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兰馨？你怎么摊上她了？”
凉亭处，折梅看着瘫在扶栏长椅上装咸鱼的小九，不知该说什么好。
“白塔阁弟子司掌炼制，故而他们手中武器或法器往往比常人精巧许多，花样也不少。”小九听她说到，“石兰馨此人，擅用重器，譬如重剑重锤之类。虽不甚灵巧，可在面对你的剑术，有压倒性优势。师妹，你别是被暗箱操作了。”
这也能操作？小九疑惑。
“当然可以。”折梅解释道，“譬如，准备好两份牌组，一组是正常匹配的双牌，一组是只有单枚的单牌，再为箱子加上机关，使之可以自由切换。而后，事先拟定一个正好克制你的对手。抽取时，旁人都是正常抽取，轮到你，便操纵机关切换单牌组，只待你云里雾里抽完后，对手再拿着和你同样的花牌，上前邀战。”
小九叹息。当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不就是搞了点事情吗，怎么现在连来揍她都得暗箱操作才能排上队？
“不行。”折梅越说越气，“我现在就去找二长老去让他重新安排抽取，哪怕只换我替你上呢！”
我说你这么冲动是要干嘛？小九从长椅上翻身下来拖住她，“师姐，咱们又没有证据。到时候二长老问你依据呢，你怎么回答啊？”
“可——”折梅张口结舌，却见小九淡定拍了拍她的肩，“放心好啦，我殷九歌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大不了直接认输呗。”
“你——哎，你这傻丫头，罢了，我去让人把隐月楼训练刺客的护具也给你拿一套过来，就该让你吃顿打长长记性！”
小九傻笑出声，顿了顿，又问：“师姐你呢？你的对手怎么样？”
折梅叹息：“托你的福，是你放水放进来的一个小弟子，修为远在你我之下，不难打——”
“那无所谓了。反正咱俩的目标就是把长孙银砂拱上去，我要是被刷下来，那就你上。”
“你这个‘拱’字用的可真难听！”折梅哭笑不得，伸手佯怒要去捶她，二人笑了片刻方才分别。翌日清晨，一声锣鼓，仙婵大会第二轮大比便拉开序幕。
小九的武斗排在倒数第二轮，第一场便是折梅的比赛，对阵百草堂外门苏菱，结果毫无悬念，折梅以绝对优势取胜。场下，待折梅下了剑台后，小九便早早地迎了上去，将准备好的帕子和茶水送上：“师姐！打得真好，这下进入复赛不成问题了。”
“马马虎虎吧。”折梅接过帕子擦了擦脸随口应道，刚想开口再寒暄几句，抬眼间忽而瞥见站在小九身旁，手里提着她东西的裴璋，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一番，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还说这场仙婵大会有人活跃得过分了些，分明平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怎么如今哪哪都有他插手，搞了半天，原是事出有因。”一面笑，一面不轻不重拧了一把小九的胳膊，而后拉着小九低声数落道：“坏丫头，还跟我藏着掖着，早知道你们是这种关系，谁要巴巴地替你操心。”
小九窘：“师姐别闹，不是你想的那样。”
虽然这话说得连她自己都觉得毫无说服力。更气人的是，裴璋听完这话，反倒配合地抖开手中斗篷替她披上，见此，折梅掩口轻笑：“好啦，不逗你了。你好好准备，我等你好消息。”
三人道了分别，裴璋和小九回到看台上。下一场比赛，迎霜仙子对阵青霜台弟子阿依古丽。小九见那日将自己从寒光仙子剑下解救下来的女子，手执一把团扇法器翩然上台，与对面身着蟾月教弟子服的回鹘少女相互致意后，便拉开架势，不由得好奇：“这两个人，都是什么来头？”
“阿依古丽是青霜台首徒，”裴璋解释道，“一手弯刀出神入化，论实力，当不比长孙银砂弱。”
“迎霜仙子呢？”
“迎霜大人也不差，她是上任圣女，自然是万里挑一的功夫。”
“前几日在白虹顶下的峡谷边，就是这位仙子救的我。”
