了许多。“丫头，”他走上前来，看着她，问道：“确定是恐水症？”
小九认真点头。
“紫菀。”顾鸣蝉转而吩咐道，“携我令牌，带三名弟子以最快的速度赶去友派驭兽宗求药，不管他们要价多高，务必把药带回来。人命关天的事耽搁不得，你们只有一天时间，快去！”
“紫苏，调配退烧汤剂，就算灌也得让她喝下去。剩下的，跟我金针封穴，先稳定住病人状况……”
这样治标不治本！小九内心迫切。眼见着屋外姜濯雪匆匆赶来，便抽退出身子迎了上去：“姜师兄，能不能找几个弟子替我办件事？”
“你说。”姜濯雪神色肃穆，一副只要能救活李画琼，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要闯上一闯的决绝表情。
“周围村寨之中，找那种凶狠啮人，双眼发红，口中流涎不止的恶犬。”小九沉声吩咐道，“找到之后，务必活着带到这里，我有大用。”
姜濯雪大惊失色：“这是什么治病方法？”
“画琼师姐所染正是恐水症，不知师兄知不知晓恐水症的另一个俗名？”小九反问到。
姜濯雪摇了摇头。
“狂犬病。”小九笃定道。

蟾月教地处仙山之巅，教内弟子平日以练剑为主，极少接触猫犬等畜生。就算有，也是教中精心选育的优良品种，且不与外种交媾。故而恐水症在蟾月教内，基本上绝迹。
说到底，还是认知不足。
藏书楼内，小九坐在桌子上，身上摊着几本医书药典。
姜濯雪则一副心事重重，坐立不安的的模样，裴璋陪在他身边，先是安抚好姜濯雪，而后转向她，小九听见他这般说道：“你才回来，本想让你好好歇歇，却没想到这边又出了事。”
“人命关天的事，谈什么忙不忙。再者，我也不怎么用休息。”
小九用脚尖勾住一把椅子，拽过去让他坐下。
“《左传·宣公二年》有载：晋灵公嗾獒犬以攻赵盾，武士提弥明搏而杀之。”她道，“以犬攻人，自古有之，并非罕事。当年摇光军队中，亦有豢养獒犬大军充当前锋部队的传统，所以，我们也研究过，如何治愈恐水症这一难题……”
姜濯雪抬头看向裴璋，见后者同他递去一个心照不宣的表情后，遂点了点头，双手交叠，等着她的后文，却见小九顿了顿，又掀去一页，“答案是无药可救。恐水症致死率几近于百分之百，其根本原因在于它并非依照传统理论影响五脏六腑，而是沿经脉一路向上，直接影响脑部——”
“也就是说，它不能按照五行相生相克思路来解对么？”裴璋接话道。
“对。也就是说就蟾月教内现有医案与治疗认知，就算我开离相之法，也无济于事。”
闻听此言，姜濯雪的神色暗淡了不少，末了，只是苦笑一声。
“不管是谁，用了这等手段，我绝不会放过他。李画琼若是去了，哪怕豁出性命，我也要让他陪葬。”
“倒也不必。”小九打断他。“姜师兄，世间永远没有无法认知之物，有的只是尚未认知之物——而不断认知，不断改进的过程，就是离相之法存在的意义，也是我殷九歌诞生的意义。”
小九一面说，一面将手中书籍反过来展示给他看。二人定睛看去，却见她手执的乃是一卷《肘后备急方》，“早在东晋之时，炼丹家葛洪便提出，可取病犬脑髓、脊液涂于咬伤患处这一处理办法。李画琼乃是被箭所伤，任是谁也难以预料对手会如此阴毒下作。不过好在前期处理得当，应当还有救。我们如今失了先机，又没有病例可供研究，只好拼尽全力一试。所以，我需要二位的鼎力相助。”
“好！”姜濯雪沉声应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话间，传来了几声狗叫，随后是小弟子的呼声：“裴副阁主！姜师兄，殷小师姐！孽畜——孽畜找来了！”
三人走出藏书楼，却见两人合力抬着一只笼子，笼内一只毛色漆黑，双眼血红，面露凶光的大犬龇着牙流着口水，弓背抵着门，不住哈着气。
“还有几只正在路上，大概半柱香后就能回来。”其中一人应道。
“你答应过你义父，不如让我——”裴璋话音未落，便见姜濯雪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抽出腰间佩剑，手起刀落。而后拭去脸上血珠，吩咐弟子打开笼子，抓紧时间取药。不多时，小九见他端着一碗尚且温热的狗脑上前，一言不发地交给她，端碗的手微微颤抖，神色犹有戚戚。
见此，裴璋遂解释道：“老姜在入门前是被一个老和尚抚养大的，不曾杀生过——走吧，我们抓紧时间。”
