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玄晖拜访时，长孙银砂已经平定了情绪。
“银砂，听弟子们说，你不怎么高兴——不过，今日到底是赢了，师兄来祝贺你。”
“嗯。”长孙银砂微微颔首，好似对结果不甚在意一般。
莫玄晖看着，心里便打起了鼓：难不成当真被内定了，所以才这么不在乎？思忖之际，忽而听见长孙银砂开口问道：“师兄，我有件事想问你。你可还记得咱们当年被困雪山时，那个救了咱们的妖医，她叫什么？”
叫什么……莫玄晖倒一时语塞。“我也不太记得了，只是记得，她仿似有个尊号叫‘灵枢司命地仙’。”
地仙，乃是尘世对妖物的敬称。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莫玄晖反问道。
“不瞒你说，我总觉得裴璋身旁跟着的那个小丫头，和当年那位妖医，有几分相似。甚至像是同一个人。”
闻听此言，莫玄晖不禁嗤笑出声：“想什么呢，当年那妖女可是因妖力耗竭被我们斩于剑下，岂有死而复生的道理？再者，裴璋身边那姑娘，我又不是没见过，论脸蛋论身段，都比妖女差得多，如果她真是那个妖医，我当初才不要她。”
长孙银砂移开了眼睛，冷笑道，“说的也是。大凡妖族女子，必生得一副摄人心魄的美貌。那等货色，还真入不了你的眼。”
“怎么了，提起那个小弟子，怎么这么大火气？”
“单纯不顺眼罢了。”
“因为裴璋？”
“你少跟我提他。”
屋外，寒光仙子手里端着两盅清炖雪梨银耳羹，翩然而至。
长孙银砂这孩子性子要强，这会子必定闷在屋子里委屈难过，她到底心疼徒弟，遂命后厨专门炖了银砂最爱吃的雪梨银耳羹，并亲手端了送来，准备借机好好开解她。
寒光仙子不想给徒弟太大压力，今日自己不是师尊，只是长辈，遂制止了值守弟子的通传，行到屋外时，正好听到莫玄晖和长孙银砂的交谈声，听声音，长孙银砂好像心情好了不少。
既然有莫玄晖陪着，那她便不打扰了。寒光仙子低声吩咐了女侍，先将银耳羹先拿去别处温着，正欲告辞之时，忽而听见长孙银砂的抱怨声：“那又怎样，我就是看不顺眼那野丫头，她到底有什么好值得裴师兄对她言听计从的！”
寒光仙子初来，并不知长孙和莫玄晖闲聊的前因后果，更不知道长孙银砂这句话不过就是使使性子。当下听得便是一怔，随后便眉头深锁：这丫头，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这么任性耽于情爱，那位裴小阁主什么心思，她难道看不出来么？
“我倒不是吃醋，他裴璋大凡相中个教中女子，哪怕他跟傅折梅好上，我也不至于生这么大气！我一想到输给这个小丫头，我就生气！”
随后便是莫玄晖叹息着安慰：“你别生气，他眼瞎，你为他生气不值当。不说这个了，师兄给你带了一壶山果饮……”
“我不！我就要说，我长孙银砂哪里不好？论模样，论出身，论地位，配他裴璋绰绰有余！”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莫玄晖斟酒的动作微微凝滞了几分。师妹当真这么想嫁给他？
“你——不会真想嫁给他吧？”他终是忍不住，试探性地问到。
长孙银砂冷哼一声，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太蠢，她根本不屑于回答，此时此刻，她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不管怎样，她一定要凭本事拿下圣女，好好一雪前耻。然后让裴璋看看，你当初欺我，如今又辱我，可我还不是凭本事挣到了圣女？你费尽心机拿不到手的东西，我却唾手可得，气不气？