她仿似看见裴璋了然一笑。“是了，你尽可放心，迎霜大人是自己人，和我算是有师徒之情。遵奉她的命令，在仙婵大会召开前，我不曾对任何人透露过她的下落。”
“自己人？”
裴璋戳了戳猫脸。“当年，”他道，语气平静，云淡风轻，“我因过错受罚，多亏迎霜大人力保，我才能活到如今。”
“你是说，你蒙冤入狱，被投入百虫牢的事情？”小九忍不住问道。
“……谁告诉你的？”莫名地，她觉得裴璋望向她的视线紧张了不少。
“这你别管，你就说是不是嘛。”
裴璋盯着她足足看了许久，方才微微颔首。时值严冬，天寒地冻，小九见他自然地捧起自己的手，放在手心里呵气搓热，一面搓一面笑道：“是，我是因诬告被投入百虫牢过。迎霜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她在接任圣女后，以平反教中旧案、错案为由，对我展开调查。当时教中环境很不好，迎霜大人在查清我的冤情后，曾多次据理力争，甚至不惜以身换我自由。但也触怒了教主等人，在她替我平冤后不久，教主便下令废去她的圣女位，并改判终身虫牢之刑。”
小九听得愣住，折梅并没有对她提过此事，原来当年还有这等隐情？“那现在——”
“如今教主病重，蟾月教内讧严重，谁也顾不得这一个人。大长老便钻了个空子，释放了迎霜大人。”
原来如此，小九朝他凑近几分。“我想听听那件事。”她看向他，说道。
“什么事？”
“当年你蒙受冤屈——到底发生了什么？”
“教中关于此事早已有了个统一版本，其实跟事实也没差，无非就是一个老掉牙的恩将仇报的故事。具体的细节，等到仙婵大会结束后，寻个机会，我好好跟你讲。”裴璋答得有几分模棱两可。
小九啧声。这事不对劲，这段故事看似完整，可每个人的动机都有待推敲，不是那么站得住脚。
并且，不管是道听途说，还是裴璋亲口承认，旧事中有两个至关重要的人，从头到尾都在隐形。一个是崔大长老，一个是那个不知名的妖医。所有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在避而不谈这两个人。
难道是有什么隐情么？小九还在推测，不防一旁裴璋却伸手轻轻贴上了她的脸，“不必为我抱屈，当初是我自己的选择，就算蒙冰寒刺骨，万虫蚀身，我也决不后悔。”他笑道，“冷吗，看你耳朵都冻红了。说了穿厚些出来，还非要跟我犟。”
谁要替你抱屈。小九闷哼一声不理他。见此，裴璋遂笑着收回了视线，转而望向赛场。这厢小九和苻仕正在观战，那厢候场室，寒光仙子正替长孙银砂整好衣冠头饰，殷殷嘱咐：“等下上场，只当是师门内比试便好，心下要时时默念师尊教你的剑诀，不要自乱阵脚……”
长孙银砂随口应着，目光却瞥向别处。又不听话。寒光仙子随口嗔了一句，忽而看见长孙银砂的神情一滞，似有不对，便问道：“怎么了？”
长孙银砂没有说话，好半晌才收回了目光，低下头一副佯装无事的模样看着自己的扣子，道：“没事啊。”
寒光仙子顺着长孙银砂的方向看去，正好看见看台之上履霜阁裴小阁主，而在他身边，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女身上盖着他的大氅，陪他一起看比赛，顿时心下了然几分。“早就跟你说过，不要招惹履霜阁的人。读书人最是薄情无义，当年你的教训还没领教够么？”
“师尊！”长孙银砂打断她，“我不管！咱们紫电宫的女子哪里不好，偏偏要去和那种野丫头厮混。好不容易死了一个又来一个，真是不知道他从哪里捡回来的丫头，用的剑法也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野路子……”
“银砂！不得失仪。”寒光仙子喝止她，而后又看了一眼小九，转而问道，“你说，她的剑法是野路子？你和她交过手？”
“是啊。就是她割了我牌子，并且灵力结界就是在和她打架时碎的。”
寒光仙子微微蹙额：“银砂你错了，那不是野路子，而是你从没见过的校场杀敌把式，对手只是没有用出全力而已。”
“校场？军营？那又怎样，泥腿子养大的野丫头不还是野丫头吗？从哪里来的重要吗？”
真是色令智昏。寒光仙子叹息。当年那只妖医，不就是军医出身么？
