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肆无忌惮地敲着窗。

   堂中的气味并不是很好闻。

   冰冷刺骨的寒风瞬间包围了华玄机的全身，她打了个寒战，以为自己立刻就要被冻僵，但当最初的那阵冷意过了遍全身，体内就突然涌起一阵热流如喷泉般流遍全身。

   一冷一热对冲，极不舒服。


   她心里有了最糟糕的打算，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息疢”？毕竟这么长时间的同“息疢”的患者接触，她这几日又整日整日的忙着，也从没好生休息过。

   她撑起身坐起来深深呼吸了几次。

   还好，倒并没有出现呼吸不畅的情况，那应该便不是息疢了。

   但乏力、头昏一阵又一阵侵袭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想着这两日外边都沉浸在那种疏于管理的喜悦气氛中，她便蹙起眉来，对此相当谨慎。

   白鸽沾染上绿树，发出几声清脆的啼叫，屋外的天气是那种带着些舒爽的凉意。

   华玄机瞧了瞧窗外没有说话，捆了条新的缚带，换了身曳撒便出门去了。


   正如行云起所言，此刻“息疢”大抵是得到相当的控制了。

   “息疢”眼中本志在必得的猎物，如王仁如江菱歌，又或者甘州城幸存下的每一位，都已与死亡失之交臂。他们在某些阡陌之中又试着纵横了两三日，而在另一些交通之中则完全销声匿迹。

   前两日或许还在大抓一把的侵蚀着，过了几日却又差不多的任病人全部逃脱。

   “‘息疢’现下如此的疲于奔命，它已是乱了手脚。在自我失控之中，也丧失了它那种精准高效的致死能力。”

   付辞忧解释道：“如今它为了能活下来，便舍弃了自己的部分毒性，使其能更好的留存在人的体内。所以毒性已大大减弱，往后再是感染‘息疢’之人，大抵是不会因此导致死亡的。”

   堂中诸位听此，面上都流露出了不助的喜色。

   华玄机眸色一凝，缓缓道：“所以其实如今息疢还是有极强的传染性的，对么？”

   行云起点了点头。

   她闭了闭眼睛，额上渗着薄薄的细汗：“城中依旧要加强管理人员的流动，严抓流窜的人员。而对于城中密道，若非紧急情况，亦不得启用，明白么？”

   华玄机行事一向利落干脆：“对于，城中，死去之人......”

   华玄机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昏黑，什么都看不清了。

   不行，她还有太多太多没有做的。


   最先察觉到华玄机情况不对的，是身侧从外城秘密赶来的邱负暄与付辞忧。

   付辞忧冲上去勾住华玄机的手腕，用力将她拖住。她的外衫自肩头落下，露出了她瘦削的锁骨。

   华玄机的倒地让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包括行云起在内。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

   就在付辞忧摆正华玄机的手诊脉的时候，行云起愣愣地看着，华玄机衣衫胸口露出的隐约可见的缚带。

   完了！

   在场唯二的知情者脑中轰然炸开。

   此事绝对不能让更多人知晓！

   “师弟，你快让开，让我来听。”

   付辞忧诺诺应了声“是”。行医者，讲求“望闻问切”，他还未来得及切脉，但便是瞧着华大人，也太瘦削了些。那手，也像个女子的手......

   行云起此刻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的全是浆糊，向舅父抛去个求助的眼神。他做贼心虚地挪了挪身子挡在付辞忧身前，蹑手蹑脚地挡住华玄机的胸领处。

   “华大人大抵是这两日累着了，诸位离得远些，让云起替他诊过脉再做打算。”

   行云起肃然看了华玄机一眼，拿出十万分的慎重：“医家问诊讲求隐私，况且大人此刻是否是‘息疢’犹未可知，师弟你帮我......”

