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预备怎么办？”
八进四决赛前，裴璋曾这么问道，“继续追查，还是……”
“报仇。”小九答得不假思索。“反正，你不是也想让长孙银砂死么？”
“一开始确实想让她死。”裴璋答得也干脆，“现在，更想了。”
“那你之前的计划是什么？你只同我说到过，一路送长孙银砂上去，同寒光仙子对决，然后呢？”
“你还记得我所说过的迎霜大人吧。原定计划是挑拨紫电宫内讧，引长孙与寒光鹬蚌相争，而后待其两败俱伤之后，由迎霜大人出面在最终决赛斩去一人，断其一臂。而后，待大长老成为教主后，肃清紫电宫。只是可惜……”
小九接过话头：“只可惜如今咱们也算是和紫电宫撕破脸皮了，寒光仙子和长孙银砂必定处处提防，想再挑拨离间，只怕难。”
裴璋惊叹她反应如此机敏，不过稍加点拨，她便立即明了其中关窍。
“既然这样，由我出手杀了她，不也是一样么？”
“不可。”裴璋沉声与她分析利害，“除掉长孙银沙是我个人恩怨。但我身份特殊，如果处理不当，很容易连带整个履霜阁一起遭殃，这个代价不值当。并且，这样一来你也可能会因此惹上杀身之祸。我们已经损失惨重，折损了一员李画琼，又失去了傅折梅，我无法想象再失去你的后果。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最好还是挑拨他们内斗比较好。”
既然这样，小九思忖片刻，道：“咱们不能授人以柄，但也不能坐以待毙。老裴，我倒是有一个想法，需要你的配合。”
故而，剩下八个人互相抽取对手时，小九连牌子都懒得看，对手是长孙银砂，猜都不用猜。她这号小人物，还轮不到寒光仙子出手。

折梅去世第七日时，仙婵大会第四轮比试拉开序幕。
彼时小九身着素色衣裙，发间簪一朵白梅，旧伤未愈，肩上仍缠着纱布，只好以左手持剑。
而对面，长孙银砂则一副早已恭候多时的模样。
上台前，寒光仙子曾语之曰：“殷九歌此女必定是妖身无疑，只可惜为师的人在尘世调查这么多日，竟是一分一毫进展都不曾取得。傅折梅那丫头，属实手眼通天，为师只慢了她一步，殷九歌的线索就全被涂抹干净！当真是虎父无犬女……”
“那该如何是好？”长孙银砂追问道。“师尊，我听说道行高深的妖物，妖身已与常人几乎没有区别。我与殷九歌多次交锋，甚至在芳雪居对质时，三步之内你我都不曾感知到她的妖气。倘若她真是成千上万岁的得道大妖，又岂是我可以对付的？”
寒光仙子沉思片刻。“不，就算是千岁大妖，也一样可以斩于剑下。”她道，“银砂，明日比武之时，殷氏必将以剑器应战。届时，我要你使出全部本领，逼她用出法术。届时我会同诸位首领一起在看台观战，只要她身边出现法力波动，我就有办法启动护山大阵，将之斩灭。”
“若她不是妖，只是一个天赋异禀的普通人呢？”
“银砂，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当年就是因为没能杀了裴璋扳倒崔磐，如今，才白白招惹这么多祸患。”
而另一方，裴璋亦是与小九商讨。“茶楼那边忽而传来线索，近日有几波人马先后在周遭旁敲侧击打探过关于你我的事，动机不太纯粹，我怀疑，如今你的妖身已然泄露。”
“不瞒你说，我也有这种猜测。长孙银砂上次目标非常直接，明显就是欲除我为后快。事后复盘，我想了很多理由，唯一觉得靠谱的，就是她们已经对我的真身起疑。”
“不管是谁，今日一战你都要小心，不要一心只想着报仇，以不变应万变。我和顾师叔就在附近，一旦察觉不对，我们会出手。”
“以不变应万变。”小九伸出未受伤的手，与他交握。
剑台之上，寒风冽冽，连下数日的积雪还未曾消融。随着裁判弟子一声宣喝，霎时刀光剑影，纷乱欲迷人眼。
小九并不擅长左手剑法，本身也不准备赢。可是对手好似早有准备，上场之前硬是加了一条规定，本场比赛不得退赛，凡实力相当者，不得消极应战，须得打满一炷香时间才许认输，否则本场比赛就不作数。看似合理实则鬼扯，所以她这一场，准备只以防御为主。
