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霜高喝一声，一双掩于帷帽重纱之下的双眼忽而幻出金澄色辉光，与此同时小九忽而一声嘤咛，跪倒在地。
“怎么了！”顾不得再担心迎霜大人，裴璋慌乱间扶起小九，却见小九双手紧紧掩住头顶，指缝间一双猫耳若隐若现。挣扎间身上已有妖纹乍现，顿时暗道一声不好，怎么在这个时候现了妖身！当即脱下大氅替她包裹好，而后一把抱起她，假托她忽而高热发起疾病，匆匆离去。
另一方战局还在继续，荀越出剑毫不留情，众人只看着迎霜大人好似拼尽全力一般，势要守住荣誉。
巩渐亦是气恼：“荀越！注意分寸，这是在蟾月教！”
“当真是开了眼了……”方才锐评寒光与迎霜比武的弟子，见此不由得喃喃自语道。
“这三百文的门票钱，还真是没白掏啊。”
双方连过十招，迎霜亦是硬接下荀越十招。眼见着她即将力竭战败，众人皆为她捏了一把汗时，荀越忽而停手收剑。
而后面向看台主位，双手抱拳一揖，朗声宣道：“鄙人代表天剑门，认可贵派迎霜圣女的实力！”
看台上久久的安静，忽而刹那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二长老沈壹顺势起身宣布：“仙婵大会最终胜者，蟾月教新任圣女——迎霜！”
借此，荀越再一次看了眼此时早已筋疲力尽的女子。只见她虽然满身伤痕，可依旧保持一副傲然屹立绝不肯服输的模样，遂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转身离去。且是夜客房内，“你今日为何贸然出手？”
面对巩渐的质问，荀越也不过轻描淡写地扫过他一眼。
“你应当知道，你和我到底立场不同。”荀越答道，“你身为仙盟总主，所考虑的自然是诸门派的发展。可我自辞去总主一职，代替业师相里子加入维护三界秩序的持衡司，所考虑的，就不能仅仅只是仙门事务。”
“那又怎样？”
巩渐明白他所指为何。持衡司，乃是三界之中最为神秘的调停组织，由人、魔、仙、妖等部族共同推举其中佼佼者入会，旨在共同维稳三界秩序，平衡诸族矛盾，是为“持衡”。
而剑尊荀越，正是其中仙门代表，亦是持衡司群龙之首。巩渐听他这般解释道：
“仙门蟾月教罔顾人命，勾结异端，惹下滔天大祸，这件事我早有耳闻，只是三界之中，捕风捉影，屡见不鲜。自我任总主时，蟾月教便已有蠢蠢欲动之象。只是此间教主与长老甚是精明，每次仙门审查之时，都能将破绽藏的滴水不露。而此次仙婵大会，恰逢教中首脑之职易位，想来他们自顾不暇，故而最易露出马脚。我正是要借此机会，来探个究竟。”
“所以呢？你调查出什么了？”
“蟾月教内，确实存在大量妖物和药人。”荀越轻呷一口茶水，道，“这些妖与人，乃是被人以交易的形式秘密换进来，被藏在某个秘密角落，施加结界，甚至连我也感知不到。对方以活物，向蟾月教换走武器、矿石、灵石等物，至于对方是谁，我手头的线索，也只是延伸到了妖界的摇光妖国。”
“妖界？这事不对啊？妖族——拿同族来换武器？”
“这也是我所觉得蹊跷的地方，麻烦的是，妖界素来自闭且复杂。七星诸侯不敬天子，各自为政，而持衡司目前权能只可与妖天子对话，无法过问其下诸侯国状况。”
“所以，你才要对今天那只妖女出手？”
“出手不过是试探。我可以从剑意中读懂对方意图，此女求生意图太强烈，从她的剑意里，我只感到一种强烈的厚生悲悯之感与视死如归，好似并非为自己而活，而是为了苍生而活。我便意识到，这只妖并非蟾月之祸的起源，而是受害者。”
而后顿了顿，又道：“顺便，那个妖女所用的并不是天子令，而是以魅术为根基改造而成的公子令，而妖界与公子令相关之人……还当真是有趣的很。”
巩渐不语，对于妖界之事，他所知线索远没有荀越多。“这件事，我得回去和妖族孟孙夫子商议一番。”末了， 荀越断言道，“很有可能事关困妖大阵。”