另一方，顾鸣蝉派人按照药理配置好解狼毒之药，一并送了过来，几名百草堂弟子合力襄助，按住李画琼方便让她上药。这一忙便直到深夜。彼时李画琼高烧仍未褪去，可状况已然有所好转，换好伤药后早已沉沉睡去，百草堂弟子也已离去，小九坐在桌前正总结病例之时，不觉间顾鸣蝉竟是来到了她身后。
“丫头。”声音和蔼平静。
小九吓了一跳，起身刚欲行礼，却见顾鸣蝉笑着示意她不必多礼。“你忙吧，老朽只是来看看情况。”
“顾师叔请坐，我这边没什么要忙的。”小九笑道，顺手为他倒了一杯温水。
顾鸣蝉在她身侧坐下。
“丫头，”小九听他笑着问道，“我看你在岐黄之术方面，倒有几分天分。容老朽问一句，你——可喜欢行医？”
“顾师叔是想听什么样的回答？”
“哈哈哈，难不成你这丫头还准备了不少答案？”
“答案因人而异。倘若病人及家属闲聊，或是师长问话，我的答案是喜欢，我喜欢兼济天下的感觉。”小九放下笔，答道。“但是就我自身而言，我不喜欢。”
“哦？”闻听此言，顾鸣蝉不仅不恼，反倒拈须轻笑起来。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只可惜，纵使我发下大医之宏愿，也救不了这天下诸多病苦。顾师叔，我不喜欢看着病人在我眼前抱憾死去，更不喜欢这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所以，我不喜欢行医。”
“纵使不喜欢，可还要拼尽全力救渡世人？”
“是。”
“为什么？”
“因为，世人在乎。”
顾鸣蝉有些许恍惚。小九的神情，令他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只妖女。
“姑娘分明憎恶猎妖师，又知晓我这几位孽徒的来历，又为何要拼尽全力出手相救？”
彼时，身着青蓝扎染衣裙，头戴苗银发饰的妖女，闻听此言时也不过只微微抬眼看他一眼，笑道：“不论人与妖，至少在生命上都应得到一视同仁的尊重。纵使我不喜欢，可我在乎。”
“顾师叔？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
“没有，不过是想起一些往事罢了。”顾鸣蝉笑了笑，而后自案头拿起小九所写之医案随手翻阅起来。医案字体清秀娟丽，记录体例清晰又工整，凡病情、用药、脉象等无不记备相熟。
顾鸣蝉越看越觉得熟悉，殷小九的这一手字体，倒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丫头，你家是哪里的？”忽而没由来地问道。
“啊？我家？算是——河南府的吧？”
“那你家有没有其他人，曾经在沅湘或牂牁一带生活过？”
“我不太记得了，应当没有吧……”
其实有，只是她不想说。当年哥舒大营奉命驻守，通连人妖两界的岁星关外便是凯里大寨，离湘西诸寨也不远。
“丫头，”顾鸣蝉温和笑道，令小九有几分摸不着头脑起来，“这份病例，能不能先借我回去研究一晚，待明日我再送来。”
“啊？自然是没问题，可是师叔，我还没整理完……”
“没关系，这些整理好的就够用。”顾鸣蝉笑道，而后匆匆辞别小九。待回到百草堂后，立即屏退众弟子，自书架最底端取出一只书箱，待吹开表面浮灰后，自箱中取出一本手抄本书籍出来。
书的封面，端庄的簪花小楷书写着这样几个大字：《蘅兰百草医方备要》。
顾鸣蝉颤抖着双手打开这本医书，泛黄的扉页，第一句话便是：
“摘：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当年听闻那几个孩子困于大雪，后被妖医所救。他思徒心切，匆匆赶去接人，故而和这位传闻中性情古怪的妖医接触了几日。临走时，妖女赠了他一本由自己总结的医案药方。
“人与妖当各有立场，可医术不应该有立场。顾老前辈，医者不应有所杂念，唯天下苍生之疾苦安危，才是我等该考虑的问题。略奉拙作一部，供您参考，此去一别，今生当永不再会，愿与前辈共勉。”
想起往事，顾鸣蝉不由得老泪纵横。当年也只有他坚信妖女医济苍生并非恶妖，裴璋亦是蒙冤受苦，并力主与其苦苦折磨这对有情人，还不如痛痛快快放他们一条生路。只可惜他到底人微言轻，呼声很快便被教主与寒光仙子等人所淹没。
顾鸣蝉将小九的医案拿来与之对比，只一眼，便心下宽慰不少。