可是在莫玄晖眼中，却是另一个意思，她默认了。
莫玄晖决定从另一个地方迂回问询，“罢了，不说这个。师妹，接下来的比赛，你有没有把握？不行的话，师兄就再去想想办法……”
“不用。圣女之位，我志在必得。”
“你可别掉以轻心。剩下三位，哪个都不是徒有虚名者。前任圣女迎霜当年一己之力力压群雄，毫无悬念夺得圣女；青霜台玄琴仙子亦是教中翘楚，更不要说还有师尊……”
“迎霜大人在百虫牢里呆了三年，功力早就被废的差不多；玄琴仙子我与她交过手，也就那样；至于师尊……”
屋外寒光仙子已然听得大为光火，却听长孙银砂好似啜饮一口茶水一般，缓缓开口到：“不足为惧。”
“你可不能这么说师尊，当心叫外人听了去。”
“怕什么，如今这屋子里只有你我。师尊孤高惯了，哪里就懂得如今的蟾月教早已不是以往，再者，沈晴雨也说了，沈二长老说过我的实力甚至出色于当年的师尊大人。圣女一职，公平竞争，我怎么就不能肖想了？所以不论我的对手是谁，我都不怕！”
寒光仙子气得面色发白，这个狂妄的丫头！不知道天高地厚，还敢在此处大放厥词？恰逢此时侍女回转禀报：“仙子，银耳羹已经温上了，烦请您移步暖阁，我这就去知会一声银砂仙子……”
“不必了。”
说完这话，寒光仙子便气得拂袖而去。而屋里的两人全然不知自己早已闯了大祸。此时此刻，莫玄晖心里早已认定裴璋所言非虚，长孙银砂确实是圣女之选，并且还要嫁给裴璋，并且她自己对此事，也是一副乐见其成的样子。
对不起，师妹。他握紧药粉包，心下暗暗说道。虽然我知道输了仙婵大会是你的遗憾，但我绝对不能送你去被裴璋糟蹋。你这么美好，就应该留在我身边，留在紫电宫——所以，得罪了。
依旧是三日后，仙婵大会第五轮与最终决赛拉开序幕。
彼时，看台之上，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弟子和友派观礼弟子。仙婵大会将于今日进入尾声，更遑论及五轮预决赛后便是总决赛。代表蟾月教最强四大战力将在此交手，并角逐出圣女的最终人选。
为了宣扬这一盛景，顺便炫耀本教资本，长老院下令大开山门，欢迎居住在山下的村民或散修一起来观礼学习，场外行山步道两侧甚至布设了各种摊位，邀请行商来摆摊卖货，场面热闹非凡，如同凡间庙会一般。
小九趴在直方居顶楼窗沿之上，看着天上御剑御器飞来的各路弟子，啧啧称奇。
她算准了今天动手，如今鱼龙混杂，时机正好，在这个时候搞事情，就算怀疑到她头上，她也有办法推脱。
手旁摆着她放在直方居的演武沙盘，如今已被她用离相之法加以改造完成，应该能给长孙一个大惊喜。

另一方赛场上，长孙银砂匹配对手，正是寒光仙子。赛前，莫玄晖为长孙银砂端去一碗茶水：“师妹，喝口清茶，润润嗓子，等下全力以赴。”
“多谢师兄。”长孙银砂不疑有他，端过茶水一饮而尽。莫玄晖环顾四周，确定周围没有履霜阁弟子，不曾有人知道他的心思后，直盯着她将茶水喝的一滴不剩，才接过茶碗小心翼翼退出候场室。
比赛前，他曾取药粉做过实验，发现确实如裴璋所言，只会让人精神涣散难以集中，没有任何毒副作用，方才敢放心大胆地下进茶水里。
不多时，比赛开始。莫玄晖估计着药效也差不多该发作了，果不其然，台上长孙银砂的模样，果然有几分困倦。