“好吧。既然这样，蟾月教之事就由仙盟接手处理，你安心调查你的事，一切以三界平衡为重。”

另一方，大长老自仙婵大会结束后，竟是破天荒一般来了履霜阁，迎霜圣女亦是紧随其后。
裴璋没心思管他们那么多，甫一回直方居，他便翻箱倒柜找来备用药品喂她服下，此药和赵循所赠药丸异曲同工，皆能抑制妖气。
“怎么回事？刚刚简直要把人给吓死。”裴璋在她面前坐下，揉着她的脸失笑问道。
“不知道。”小九答道，“也就是一瞬间，妖力忽然就失控了。”
裴璋知道她的道行，以小九的本事，维持人形易如反掌，看来问题不在小九，只怕还是在迎霜大人身上。正欲说些什么，通传弟子忽而上门，说大长老唤他去议事，并嘱咐，一定要带上殷小师姐去见见师尊。
彼时履霜阁正厅，大长老端坐于主位，手捻琉璃珠串，静候二人。二人进殿时，小九看见一贯不苟言笑的大长老竟是难得面带一丝和善。小九小心打量着这位尊者，却见他约摸半百年纪，长眉长髯，仙风道骨，眉目威严，眼神锐利，自有一副说一不二的势头。
很难想象这副模样的人，私下竟是一副贪得无厌的嘴脸。若非她知道裴璋的苦衷，怕是真的要信这位长老当真是蟾月教中难得威严正派的人。
“坐。”一声令下，便有随侍童子引二人落座并奉上香茶。
“这次仙婵大会，你安排的不错，甚是得老夫欢心。”
裴璋于是诚惶诚恐引小九一起下拜：“弟子唯长老马首是瞻，能够为长老出力谋划，促成您的大业，不仅是我等无上的光荣，也是蟾月教的幸事！”
长老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转许久，终是流露出一丝柔和，微笑道：“你这孽徒，惯会哄老夫开心，起来吧。”
而后看向小九：“这小丫头，就是你在尘世寻的手下？”
“正是。”
“上前来。”
小九依言走上前去，见大长老抬手，将手心置于她眉心出，微吟咒语。刹那间，小九只觉得灵台一阵清明，近些时日的疲累与伤痛，一扫而空。
“嗯，不错，是个好苗子。这个内门虽说是你师兄自作主张破例提拔，不过事到如今，老夫倒是对你刮目相看。你这徒弟，老夫认下了！好丫头，还不快些拜师？”小九听见大长老朗声大笑，遂恭恭敬敬行礼叩谢：“弟子拜谢师尊！”
大长老拈须大笑，“此次仙婵大会，老夫观战多次，对这孩子有几分印象。我记得，之前这些事，不是安排了李画琼去做么？”
裴璋双手一揖：“回长老，事情元是这样……”
而后上前，将仙婵大会种种前因后果，包括李画琼赛前受伤性命垂危，危急存亡之刻小九自告奋勇顶替上阵，多次受伤，连同折梅无辜含冤身死，紫电宫暗中陷害等等一并分说。听罢，大长老微微颔首，道：“原来如此，好徒儿，此事老夫自记在心中，待有朝一日，老夫必要清算了那群人，也算是给你们一个交代。”
“弟子多谢长老体恤！”顿了顿，又问道：“方才听传，迎霜圣女亦在此处，怎么不见这位大人？”
“圣女虽力竭，但并无大碍。普天之下，能硬接荀越剑尊十招之人，堪称凤毛麟角，她的实力着实令人刮目相看，老夫只与她简单沟通了一番交接事宜，便由她歇着去了。你们不急着见她这一时，往后，自有和她见面的机会。”
裴璋抱拳作揖应声，见此，大长老遂一甩手中琉璃珠串。“履霜阁上下全体听令！”小九听见他这般宣布道。“着，自今日起直至明年年节过后全体休假！内门弟子及以上，各领赏银三百两，你二人劳苦功高，再多加二百两体己。此外，擢表现最佳的三名外门升入内门，各赏八十两——裴璋，你去安排，想在阁中设宴庆祝，抑或带大伙出去不醉不归，都随你！这几日你们也辛苦了，老夫特许你们胡闹几天！”
裴璋大喜过望，连忙叩谢：“弟子多谢师尊恩典！”
“好了，今日也没什么别的事，你二人就此退下吧。裴璋，别太掉以轻心，长路未尽，仍需勉励。”
自正厅出来，裴璋竟是长舒一口气。而后自然地拉起小九的手。
“终于可以歇会了！”小九听他笑道，“今日合该好好庆祝一下。我们要不要一起去外面逛逛？”