双方往来三个回合，小九除了躲闪，便是见招拆招防御，打得极为保守，甚至连长孙银砂刻意喂招也不肯接。一时，就连坐在看台之上的寒光仙子也皱起了眉头。
长孙银砂见彼此交锋套不出什么话，而比赛所规定的一炷香时间很快就要到了，一炷香后，对手便可弃剑认输，自己将再无机会，于是心生一条毒计。待第三回合结束，双方各自后退半步，蓄力只待下一场交锋。彼时长孙银砂挥剑刺来，小九下意识防守，剑锋交错，擦肩而过之际，她忽而听得长孙银砂阴冷的笑声自耳边响起：“九歌师妹，你知道傅折梅在临死前，是怎么挣扎的吗？”
轰的一声，小九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仿似在脑海里炸开一般，下意识挥剑便弹开长孙银砂的攻势。对手后撤两步，以剑指她，二人持剑周旋，小九见对手依旧笑着絮絮不止，那表情在她看来，无此刺眼：
“她说，求我放过她，她还想活。”
长孙银砂，你撒谎！小九一声怒吼，忽而转守为攻，挥剑便砍去。长孙银砂灵巧躲闪开来，转移到她的身侧，一面用剑术步步相逼，一面继续用言语刺激她：
“我告诉你哦，我捂住她口鼻的时候，她竟然还敢咬我。”
“伤口就在我手上，七天了，牙印都还没掉呢，想看看吗，殷九歌小师妹？”
“用剑割开她咽喉之时，她甚至没力气挣扎，你能想象得到吗？血一下子就喷出来，我的袖子都被弄脏了——”
“这女的真是可笑啊！以为能保护得了你？哈哈哈哈哈——”
剑台和看台距离过远，其余人根本听不清长孙银砂的声音。就算她此时此刻坦白，也无人知晓，最多只会觉得长孙银砂言语挑衅，殷九歌被激得方寸大乱。
你这禽兽，老子要给折梅师姐报仇！小九双眼血红，连剑法章法也顾不得，只是一味向长孙银砂挥砍，此时此刻她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她，杀了她！
对手唇角微挑，似乎在洋洋得意自己的计策终于奏效，她终于露出破绽。而后疾步上前，一招挑飞小九手中之剑，随后取下腰间法器麈尾拂尘，直指她眉心。
“我知道你会用法术，殷九歌。”她笑道，“今日正好是折梅的头七，再不报仇，她只怕就要投胎去了，看不见了。你不想报仇吗，一点都不想吗？千岁大妖——殷九歌？”
话音刚落，便只见一道素色身影以极快速度冲向她，与此同时长孙银砂催动咒术降下冰雨，观战之人尚未来得及反应，便只见那名身着素衣头戴白梅的少女半跪在地上，单手扼住长孙银砂的咽喉将她制住掼倒在地，生生打断了她的冰雨术。
彼时，长孙银砂大惊失色。怎么可能！这等身法，这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但是对手袭来的那一刻，她完全没感觉到一分一毫的法力波动！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说完了？”
她看着面前少女逆着光的脸，只感到心底蔓延起无边恐惧。此时此刻，代表比赛进程的盘香已然只剩下最后一截，而殷小九，哪怕只稍微用力，便足以要了她的性命。
杀了我也好。长孙银砂双目微闭，嘴角勾起冷笑，杀了我，自有我师尊替我报仇，你单臂受伤，不用妖力自然不是她的对手，用出来，就会死于护山大阵，反正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就在此时，她忽而感觉颈间一松。
“不想。”
耳边传来殷小九冷漠到不带有一丝情感的声音。彼时长孙银砂挣扎着起身，正好看见殷小九收敛了眼底恨意，俯下身子，沉默地用左手拾起她掉在地上的那把剑。
这丫头当真是人吗？怎么倒好似机关傀儡一般冰冷无情？
彼时，小九心里无比清楚她在做什么。对手越是出言干扰，就越证明她此时的判断与行为没有问题，只要依照本心，将计划贯彻到底就对了。只是这天地之间，最难战胜的乃是“情”这一字。就在此时，只听的“当啷”一声，挂于盘香尾端的铜珠落入玉盘中，彼时，小九背对着长孙银砂，面向整个看台将手中剑插于地面，而后仿似用出毕生气力一般，连着高喊三声：
