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元月的天，甘州城已然是恢复了往日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模样。

   正过了大寒，天气开始渐渐回暖。天上无云，幽蓝的天深远，蔓延至远处的山顶，山顶的积雪渐融，已能望见白茫茫一片中的一点新绿。官道上的马蹄溅起了尘土飞扬，蚊蚋、马蝇发出烦躁的嗡声四处飘飞，吸食着开春的血肉，骆驼被搞得不耐烦，厌烦地用鬃毛扫开一片旅程。

   华玄机立在城门的时候，邱负暄和王仁此刻俱规规矩矩地立着相送。

   “这方出正月大人便要启程了，会不会太急了些？”

   华玄机望着邱负暄道：“我来西域的目的便是承我父亲之职，替他处理肃州的疫情，在甘州城过了元月已是耽搁，此刻各地走马都已上路，我也合该尽早前往。”

   邱负暄虽是劝阻，但也是白劝。甘州城的疫情都已捱了过去，那肃州城此刻怕是华玄机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圣上所谓替父料理的差事，明眼人都瞧出是让这孤女替父亲收尸罢了。想着，他也只是替华玄机递过了行囊。

   “大漠天气情况不定，最好是有个熟悉天气的向导，若是到了酒泉，一切便好说。过后的几日，会绕过曾经的黑水城，那里此时是无人之境，常有狼群出没，甚至盗匪横行，大人须得注意。”

   华玄机点了点头。

   “奇怪，今日行二公子会怎么没来？”王仁奇道。

   华玄机尴尬地笑了笑   华玄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大二公子还在才经历过重逢之喜的王大人来说大抵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一旁的“水门宅”内，一旁的“水门宅”内，行云起正撑着一只手支在腮帮子上，低一长吁短叹。

   “大嫂，你知道的，我去赌场也是为了替华大人解围才这么做的，我平日里从来不敢去做这些事儿的。”

   江菱歌也无奈道：“此事你寻我也没用，这不是你兄长的意思，是公爹要罚你禁闭。”

   
   “我这两个月算来也救了，总也得有个功过相抵吧。今日可是华大人出城的日子，我可不能错过！”

   江菱歌冷嗤道：“你父亲遣了那么多人看着你，不让你整天游手好闲的到处乱跑，你啊，还是整天想着出去。”

   用行风致的话来说，就行云起那一肚子的坏水，不去祸害别人便是万幸，根本轮不到旁的人去害他。行云起脑子转得快，他也知自己儿子没什么瘾，但他整日二世祖的脾性，实在是让人无奈。

   于是，也只好趁此机会，好好小惩大戒他一番。


   华玄机咳了一声道：“既然都督回来了，我也不便在此处过多干预城中之事，那就同诸位在此告别了。”

   邱负暄同王仁回过神来，也向着远去的华玄机做了一揖，只见她牵着骆驼缓缓驶出了城门。


   “邱大人，你家赤华这两日都在何处啊？”

   “过了上元便行踪不定的，不过华大人的话也开导了我，只要她每日向我告知她的方向，不向那西边沙州肃州去，我也该给她些时日加以锻炼了。”

   王仁不知怎么开口，最后才僵硬道：“你家赤华可有和你说，她要同华大人一道去宿州城啊？”

   邱负暄脱口而出： “什么？！”


   出了城门便能见得关山月。华玄机抚了抚那骆驼的被毛，犹豫了片刻，便转身进了关山月。

   “老板来进客房！”华玄机喊道。

   云雁秋并没正眼瞧她，立在木桌上抽空回了句嘴：“要住多久啊！”

   “这是怕我不辞而别？”

   云雁秋这才正眼看去，看到华玄机的正脸。她扬了扬头调笑道：“诶！我可更怕公子不辞而别！”

   “小二！好生招待这位客官！”

   华玄机轻车熟路地走进了云雁秋的店，跑堂那人便小跑来招待。

   “你怎么在这儿？！”华玄机瞧见行云起的面容问道。

   华玄机这语气是那种带着三分瞠目结舌三分如释重负以及四分无可奈何的神情。她倒是没因为行云起能从行家逃出来这事儿所恼道，毕竟一是此事因她而起，二是若是她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她此刻也不会出现在这大漠之上。

   只是语气在如此多接地气儿地人面前那么迅即，旁的人大概以为这人是在厉声呵斥，脑补出一场惊天感人的兄弟互剖心语的大戏，这就很尴尬了。

   不过好在行云起早就摸通了华玄机的脾气，便也戏谑道：“上次住店欠了这掌柜的银钱，所以这不，干活儿抵债！”

   华玄机意识过来，原来是她初次来到关山月那日赊下的账。

   “小二，上茶！”

   “欸！来啦！”行云起迅即拿起茶壶走了过去。

   ......