样貌可以变，书写习惯却变不了，眼前的两份医案，无论是体例还是字迹都几乎如出一辙。再加上小九的性格与回答，顾鸣蝉只觉得她竟如老友般熟悉。
太好了，这孩子原来还活着。他心下这般欣慰地想，可随即便眉头紧锁，不行，如今蟾月教内，太危险了！纵使裴璋有心相护，可他到底还是个才出窝的雏鸟，羽翼未丰，如何斗得过那群老狐狸？崔大长老又……罢了，崔磐这厮，不提也罢。
顾鸣蝉想着，拳头便渐渐握紧了。医者会抛却一切名利恩怨之心，可他顾鸣蝉不会，这一次，就让他来保护好这几个孩子。

小九对这一切全然无知，后半夜时分她就被裴璋不由分说抓去休息了，翌日清晨，折梅仙子前来造访，将下一轮对决所要用到的资料交给她，而后又留下一瓶千金化毒膏来，并说这是她和三长老昔年游访西域时所购奇药，炼制困难，可对医治犬狼咬伤有奇效，三长老故去后她只剩下这一瓶，如今便倾囊相赠拿来救治李画琼。
小九感激不已，却忍不住要推辞：“这也太贵重了，把这个给了我们，你该怎么办呢？”
“我想，在仙门里，犬伤总不至于像刀剑伤一样常见吧，我大抵是用不上的。或者，你若是受之有愧，那便待仙婵大会结束后，陪我去西域买药不就好了？”折梅笑道。
李画琼的病渐渐有了起色。她本身身体素质便强，待涂上狗脑，又服用过百草堂弟子自驭兽宗带回的药后，半日便稳定了不少。
琼花苑处有顾师叔帮忙守着，亦有姜濯雪和白芳华时时进出照顾，见此，小九便着手准备第二场仙婵大会比试。折梅的情报可谓雪中送炭，补全了小九关于其余几位对手的建构，直方居内，裴璋与她以沙盘推演，一一分析对手情况。
如今沙盘之上所剩三十二人，除了小九从中作梗放水放进去的十几人外，剩下的几乎各个都是蟾月教战力巅峰。比赛采取赛前抽签制，故而每场比赛的对手都不确定，比赛前一夜确定对手，留出一天准备时间。
小九有些紧张，别一开始就运气不好碰上寒光仙子。其他人她都有把握应对，除了寒光仙子。此人道行太高，倘若开离相之法解析模拟她的行为，只怕会被识破，她不敢冒这个险。
既如此，那摊上寒光仙子倒是最简单的，只需要比速度就行了——在对手拔剑之前投降认怂冲裁判喊停的速度。只要我认输够快，就不会受到伤害。
见她这副模样，裴璋哭笑不得，遂宽慰道：“应当不会，三十二分之一的概率，总不能真就这么倒霉吧。不过你真要这么倒霉，开局即对阵寒光或者迎霜，那我就受累用用那个能解决百分之二十问题的办法。”
小九：“……这种情况下还能用钱啊？”
裴璋戳猫脸：“那不然你以为为什么要留出‘准备时间’啊？”
如今蟾月教可不比平时，想了想之前在山下所见那辆獬豸车，小九不由得胆寒，忍不住说道：“我说你啊，安分一点吧。现在的蟾月教可是有剑尊大人盯着的，在仙门眼皮子底下搞事情，若是被人举报了，你有几个脑袋啊？”
却不想，裴璋只是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我清正廉洁，怎么会怕他查。放心，我自有分寸。”
你清廉个鬼！小九没说话，心里却在疯狂腹诽。一天到晚挖空心思黑吃黑，得亏仙门监管松懈叫你找到了空子，否则你过手的银子扔人间够剐你全家十几回了。日子很快便来到了比赛前夜，彼时，三十二人静候于蟾月教内剑台之下，只待小弟子捧着绘有百卉纹样的圆牌自诸人面前依次走过抽取，依照规定，抽得相同图案的，即是对手。
小九看了看手中圆牌，只见牌子上画了一朵红山茶，待出神之时，忽而听得身后有人轻笑出声：“履霜阁的？看来我运气还不错。”
回头看去，却见一身材高大的女子在她身后宛若居高临下一般看来，神情有几分轻蔑，她的手中，同样握着一枚山茶花牌。
“你就是在初赛之中顶替李画琼出场，一举割了几十人牌子的那位师妹？”小九听见她这般问到。“教中对你议论纷纷，可在我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能不能接我一招，只怕还不好说。”
小九：“那你说对了，我确实不怎么样。师姐，我就一老实本分的读书人，咱点到为止轻点打，别打伤我手，我还得写字呢。”
女子大笑出声：“我乃白塔阁教习师姐石兰馨。殷小师妹，明日——请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