   话方从口出，行云起就意识到不对，他一呆，哎，头疼，这又要怎么解释啊！

   “算了，我自己来。”

   思来想去没个结果，他只好托起华玄机，一溜烟就消失去了一间无人的堂室。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一个也不敢动。

   方才莫名被怼了一脸晦气的付辞忧此刻脑中倒是百转千回——师兄这种遮遮掩掩的样子，莫不是华大人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好在，经由行云起的判断，华玄机倒没有感染上“息疢”。

   只是这两日的操劳过度，伤及肝肺，受了些风寒。将养数日，辅以药石进补便可。

   付辞忧对行云起的话一向是言听计从的，自然不会质疑他的诊断。

   正厅中其他众人对此也并无异议，此情此景之下，各类事项也无所推进，只好先行告退。

   堂中，除了邱负暄，只余付辞忧一人。

   付辞忧对着这几日同华玄机接触的几次回忆起来，思索起了华大人为女子之身的可能性。

   越想越是后背发凉，华大人，大抵真的是女子。

   那师兄方才......


   此刻日上三杆，云霞渐散。行云起回到正厅中，便被身侧的师弟拉了过去。

   付辞忧觉得自己的脑打了结，再想下去，这个结却越拧越紧。于是他干脆心一横眼一闭便问道：“师兄，你不要瞒我。华大人他，是不是女儿身啊？”

   行云起同邱负暄交换了眼神，很默契地同时蒙起了老实人。


   行云起：“师弟你这是操劳过度啊。”

   邱负暄则是动情地说道：“为了甘州城百姓，这几日付医正义无反顾，我甘州城果然是后生可畏。“

   行云起则是从华玄机的身世开始盘起：“振之先生当年在甘州城宣布说过母‘子’平安你是知道的，所以又是从何处来的女儿呢？难道你是在怀疑面前这个华大人不是振之先生的孩子？”

   付辞忧脑子里，不知怎么地就冒出一个女扮男装的有志之士，为朝中奸人所害，以欺君之罪为人处决的悲惨画面......

   再加上师兄所言必然是真，他赶忙刹住了自己的想象力之车。


   午膳时分，华玄机是从梦中惊醒的。梦里有种一下子什么都忘干净的冲动，让她一下疲软在塌上。屋内四下无人，屋外只闻骆驼发出恹恹的嘶声。

   她支起身子坐起来，看了一眼立在塌前的行云起，回忆起自己昏迷前的种种，思绪已不知转到了何处去。

   “大人此刻可不要再想那些催人短命的东西，好好休养，多笑笑，那才是你们江南女子该有的模样。”行云起身为医正，此刻狐假虎威带着正理。他本来打算边吃饭边守着华玄机，带了份羌子肉进来，香味勾人。

   “江南女子的模样？那你眼中江南女子应该是什么样？”

   行云起放下手中碗筷，翻了翻华玄机的眼皮，又叫伸出舌头来看了看，病情如何半句未曾评论，倒是自顾自地回答道：“江南人嘛，操着一口吴侬软语，温柔如水，亭亭玉立，浅笑低回，驾一叶兰舟采一朵莲，自时光深处悠悠而来。”

   “可不像大人整日苦大仇深的这种。”他话锋一转道。

   苦大仇深？！

   华玄机听闻来了脾气，道：“那你是觉得我不够温柔如水还是不够亭亭玉立？”她努了努嘴，落下眼只见行云起替华玄机盛了碗被煮得极稀的药粥。

   这几日行云起已摸清了她的性子，此刻在华玄机面前也没了正形。华玄机终归没忍住，但又觉得好像自己不该说这话，于是顿了顿，又开口道：“饿了，我要吃东西。”

   她索性不说了，从行云起的碗里拾了块不知道什么东西，倒像是和自己在斗嘴似的。

   “诶？大人您不怕辣啊！”

   华玄机喉中只觉莫名火辣辣的灼烧感，被那干辣的辣味呛得直咳出声。

   “我们甘州之人虽然惯是能吃些辣的，只是大人方才便被辣椒呛成这样，未免也太——”