   华玄机没敢正眼瞧去。

   云雁秋靠在账台桌边远远瞧着华玄机的方向。

   “老板娘，这客官是个女的？”新来的杂役靠近问道。

   云雁秋闻言一怔：“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曾说‘凡事不正眼瞧你的，肯定不是男人么？’”

   “这个可不一样！”行云起不知何时又靠了过来，便插话哂道，“他眼睛是没看，可保不准心里看了好几遍了。”

   “一边儿去！”云雁秋啐道。

   她没给再问的机会。一个眼神儿，那杂役也识趣地退下了。


   “早知道你要来。喝点什么茶？龙涎还是土茯苓？”云雁秋平静地问道。

   “龙珠就可以。”

   “......什么时候走啊？”

   “...今日。”

   “那恐怕，你走不了。”

   华玄机疑问道：“为什么？”

   “大漠的天气，你不知道么？天气说变就变，就算是大晴天的，都会转眼下大雨，刮狂风。就算是你出去了，也没办法及时能到酒泉的关口。”云雁秋笑道，“纵横着三十里，只有我‘关山月’这一家客栈。”

   开春的大漠天气反复，这大漠茫茫戈壁，天公作美与否，全凭天意。便是先前邱负暄，也有提醒。

   华玄机没有出声，一直听到末尾，才道：“不管是下雨也好，晴天也好，风雨多变幻，住店早看天，还请掌柜的明示。”

   云雁秋听此则，喉咙里一声软笑：“店不留人雨留人，明路上，这关外最大官职一位节度使大人都奈何不了天气，我又哪里有旁的办法，多住几天吧。找个熟悉天气的走马，瞧着天气什么时候放晴便什么时候走呗。”

   华玄机同云雁秋俱抬了头，看了一眼支在桌旁明听的行云起。

   “我没问题！”行云起道。

   华玄机垂眼，笑道：“下雨也好，放晴也好，还不都是在掌柜一句话心里。”话毕，她便拿了锭银子落在桌旁。

   她对着行云起一指：“他欠下老板娘的债，我替他还。一回生，两回熟，剩下的，还希望老板娘多多关照。”

   云雁秋伸出葱白的指尖拿起一枚检查：“看来是赢了不少钱。”

   “还望掌柜的指条路。”

   “走暗的嘛——”云雁秋露出那神秘的微笑，“也不必我告诉你，在这里，除了我，也只有你知道了。”

   行云起听着她们俩这加密的一言一语，不禁皱眉。

   “哦，你也大概知道，如果你够聪明的话。”云雁秋瞥了一眼行云起寒声道。

   行云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方想替华玄机问个明白，结果华玄机答得倒快：

   “多谢掌柜的指点！”

   在这里，如果有什么地方是只有华玄机和云雁秋知晓的，那大抵就是横亘在这大漠之下的密道了。

   密道之中，有一条旁支，绵延延伸到不见底的黑暗之处。

   原来是这样。华玄机心想。

   云雁秋听了这话，神色凛然，又叹了口气。她从身上拿出个荷囊，扔给华玄机：“拿着这个吧，能保你姓名无忧。”

   云雁秋本不想再管这事，她为什么要管魏月眠的女儿的事！

   但越想却又越按不住自己的心——

   她可是魏月眠的女儿，有朝一日，能让魏月眠欠自己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云雁秋靠近仔细端详着华玄机的眉目，于是又补充道：“但料想他们应该也没那么蠢，看到你的长相也定能认出你来。”

   “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看天气，再一个时辰就要落雨了，希望你们的运气好一些，至少能活着到酒泉。”

   说罢，云雁秋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遭一片嘈杂声，但此刻华玄机心中倒是心如止水。

   危险么？这大漠之上何处无危机。

   害怕么？或许吧。

   但她不会放弃，也绝计不愿放弃。

   华玄机将目光落在了行云起身上：“你欠下掌柜的钱，我替你还了。你确定，你要跟着我走？”

   行云起还拎着那茶盏，华玄机今日一袭素衫映着春晖，腰间虽未佩玉，却丝毫不逊他双眸的幽澈。像星月，像神仙。

   她的声影仿佛要越来越远了，他拼命地挪动身子，想靠的近些，再近些。

   “我去。”他坚定道。



   远处，云雁秋望见轻笑道：“臭小子，发春了。”

   “谁啊，行二公子啊？那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同你有什么关系。”云雁秋道，“你过两日，找个没人的时候，去将客栈地下的地道去埋了。”

   “哈？这就要埋啊？这地道前几日可帮了不少忙呢！”

   “要你埋你就埋！这地道埋我客栈下面就归我管！”

   这密道不为人所知，被揭露于众，是万不得已，但往后越为人所知，也越是存了不确定的因素。未来，就让这密道，随着时间的长河慢慢湮没去吧。

   ......