小九想了想，脑海中忽而冒出一个想法。“我看大家都累坏了，”她笑道，“如今时间还早，不如咱们……叫上姜师兄和唐师兄，一起去山下采买些好酒好菜，再借一下膳所厨房，在履霜阁内好好庆祝一下？”
“甚好！那你在此等我片刻，我这就去安排人。”裴璋伸手，捏了捏猫脸，笑道。
于是是夜，履霜阁内，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偌大的练功坪上，整整齐齐摆了十余张桌子，桌子上菜肴丰盛，还有山下餐馆里的小二不住地提着食盒来来回回往山上跑着送菜，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欣。
李画琼拖着病体参加宴席。也算是她福大命大，竟是能从恐水症下捡回一条命，就是精神上尚未完全恢复，脸色苍白，仍有些萎靡。
来之前小九刻意嘱咐绝对不许喝酒，一滴都不行，于是白芳华像只小猫一样，寸步不离认真盯着画琼姐，一看到她要偷偷摸酒杯，就赶快给她添茶喂点心，搞得李画琼有几分哭笑不得：“你啊你啊，我好端端一个人，都要被你喂胖了！”
喂胖就喂胖，总比饿瘦强。反正小白花是这么想的，大会期间，小九分身乏术，她自告奋勇照顾李画琼，功不可没，故而借此恩典擢升她入内门之事，裴璋、姜濯雪、唐启三人一致同意。如今她也算是履霜阁内门，说话也有了份量，嗯，倔强如画琼师姐也得乖乖听话。
待履霜阁上下百十余位弟子全部入席落座后，依照惯例乃是裴璋或姜濯雪致辞，大家共同举杯，先行过三巡酒，而后便可互相致敬，自由大吃大喝。
裴璋虽长于应对，但是在面对这等同门聚会时，反倒有了几分拘谨，小九看见他站起来，憋了半天，才想出致辞：
“今日，迎霜大人夺冠，大人乃是我们履霜阁的朋友，第一杯酒，敬迎霜大人！”
众人在闹闹哄哄中举杯相碰。
“第二杯，敬在仙婵大会中付出诸多鲜血与汗水的画琼、九歌两位师妹……”
“——以及辛苦筹谋运筹帷幄的裴副阁主！”小九举杯接过话头。
“……还有我们的挚友，无端牺牲的傅折梅师妹。”姜濯雪亦是补充道。裴璋遂起身，与小九画琼二人相碰杯后一饮而尽，而后再斟一杯敬天致意，而后浇于地面，算作敬折梅。
“第三杯，敬我们在场所有人！如大家所见，我们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难，画琼患病，九歌受伤，外部对我们层层封锁。我们的计划，虽然并不完美，可在紧要关头，大家却仍然选择相信我，这才有了我们今天的胜利。这杯，由裴某敬各位，感谢各位师弟师妹鼎力相助——”
场面话说的还算漂亮。小九眨着一双笑眼看向他，却见此时姜濯雪亦是起身。
“各位，老裴既然说到此事了，那这一杯，姜某也要敬。感谢诸位对我、对画琼、老裴的帮助……”
不知为何，小九觉得他的声音竟是有些哽咽。所幸裴璋倒是看出了他的失态，“好了你，再絮絮叨叨的，大家都要饿坏了。”他一面笑一面拉他下座，而后大手一挥，“好了咱们，不讲那么多废话，开吃！”
今天的菜，乃是她和裴璋等人亲自下山，出了七十两银子包下一座酒楼做的，菜色丰富，令人胃口大开。众弟子在山上天天吃得清淡，也是时候给大家吃些好的。
眼看一桌鸡鸭鱼肉，众人皆不再客气，纷纷动起了筷子。毫不顾及别人的眼光，裴璋伸手替小九抢了几块炸鱼，而后又下手，硬生生扯下一只鸡腿塞进她碗里。
“有你这样抢食的嘛，像只猫似的，显得我多能吃一样。”小九不许他再夹，捂着碗瞪他。
裴璋倒不甚在意，不仅不在意，还帮她剥了两只大虾，众目睽睽之下塞进她嘴里，一边塞一边强词夺理絮絮叨：“那又咋了嘛！你是我带上来的弟子，我对你好谁有意见？多吃些，我今日就是要把你喂饱。”
又投喂我！眼光瞥见李画琼一脸若有所思的暧昧目光，和唐启李逐风俩人拿着筷子目瞪口呆的模样，小九默默扶额。还未等她努力消化掉裴璋给她堆了满碗的菜，这厢唐启、李逐风就坏笑着偎上前来，手里端着酒杯：“老大，走，喝酒！”