“殷九歌，弃剑。”
“殷九歌，弃剑！”
“殷九歌！弃剑——”
看台上顿时一片哗然，不知内情的履霜阁弟子甚至纷纷议论起来，为什么啊，咱们的殷小师姐为什么啊？明明能打过，怎么就认输了呢！而熟知内情者，譬如裴璋和姜濯雪，心下皆如五味杂陈一般。
余光仿似瞥见长老席位上有人起身，裴璋侧身看去，才发现大长老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前来观战。
裴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从他的动作看出，他好像有几份认可之意。
履霜阁意料之中大败，自己悉心设局，对方却根本不肯上钩，见此，寒光仙子气得面色铁青，却又不得先关心自己徒弟的身体状况。且是日紫电宫内，一片愁云惨淡，长孙银砂自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屋子里生闷气。
莫玄晖正是看准这个机会，前去拜访。

约是一个时辰前，第四轮仙婵大会结束后，紫电宫。
“这药你拿着，能不能想想办法，让你师妹输掉比赛？”
莫玄晖抬起头来，仿佛见了鬼一般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面前不请自来的客人。
“你他么威胁谁呢，裴璋！”忽而暴怒起身，抬手将桌上茶具通通扫落在地，指着来人鼻子破口大骂道。
“你还想让我给我师妹下药？区区一个流火矢箭头就想拿捏我，你觉得我会怕你？你就算要告到剑尊那里，我也奉陪到底！大不了，老子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爱干不干！”裴璋同样拉下脸来。“反正我也看不上她。等着瞧吧莫玄晖，等你师妹八抬大轿进了履霜阁大门之后，你可别哭着求我好好待她。”
莫玄晖一怔，“你什么意思？姓裴的你什么意思？你要娶谁！”
“圣女啊，大长老眼见履霜阁夺冠无望，准备改变计策，让我和圣女联姻，来谋取最大利益。”
“那跟我师妹又有什么关系！”
裴璋并不正面回答他，转而以颇为怜悯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一番。“哦对，”他故意激他道，“我忘了，以某人的身份，根本接触不到长老院关于仙婵大会的消息。也罢，当我没说，走了。”
顾不得体面，莫玄晖掀了桌子就冲上前去，抓了裴璋的袖子和他厮打起来，“你把话说清楚再走，我师妹也是你这等货色可以肖想的？”
裴璋抬手抵挡，却生生挨了几拳。“真是有病。若不是内定圣女，谁稀罕要那个泼妇！等老子娶了她后，就把她扔到别苑里，二房三房四房娶上一院子！”他故意恨恨骂了一句，佯怒拂袖而去。
“你把话说清楚！姓裴的——”
莫玄晖挣扎着想追上去，却因为膝盖撞上桌子吃痛走不稳，裴璋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目光瞥见裴璋方才站过的地方，不知是方才厮打掉落还是怎么回事，此时此刻，地上一包药粉倒显得无比扎眼。
莫玄晖捡起药粉。
据裴璋说，此药没什么副作用，就是会让人四肢无力，精神涣散一两个时辰，只待睡一觉后便又会神清气爽起来。而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想拜托莫玄晖，把药下给长孙银砂，让她在下一场大比中输掉比赛。
具体什么原因，这狗东西没说清楚。
“神经病。”他暗暗骂道，本来想把东西直接上交给寒光仙子，想到裴璋的话，忽而间心念一动。
他刚刚说，娶圣女，又说是长老的安排，是什么意思？难不成长老院已内定好让长孙银砂成为圣女，而后让裴璋娶之？