   “我怎么了?”华玄机被呛得说不连贯话，只得恶狠狠地瞪过去。

   行云起毕竟是行云起，年纪尚且不大，偶尔促狭心起，华玄机也只得逼着自己不要同他计较，却又被他这般玩笑惹得莫名有些恼火。

   两人直直地望着彼此，华玄机一窒，莫名有些想笑。


   “我说大人自从来了甘州城以后，不但事无巨细，意见还忒多。”行云起一脸得意道，“城中官员们啊并非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知晓此事该怎么做，大人啊，还是安心休息着吧！”

   华玄机虽还是放不下心，但瞧着行云起的样子也知晓有他在，她也做不了旁的什么事。于是也只好端起一旁的药粥喝了起来。

   味道甘甜，倒是没什么苦味。

   “哦对了，舅父收到来自外城的一封给大人的信，看着不是太急便先收了起来，本想今日亲自给您，现在让我转交给大人。”行云起瞧着华玄机用的差不多了，便从怀中掏出一封有些泛黄的信件。

   华玄机缓缓拆开，露出熟悉的信笺，然后便绽开了不由自主的笑意。

   “是舍弟寄来的。”

   华玄机一目十行地读过去，信上都是些平日的小事，小到每日孙叔采买了些什么杂物，哪家同哪家又喜结连理，华玄龄都事无巨细地讲予了华玄机。

   “大人还有个弟弟？”行云起看了一眼华玄机，点指半晌，才憋出几个字道。

   “好像确实未向你们提起过，他......比我小了四岁的样子。”

   “大人是何时出生的？”

   “永遇一十六年。”

   “那令弟该同我一般大？”

   “看上去是差不多。”华玄机笑了笑。

   华玄机第一次这么仔仔细细地瞧清了行云起的长相。光论外貌，他长得真真是不错，年轻俊朗的少年，不似旁的西北汉子那般粗糙相。他的一对剑眉齐齐整整，纤长的睫毛，高挺的鼻子，五官的位置也恰到好处，瞧着清秀、干净、明朗。

   她蓦然有些不解，一个在玉门关外长大的汉子，整日瞧的是长烟落日，听的是羌笛芦管，为何会对相隔千里外的江南产生不尽的渴想。尤其是那双眼睛不似大漠中人，反倒是有些江南小调的清澈、无暇。

   正笑着，行云起突然打断了华玄机的遐想。

   “午后城中的酒楼和书市俱重新开张，大人要去瞧上一瞧么？”

   华玄机皱着眉道：“此刻开张，若是‘息疢’再次流窜怎么办？”

 
  “宫中来的太医已将城中处置妥当，替城中人一一种过了苗。此刻城门口也严查行人进出，城中之人也依旧带着绢巾，避免直接的接触，此事呐，大人就放心吧！”


   黄沙午后，光影水流。

   华玄机还是同行云起一道上了街，街上人流虽不似往日那般汹涌，但因此而大受挫折的各家店铺，也总算喘过来一口气。

   方从集贤堂出来，行云起便气定神闲地评论道：“王大人著的书不知什么时候能上呢，现下这集贤堂里真没什么有意思的。”

   华玄机却道：“这儿的书，你都看过？”

   “差不多，集贤堂是甘州城最大的书商，上从老庄孔孟，下至山川五岳，这里每一本我都翻过。”

  华玄机听闻，更对面前这看似轻薄桃花逐流水的少年有了几分赞赏。

   若是换成华玄龄，便是华朗拿着藤条在他身后，也才肯多读一句“之乎者也”。也不知她此行外出，西门关市坊间策马驰骋的少年里是不是会因此少上一人。

   华玄机一路上目不斜视没怎么说话，倒是行云起在一旁蜂蝶乱飞，同周遭有一茬没一茬的聊起。

   走到一家首饰铺前，她拿起了个镯子瞧了瞧，圈口不大，局部有些出棉，但胜在肉质细腻干净。

   “老板，这个多少钱？”

   那老板用手比划了一下：“十两。”

   “十两？这玩意儿你也敢要十两？”行云起听到这声凑近瞧上一瞧，“清而不润，浊而不透的。”

   “最多一两，他不肯啊，你就不要。”