原来仙婵大会之时感知到的强大妖气不是错觉，虽然只微弱如游丝一般，可竟然能散布于整个赛场。身为蟾月教首领之一，她自是清楚灵力结界的构成原理，将妖气扩散腐蚀结界，然后借外力一举炸破，还真是个聪明的精怪。
有意思啊。猎妖门派竟然混进了妖。会是她吗？寒光仙子将视线投向看台上的小九。
“银砂。”她忽而开口打断长孙银砂的喋喋不休，“你不是很想嫁给裴小阁主么？”
“我——”银砂一时语塞，继而脸色羞红仿似被戳破心事一般，又羞又恼：“师尊没事说这个干什么？”
“本座有办法。”寒光仙子冷笑开口，道。
师徒二人窃窃私语之时，全然罔顾隔壁房间折梅仙子悄悄收了术法。而后提笔匆匆写下一封密信，交给随身女侍吩咐道：“传去给各地线人，按照信中指使，查清关于殷九歌的来历。”
彼时，折梅只是想窃听些情报，可听寒光师徒的意思，好像要对殷九歌不利。折梅自幼长于暗杀与司法组织隐月楼，对各种线索无比敏锐，当即便识破其中利害，决定抢先一步采取行动。

比赛进行得很快，不久便轮到了小九。待裁判宣布入场后，小九手提短剑站上剑台，迎战白塔阁弟子石兰馨。看对方的架势，更比昨日精神百倍，手提一双熟铜重锏，威风凛凛，恍若天神下凡。
只看一眼，小九便只感觉有些许胆寒。据她目测那对重锏至少也有上百斤重，而对手却如儿戏一般只轻轻提起便可上阵。这姑娘分明是个女将才，为什么非要屈尊委身于这什么破蟾月邪教呢？
二人互相见礼后拉开架势。果然诚如折梅所言，石兰馨天生克制她，出手又快又狠，招招皆令她难以招架，才交手不过数招，便逼得小九不得不转变思路，以守为上。
好霸道的招式。小九心下感叹。依靠重锏攻守兼备的特征，短时间内打乱对手节奏，打出优势，得想想办法。
此时双方僵持，小九被逼得连连后退，可石兰馨却也没占到便宜，哥舒剑法长于正面对敌，几招过后，她亦是有些脱力。
见此，裁判弟子正欲喊话令二人休整片刻，却不防另一方石兰馨皆二人调息僵持之时，忽而暴起发难，冷笑后便单提一口气高喝一声，抡起手中重锏便砸了过去！势头强劲，毫无征兆，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场外观战之人，见此无不变色。糟糕！躲不开！小九大惊失色。这一锤砸下来，就算不死也得筋骨俱裂，下意识便拔剑相抗。霎时，只听一声巨响，伴随铜剑断裂及小九倒吸冷气的吃痛声。待烟尘散去，众人只见得，那个履霜阁来历成谜的新晋小师妹此刻半跪在台上，面前散落着一把断剑，单手捂住血流如注的右肩，疼得浑身颤抖，脸色惨白。
“竟然没死。”恍然间，小九听见石兰馨站在她面前，大笑道，“这就是战败银砂师妹的剑术？也不过如此嘛。履霜弟子，和我们作对，不会有好下场。”
见此，裴璋再也不能坐视不管。“老子跟你们拼了！”一面怒吼，一面要解琴上场，却一左一右被内勤弟子拦下，仙婵大会期间，男子不得入阵，这是规矩。不管他现在有多焦急，也不得出手。此时裁判弟子已吹起短哨，倘若三声哨内殷小九再站不起来，那么本场便判石兰馨胜出。
“规矩？去你们妈的规矩！旁人都是点到为止，唯独白塔阁的一上场就把人往死里揍，哪有这种打法！”裴璋气的破口大骂。话音未落，却见一名内勤弟子忽而惊呼道：“快看那边！”
裴璋闻言，循声望去，却见剑台之上，殷小九正单手拄着断剑缓缓起身。
“不就是打断一条胳膊吗，瞧把你给能耐的。”她亦是冷笑道。弟子受伤，暂停比赛，此时场内外众人皆屏息凝神，眼睁睁看着小九腾出那只未受伤的手，一把撕下半截衣袖，团成一团叼在嘴里，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只摸索了一番，便咬着牙，忍着宛若钻心般的剧痛，单手为自己正骨诊疗。
咔嚓咔嚓，几声关节复位之声，倒是令在场之人皆为之一惊。比武受伤乃是常事，可在比武场上为自己徒手正骨的还是头一回见。小九擦去额角细密的汗珠，用衣袖为自己简单包扎一番后，转而问向裁判弟子，“仙婵大会比武时剑断了，能换么？”