对不起了，师妹，你会理解师兄我的。
害怕被人发现身败名裂，莫玄晖迅速调整心态，强装无事，笑着对同门弟子解释道，他要去洗碗煮茶，以便等下师妹师尊下了场能及时用茶，而后溜之大吉。
莫玄晖所不知道的是，药粉里掺入了殷小九的妖血。以血为媒介，足以建立起她与长孙银砂之间的联系。在药效持续时间里，长孙银砂的一举一动，都在离相的监视之下。
而此时赛场上，长孙银砂也感觉到了自己有些不对劲，四肢无力，头脑昏沉，精神恍惚，倒好似中了毒一般。
莫不是自己被人下了药？长孙银砂思忖，只是自己今天足够小心，旁人的水与事物一概没接，唯独喝了莫师兄给的一碗茶——难道是，莫玄晖师兄？
长孙银砂不敢相信莫玄晖会害自己，他没有理由的。恰逢此时寒光仙子已然提剑上阵，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双方摆开架势。长孙银砂心下愈发慌乱，只好提起一口气，默念心决，强撑着不让自己彻底失去意识。
而就在此时，她忽而感觉四肢仿似不听使唤了一般，摆开起势。
“我和长孙银砂交手过多次，也观察过她和别人的比赛。”改造沙盘前，小九对裴璋解释道，“若是想模拟出长孙的路数，这些记录足够了。”
“用离相之法拟造出长孙银砂的剑招，然后借此寻找出她的弱点并暴露给对手么？”裴璋反问道，“这个想法倒是不错。”
小九摇了摇头，“不，不是寻找弱点。我的真正目的——”
“乃是入侵她的意识，解析并拟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长孙银砂’。”
当下里，一股冷意渐渐顺着长孙银砂每一条经脉蔓延开来，而此时寒光仙子已然提剑进攻，恍然间长孙银砂只觉得自己的头脑一片空白，而手臂却下意识般做出了挥剑抵挡的动作！
怎……怎么回事！身子不听使唤了！长孙银砂心下清楚自己定是被什么东西所控制，无法挣脱，只得任凭它处置。朦胧间却觉得眼前仿似出现一双澄金色妖瞳，隔着重重虚空，与她四目相对。
“诸法空相。”
“不！”
是那只妖医，是她！长孙银砂心下惨叫一声，可身子却在下意识迎战寒光仙子，两人你来我往，打了四五个回合，而越是交锋，长孙银砂便越是惊怕。
师尊，救救我啊！长孙银砂绝望至极，可她受制于人，连口也开不了。控制她的东西，好似熟知她的一切一般，对她的招式了如指掌。几番回合下来，连她的师尊寒光仙子也没有半点起疑。
双方势均力敌，裁判弟子吹响木哨，示意双方暂且休息。战况稍歇，长孙银砂本以为自己能获得一息喘息之机，却不想身子忽而晃了晃，而后挥剑挺身，直冲着另一方正在调息的寒光仙子刺去！
顿时，一片哗然。中场休息时，弟子竟然偷袭师父，这也太离谱了！
“长孙银砂！你莫不是失心疯了不成？”寒光仙子怒极，挥剑便战。
而直方居内，小九看着演武沙盘上长孙银砂的幻形人偶愈发完备，便知道离相之法如今已成功入侵了她的意识，并解析了她的记忆，遂轻笑着施法，借长孙之口，说出了那句足以令寒光仙子一瞬间怒火中烧的话：“师尊清高，如何能懂我？要知道如今这蟾月教已是后辈的天下，依我看，圣女之位还不如让我来，师尊只需好好颐养天年便可！”
凭她对寒光仙子的了解，此人争强好胜，极为自负，断不允许有忤逆自己的情况发生。
放肆！寒光仙子一声怒吼，仿似被冲昏了头脑一般，提剑便刺。
而这一次，长孙银砂却没有躲开。
噗嗤一声，利刃贯穿身体的声音，彼时寒光仙子愕然收手，看见昔日爱徒此刻就如同一只残破的布偶一般自她剑下缓缓倒下，一道剑伤贯穿她的腹部，血流不止。