   华玄机对这些玉石算得上精通，当然也瞧得出这镯子成色一般般。只是从前在延陵时，她作为官家小姐，没太多讨价还价的机会，方才也才没好意思开口。

   那店家听见他戳穿了自己私心有些恼，啐道：“你若是不买可别影响我做生意！”

   行云起本已经转过头去，听得此话回声气定神闲道：“诶？挂你身上那玉牌不错，你卖不卖？”

   “不卖不卖，这是我家祖传的宝贝。”

   “五十两。”

   “不卖。”

   “你可想清楚了，可再没人愿意花这么多钱买你这快玉牌了，七十两卖不卖？”

   那店家还在思量，谁知行云起直接道：“你瞧着不像本地人，这些钱可够你多雇几个人去多盗几次墓了，不划算么？”

   华玄机听此直接笑出了声。

   “不买就算了！”

   “诶等等，卖！七十两就七十两！”

   行云起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满意足地去掏银子，但他大抵忘了前两日偷跑出城的行为，被行风致罚光了月钱。这行二公子日常大手大脚惯了，从没什么存钱的意识，此刻找啊找，也只剩下了一两的碎银。

   那店家瞧见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行云起状若无事，指了指眼前的建筑道：“嗯，'永乐赌坊'，等着我啊！”他转身就走，跌跌撞撞的还碰上路过的女子，瞧都没瞧上一眼，扔了句“无心之过，姑娘饶恕啊”便一溜烟走了。

   华玄机见状无奈，拿起那只镯子对那店家道：“一两银子，多了没有。”说罢丢了一两银子便去瞧被行云起撞上的女子的情况。

   那姑娘一抬眼，华玄机便认了出来。

   “赤华？”

   “华大人？”

   华玄机私下环顾，示意她噤声，莫要让周遭人发现。

   “大人怎么来了此处？我正巧要去拜访大人，听父亲说大人今早还在堂中晕倒了呢。”

   华玄机无可奈何道：“行二公子开的药方，我作为病人，只当谨遵医嘱才对。”

   “……这一看果然是表哥的主意。”邱赤华吐槽道，“二八杠、推牌九这些样样精通。他倒不嗜赌，单纯爱玩儿罢了。”

   “真的？”

   “当然，我们同侪几人玩儿不过他，他就爱到这些地方找找对手。”

   华玄机听此计上心来。

   “走，你带我去。”

   “去做什么？”邱赤华一头雾水道。

   “替你报仇，帮你表哥好好戒戒赌。”


   赌坊内人不算多，但整体相当热闹，行云起灵活的来回穿梭在期间，不一会儿便赚的盆满钵满，一时得意忘了形。

   “下一个是谁？”

   对面，华玄机走了出来，端正地坐下挑了下眉道：“我。”

   行云起莫名有些心慌：“怎么是你？”

   他皱眉深思，这他娘的怎么玩？

   赢也不是，输也不是的。

   “怎么，我有说我不会么？”

   行云起吞了口口水，对面邱赤华也在看着，这么多人面前，他可不想失了面子，至于输赢之事，别让顶头上司太难堪便好，于是也道：“来！”


   ……

   半个时辰后，华玄机一只脚踩在那椅子上，在邱赤华同旁观众人的喝彩声中重重将骰盅落在桌上，打开一瞧，又是六个六点！

   “承让承让。”

   这完全是华玄机血虐的一场，从叶子牌到摇骰子，行云起压根放不了水，完全是被华玄机笑着轻取。

   她笑起来眉宇间自含着那种清霜烟雨，双眼一弯便含笑意，眼眸深处藏着万千光华。

   华玄机还留了一手，给他留了一两的本钱和七十两银子。

   她看着行云起的模样，春风得意道：“今儿从你那儿学了一招，这便当束脩！”

   邱赤华收着方才华玄机从行云起那里赢下的银钱，在众人瞩目下，一脸春光得意地走了出去。

   这时的行云起想，或许真的是自己错了。此刻的华玄机，是真的如书上所描写那般“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