“这……只怕不成。”裁判弟子迟疑着，虽然方才目睹那一幕，他亦是无比震撼。石兰馨那一击，堪称冠绝蟾月教的招式，唯有以同等的蛮力相抵消才能破解，否则便只有躲，倘若躲不过，那可是粉身碎骨的下场。可这位小师妹，竟然能生生硬接下这一招！
可规矩毕竟是规矩，纵使她能接下这一招，可没了剑，这位小师妹依旧是必败的结局。“行，知道了。”小九应声，随后自头上拔下双鱼发簪握在手里，一头乌发瞬间如瀑布般逸落。
石兰馨在她面前站定，“剑都没了，你还要打什么？”她大笑道，“凭一根簪子就想战胜我？小师妹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吧！”
那就试试。小九亦是冷笑。二人再次拉开距离，这一次，石兰馨感觉到小九的动作较方才干脆不少，似是抱着一副舍弃全部防御，破釜沉舟的架势来跟她决战一般。
小九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对手既然出了杀招，那么与其一味防御，倒不如放手一搏。侧身掠过石兰馨几乎擦着脸面袭来的一击，小九转身反绕于她身后，手中银簪微微转了个方向，刺向对方脊椎后心腧、肺腧二穴。
霎时间，石兰馨只感觉肺腑一阵剧烈震颤，仿似一瞬间被人卸去气力一般，生生趔趄了几步才收住脚，捂住胸口，生生咯出一口血。她心下讶然，也不过擦肩一瞬，怎么这丫头的实力增强这么多？
“还打吗？”小九收了簪子问她，“师姐武学以气劲为主，气沉丹田。而我以穴位冲击心脉，方才倘若我再用力几分，只怕师姐五脏六腑反倒会被气劲给震碎。”
“这两招还像点样子。”石兰馨冷笑道，“明明会这么厉害的招式，一开始为什么还要用剑跟我打？藏头露尾的鼠辈！”
“师姐说笑，”小九低头，在发簪尖上点抹上自己的血，“我只是觉得，医术这么好玩的事情，拿来杀人可就太没意思了。”
石兰馨怒极，转而反攻。这次，她不再给小九任何机会。却不想摆脱剑法之后，小九的行动更加利落，看准她使用重器行动缓慢这一致命弱点，以极其灵活的步伐屡屡近身，不多时，便在她身上留下许多痕迹。
“都住手！”
一声呼喝声。
彼时裁判弟子吹哨喝令剑台上二人停止攻势，再一转头却见顾鸣蝉顾堂主协同裴璋、折梅三人一起叫停比赛。
依照教规，首领可紧急叫停正在进行中的比赛，前提是须得三人及以上达成一致意见。裴璋与顾鸣蝉自不必说，隐月楼首领如今闭关修行中，折梅执首领黑铁令代行职务，此时此刻，倒是帮上了大忙。 
顾不得教规限制，顾鸣蝉走上剑台，先认真检查了一番小九的伤势，而后松下一口气。继而转向石兰馨，在看清她衣上血痕后不由大惊：“这——”
而后转向小九：“是你干的？”
小九微微颔首，方才她在簪上点血就是为了这个。
“那便不必说了。这一场，履霜阁胜！”
“凭什么！”石兰馨愤愤不平，“顾老师叔，你可不能偏心。我分明从头到尾压制对手，还切切实实打伤了她，怎么如今倒要判她赢！”
“为什么？”顾鸣蝉指着她身上的血痕朗声开口：“这就是证据。衣上红痕标记，正是膻中、巨阙、气海、鹰窗、命门等穴位的所在，皆通联心脉，一旦受创则会引肺腑震荡，气血逆行，后果不堪设想，倘若殷小师侄方才动了一分杀意，只这几处穴道便足够取你性命，或让你终生截瘫，求死不能。小师侄处处留手，以德报怨，已是十分难得！老朽行医多年，自是不会看错。能够接下对手招式的同时明辨穴位，同时心存仁善之念，老朽认可殷小师侄的实力！”
小九一边捂着伤口退到一旁，一边暗搓搓腹诽：“不要夸我啊，猫猫只是怕麻烦不想动手而已，谁知道杀了她还会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事发生。”
可是明显在场所有人都误会了她的意图……算了，误会吧，她也懒得解释。
“这……”石兰馨瞠目结舌，而另一方看台之上负责主持大会的二长老沈壹同样起身，宣布道：“既然这样，那老夫也没有异议。仙婵大会，正是为了遴选出德才兼备的女子而办，履霜阁弟子技高一着，不仅擅用剑法，医术同样高明。老夫同意顾堂主的看法，履霜阁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