“银砂，银砂！”寒光仙子慌忙上前搀扶，连裁判弟子宣读成果都不甚在意。另一旁百草堂弟子见状，顿时忙作一团，齐心合力将伤患抬下剑台救治。

意识昏迷之际，长孙银砂仿似听见有人，隔着重重虚空向她呼唤。
“银砂，银砂姐？”
长孙银砂勉强抬眼，却见面前头戴梅花发簪的少女一脸关切地替她擦洗着脸。
“好些了吗？肚子还痛吗？你饿得太急，吃下了发霉的馒头，若不是裴璋哥和秦风姐连夜冒雪背着你爬出山坳，只怕你连命都要没了。”
裴璋？秦风？……傅折梅？
这是哪里？
长孙银砂勉强地翻身起床，却见自己正置身于一间温暖的小屋，屋内炉火哔剥，炉子上尚温着一罐热汤药，而另一旁，一青衣少女正倚着门扉，望着她二人浅笑。
“既然醒了，那就趁热把药喝下去。丫头饿坏了吧，我这里有些刚煮好的米粥，你等下来端一碗喂给她，一定要慢慢喂，不要急。”
原来，是你啊。
长孙银砂望向她的目光，一瞬间复杂了起来。
青衣女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医生，长孙银砂不知她名姓，只知道她是这间药庐“蘅兰馆”的主人。
医女虽生为妖身，却对众生一视同仁，凡所求药者，不问出身，有求必应。居住于此的村民对她感激涕零，唤她做“地仙娘娘”“灵枢司命”。
印象里，妖医不仅救了她，还救了一同被围困于山中的其余几名师兄。彼时她只有十四五岁，长得黑黑瘦瘦，并不好看，脸上还因常年冒痘被众人嘲笑，自卑不已。同行的大师兄莫玄晖甚至连正眼都不看她。
不过也无所谓，她对这位趾高气昂的莫师兄也无甚好感。相比于其他人，她更喜欢裴师兄，为人温和，从不以貌取人。
因为暴雪封山缘故，几位弟子一直在蘅兰馆淹留至隔年四月份。折梅倒是一早便回教奏请长老去了，这些时间内，妖医和她关系最好，常常以姐姐的身份来开解她，并帮她调配美容药膏养肤匀面，教她梳妆打扮。
她救了自己的命，又教自己这么多东西。
只可惜……
只可惜……
不，不可惜。谁让那女子是妖呢？莫师兄说得对，凡妖物者，生来便是罪孽之身，裴师兄所倾慕之人，可以是世间任何一个人族女子，唯独不能是妖！
而她不过是奉命行事，降妖除魔天经地义，这不怪她！
脑海中的意识愈发混沌，最终一切皆化作虚无。她向师尊告密揭发了妖医下落，蟾月教倾巢出动，而裴师兄竟然执迷不悟，率先跑去给妖女通风报信，二人携手遁入山林——记忆到此愈发模糊，只剩下滔天业火之下，妖女奄奄一息，却仍手执竹剑，将竹庐与诸多伤员护于身后。
“趁我以妖力净化流泉之时，趁机偷袭，哈哈哈，这就是你的‘道’？既如此，那就让我这个邪魔外道，来会一会你这个背信弃义之徒！”
记忆至此戛然而止，眼前景象归于虚无，长孙银砂只看见一片一望无际的黑暗之中，唯有一个头戴寒梅的白色身影傲然独立。
长孙银砂朝她紧走了几步。
少女转过身来，宛然是一幅折梅仙子的面容，可声音却是那只妖女冷笑着低语：
“长孙，你我同窗十余载/我救过你性命，你为何还要害我！”

另一方，小九看着演武沙盘上长孙银砂愈发躁动的幻形人偶，陷入沉思。
“意识要挣脱控制了——竟然是连离相之法也压制不住的五阴炽盛之苦吗？这家伙到底干了多少亏心事啊？”
而后推门唤来值守弟子：“帮忙转告裴副阁主一声，我出去办点事，今天中午不回来吃饭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