   再一次走进这密道，行云起同华玄机都有了准备，其中怪石嶙峋，行云起非常仔细地看着眼前的路。

   “嘘，有声响。”行云起打手势示意道。

   华玄机当然也听到了声响。还尚未走到那条未知的路上，那这人大概也是城中知晓秘道之人。他们二人不会武，贸然这样走出去只会徒增风险。她示意行云起先不要出声，视情况再说。

   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脚步不虚浮，听着像个身上有些功夫的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华玄机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奇怪，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是望不到头？”

   听得这声，行云起同华玄机霎时都如遭雷劈一般。

   行云起迟疑地走出来，带着疑惑语气喊了声：“赤、赤华？”

   那人道：“表兄？”

   两人瞧见了彼此：“你怎么在这儿？”行云起率先问道。

   “那你又为什么会在这儿？”

   “那你又为什么呢？”

   “......”

   二人突然都沉默不语。

   嗯，英雄不问出处，英雄所见略同。



   华玄机随机问道：“赤华，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哎呀，这几日我父亲突然同意让我出去了，但非要我每日给他汇报行程，我根本去不了远的地方，我看那话本子上说甘州城底下有密道，所以想找一找，这样就可以走的远点儿了！”

   “然后这几日我根据那表述确认了几个地方，打算去寻一下，没想到今日真的给我找到了！”

   华玄机不由得为邱赤华这敏锐的洞察力所折服，能在浩如烟海的文字里提取出有用的信息，又靠着自己对甘州城的了解程度推理出大致的位置，又敢仅凭着一丝的猜测去尝试。

   这姑娘，的确大有可为。

   “表哥这是要去哪里？取经？”邱赤华问道。

   “......同华大人取道肃州。”

   “你一个连弓都拉不开的人同华大人一道？”邱赤华疑惑道。

   “做走马不行么？”

   “那大人把我也带上吧，我会武功，还可以保护你们的安全，即使做不了那行者孙，也能当个沙和尚。”

   “表妹这是得到舅父的允准了？”行云起嘴角扯了扯，皮笑肉不笑道。

   邱赤华“切”了一声：“表哥现下应该在‘水门宅’罚禁闭才是，你说我若是回去......”

   行云起：“......”他立即上手去捂住邱赤华的嘴。

   华玄机见状，扶了扶太阳穴，然后出声止道：“都给我消停些。”

   “赤华，你可知肃州离这里多少里？”

   “......三千多里。”

   “二公子，你可知单是这一程，会要走多久？”

   “按常理，若是日夜兼程，一月有余。”

   “好，那我问你们，你们可还愿意同我一道出行？”

   “愿意。”两人前后脚答道。

   “即便是在你们的父母尚未知情的情况下？”

   邱赤华想了想：“不会啊，此事我有同王仁王大人讲过，想来他会告诉我父亲的。”

   “云掌柜的也知道此事啊。”行云起扬了扬眉道。

   华玄机：......

   华玄机：那还能说什么呢？上路吧。


   大概是烟雨稠密，化作降水驻守。清风裹着雨水，滴答滴答落在落在地面作响，有种莫名刀林剑雨在头顶戛然而止的踏实感。

   “听说大人也有个弟弟是吗？”邱赤华问道。

   华玄机走在最前面，听得此话便也回头道：“是。现下仍在书院读书，同行二公子差不多的年岁。”

   “你不表示表示么？”邱赤华回头对行云起轻声道。

   行云起瞪她一眼：“我有什么好表示的？我许久之前便知晓了啊！”

   “同我端着有什么用。”邱赤华“切”了声。“惹急了别怪我说出去。又不是只有我看不出来？你敢说你毫无想法？”

   行云起听她念叨，也不吱声。

   他确实是甘州城里少有的一早就知道此事的人，但知道这消息以后，心情却不怎么好。现在满脑子就是想弄死邱赤华的念头。但他又觉得自己该止住，华振之先生卒后，华家仍有男丁可以立于门楣，华玄机便也可以不用像如此的扛起整个家的责任。

   邱赤华见他不说话，问道：“怎么哑巴了？”

   行云起同邱赤华的嘴上功夫一般来说五五平分，但邱负暄家教极严，一般不给邱赤华这样的机会。但只要给谁抓住机会，真真是一个比一个叛逆。

   邱赤华见行云起像只斗败了的公鸡，特别好笑：“我那自恃甚高的表哥呢？”

   “目空无人的表哥呢！”

   “不知天高地厚的表哥呢......”