想一想这事好像也不无可能，之前履霜阁好似病急乱投医一般到处找人，就盯上过自己师妹，幸好自己英明神武加以警告。如今履霜阁满盘皆输，想要再寻出路，也……不是不可能？
莫玄晖无法容忍这等事的发生，长孙好歹也是蟾月教数一数二的美人，自己看上的女子，就算不曾属意自己，也决不允许别人抢走。
更何况还是裴璋那种在他眼里看来连老鼠都不如的货色。
恰逢此时，有人通报长孙银砂回来了，还带着几个素来玩得好的好姐妹回来做客。这等事毕竟不好直接去问自己师尊，所以莫玄晖决定，先去旁敲侧击试探一下长孙银砂的意思。
而长孙银砂，此时此刻待在自己房间里内，哭的双眼通红。
“那丫头，就是故意的！”一旁，名唤沈晴雨的少女打抱不平，“银砂你别哭，在我们几个眼里，你永远是最厉害的，比那野丫头不知道强多少倍！”
“就是！”
长孙银砂抹了一把眼泪。她从小骄傲惯了，论长相，论身手，她什么时候输过别人？凭什么连着受这野丫头三次羞辱？今日这场大比虽是赢了，可却好似被殷小九生生施舍来的一般，比让她输了还难受。
“就是，银砂你别哭，我看这事不怪你，分明就是裴副阁主偏袒的……”石兰馨愤愤不平，可话音未落便被沈晴雨叫停：“这会子提什么裴副阁主？专会往人心窝子上扎。”
你不提，我还想不起来这事！长孙银砂心底愈发烦闷。明明她才是和裴璋从小长大的青梅竹马，凭什么被这丫头半路截胡！想起在看台，在芳雪居时他看殷小九的眼神，想起他不顾一切，甚至不惜冒犯诸位长老首领也要力保这丫头的模样，长孙银砂只觉得无比扎眼。
甚至连带着寒光仙子，她也怨怼起来。师尊孤高惯了，哪里懂得小儿女情爱恩怨，还说要帮她除去殷小九，可那个野丫头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吗？还说什么徐徐图之，有指派人暗杀傅折梅的工夫，杀了殷九歌不也一样？
石兰馨好似还没反应过来一般：“你在说什么啊？裴璋偏帮不是很明显吗？谁家首领对小弟子这么用心啊，上次还专门去搬救兵！咱们只要去找教主，一告一个准。”
她今天还看见裴副阁主比赛前专门脱下大氅为那小丫头披上，还帮她拿点心拿茶水，都不许别人插手，这不是偏帮是什么啊！
“你快闭嘴吧你，还一告一个准。”沈晴雨白了她一眼，而后轻声安慰长孙银砂道：“你别跟那块石头计较，银砂，不管今天发生了什么，你在我眼中永远是当之无愧的圣女。武功绝顶，当世无双！当年的寒光仙子都未必有你这等成就，裴璋那狗东西，根本配不上你。”
“啊？你俩说的是这个意思啊——那，那就是配不上！这种三心二意的男人，没什么好惦记的！”
长孙银砂抬起头来，眨着通红的眼睛看着二人，问到：“你们……当真这么觉得？”
“那能有假？咱们可是多年的好姐妹！银砂你要振作起来，千万不能因为区区一件小事就认输，咱们往后还长着呢！”

彼时履霜阁内。
“药粉已经按照你的计策投下了，剩下的，就看莫玄晖打算怎么办了。”
小九坐在桌前，调试着那一方演武沙盘。
如今沙盘之上只剩下四个人，长孙银砂、寒光仙子、迎霜仙子、以及一位青霜台的教习弟子。
今日份裴璋突访紫电宫、透露联姻之事、误丢药粉、甚至于刻意被石兰馨看见亲密举动，都是她的安排。
小九从盘上取下自己和折梅仙子的幻形小像准备收回，想了想，却只抹去了自己的幻形，将折梅的依旧放了回去。
“你当真确定，莫玄晖会按计划行事吗？”她侧身问到。
“以我对他的了解，会。这个人平生只有两大爱好，一是好武，一是好色。”裴璋答得笃定，“到时候，只需看他如何搅局就是了。”
“好。”小九沉声应道，“这几天，咱们就找个借口，待在履霜阁里，以免对手出了岔子，还要倒打一耙。”
裴璋浅笑着点了点头。“倘若……这一计不成，那你预备怎么办？”他反问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没能成功杀掉长孙银砂，也足以令紫电宫自乱阵脚。大不了，到时候我亲自动手替折梅报仇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