“就是，别吃菜了，喝酒走。”
“哎？你俩干嘛？”裴璋这厢盛汤的手一顿，便被一左一右夹住拖走，帮小九盛的鸡汤只好随手放下，转头无奈笑道：“你在此等我一会，我马上回来——”
话音未落就被两个狐朋狗友打断：“我说你多少也注意注意场合，给我们两个单身狗一条活路行不行——”
走吧走吧，走远点才好。小九暗戳戳腹诽。可是裴璋这一走就没见回来，小九搬过去陪着李画琼白芳华吃到再也吃不下时，裴璋也还在其他几桌那边，被小弟子们夹住，轮番敬酒。
“这狗东西，能不能分个主次！”李画琼看着他的背影，愤愤不平，“明明这次仙婵大会是你出力最大，他倒好，跑去跟别人推杯换盏。妹子你等着，我去把他揪回来陪你！”
小九失笑。“不必，师姐，我不在意的。”
或许是几杯酒下肚，小九感觉脸颊有些燥热。“我出去透透气，就去那边的莲池，很快就回来。”
“要我陪你吗？”
“不必，我就走走，很快回来。现在天冷，你大病初愈，别冻着了。”

莲池清浅，此时长空一轮弯月，倒映入水波之中，朦朦胧胧，亦真亦幻。
真好啊，还是仙山上好，水都不会结冰。听画琼说，每到夏天，这里便会开满莲花，煞是好看，届时，姐妹几个可以一起相约来此处赏花品茶闲坐。
小九坐在莲池旁的长椅上，仰头对月，吹着微冷的夜风，一面醒酒一面哼着歌。
身后传来裴璋的脚步声。
“怎么一转身就不见了，”小九见他步步朝自己走来，声音似有隐约醉意，“我还到处找你，老李说你生气了，怎么了嘛。”
“你还好意思问。”小九瞪他，语气也带了几分不讲理，“一声不吭，把我丢下跑去和老四老五他们喝酒，怎么，难不成他们比我还重要啊！你别理我，姑奶奶生气了，姑奶奶今天不想跟你说话。”
裴璋失笑，揉猫脸：“干嘛啦，连老四老五的醋也吃啊？”
“就吃！”
裴璋遂在她身边坐下，耐心哄猫：“好啦好啦，不管他们，老大来跟你喝酒好不好。”
“不好！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裴璋：“我错了小姑奶奶，我下次就应该把他俩踹到一边，什么时候不能找我聊天啊，非得这会来，没点眼力见。对吧小姑奶奶？”
又想糊弄过关，是吧？小九气鼓鼓包子脸，看着他，突然一个坏点子自她脑海中油然而生。
“你过来。”小九勾勾手指，“耳朵凑过来，我跟你说句悄悄话，你要是同意，我就不生气了，行不行？”
裴璋不疑有他，自然一万个同意。就在他毫无防备低下头凑近时，小九突然伸手捧住他的脸，然后酒壮怂喵胆，凑上前，干脆地亲上去。
她能感觉到，面前素来温柔沉稳的青年，此时此刻竟是呆若木鸡一般，连呼吸都停滞了。周遭寒气微冷，可她却觉得暖的厉害。来自对方唇齿间淡淡的酒香，夹杂着他渐渐恢复后浓烈又炽热的呼吸，忽而铺天盖地，仿似要将面前这只小妖女尽数吞没一般。
身后草丛传来轻轻的惊呼声，还有李画琼手忙脚乱捂小孩眼睛的动静以及白芳华低低的抱怨声：“姐姐，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啦”。
就在感觉到对方仿似终于有所回过神，将要配合之时，小九忽而恰逢时宜，松开了他，而后坏笑着后撤两步，故意说道：“行了，天色不早，没什么事我回去睡觉啦！”
而后摸了摸微烫的脸颊，又瞥了一眼身后仿佛中了石化咒一般的裴某人，故意坏笑着调侃道：“怎么，老大，看你这副反应，原来是初吻啊？那真不好意思，我收下啦，拿来赔礼道歉，刚刚好~”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裴璋扑通一声摔进莲池的声音……
小九看也没看他，哼着小曲头也不回就迅速逃离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