   “是不是啊，表哥？”

   “邱赤华！你再多说一句，我保证你的墓志铭会是我亲笔题写的！”行云起抬头看去，华玄机并没受这二人的拌嘴有所分心，继续再埋头探路。但他也知晓，若是他再不开口，邱赤华那喋喋不休的聒噪语气，一定会把华玄机招惹过来。


   地面上的雨声越来越明显，如阵鼓轰鸣，令人战栗。秘道中水汽的味道越发弥漫，先是闷热难耐，汗液灼湿衣襟传遍全身，后来便开始逐渐难以呼吸，听不清话，仿佛隔了层水一样。

   前方的密道黑不见底，火折子因为潮湿已点不着火星。

   他们不敢说话，也不能说话，更是听不清任何谜底的声响了。

   邱赤华喘着粗气敲身后望了去，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真正的绝望，莫过如是。

   她仿佛掉进了无尽的深渊不断坠落，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颜色，仿佛在空气中得以窒息。

   就这样又走了不知道多久，歇斯底里地呐喊声忽然就沉溺在了这样平静的黑色困境里。

   越孤独，越透明。

   无边无际，放纵到彻底，空荡无形的回音。


   又不知过了多久，邱赤华突然问到一阵湿漉漉的青草的芳香。

   她立刻回过神来，前方，前方居然有光亮！

   “我们到了。”

   当掀开头顶的石板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山川起伏。

   大漠之种的绿洲并不多见，月牙泉便是酒泉岩碛间的一块罕见的绿洲，泉如弯月。四周砂石环立，站上新月坡，才见得泉边草木森然，红柳成林。孔雀羽，黄金蟒盘缠在怪石林立风华的岩砾上，被风吹起漾起婆娑的黑纱轻盈，清泉潺潺，很是奇妙。

   地上的雨停了，如今，已是入夜时分。

   大漠的夜晚是有凉意的。风，裹挟着天空的沙砾，与露水、清新的芳香，一派的心旷神怡。

   他们已到了鸣沙山畔，再往前走，便是沙洲地界了。

   但过了傍晚，沙州城的城门已关，她们几人也只好先在月牙泉边落脚，明日再做打算。

   “也好，看一眼月牙泉便也算得不虚此行了。”行云起道。


   寻常人翻过鸣沙山靠的是骆驼的脚力，但密道狭窄，骆驼无法越过，便被留在了关山月。走了一日的三人，此刻双腿绵软，能支撑着身子便已是吃力，此刻还要继续攀上砂石堆起的山坡，很是困难。

   华玄机从前所居之处多以平地为路，急便每到端阳登高，也不过是几百米的石地丘陵。但鸣沙山的坡度却远高于那处，砂石的路面使不上劲，若是一不小心便相当容易陷进去。

   她虚忝上行云起同邱赤华几岁，便不敢劳烦他们，强硬地撑着身子继续走过去。

   “大人！你要不要歇息一会儿？”行云起看了眼华玄机阴沉的面色担忧地问道。

   月光如霜如纱，洒在话玄机清癯的眉目之间，她回过头来喊道：“不用——”

   她没有注意，一脚竟直接踩了空，滑落了下去。

   华玄机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未曾如此狂奔过。她一头扎进砂石，向下，向下，甩开枝叶，甩开扬起的黄沙——

   山形变得陡峭，她每一步都在打滑，逐渐无路可走。

   邱赤华眼疾手快，冲过去一把抓住了华玄机的一只手。行云起见状，也迅速去拉另外一支。

   华玄机本身就轻，但半个身子深陷在砂石里，她使不上力气，怎么也爬不起来。

   “你们别动！”此时此刻，反而是华玄机最为冷静，“此处是流沙，你们一味地扯着我只会白费你们力气，到时候会连累你们一起力竭滚下去，你们现在慢慢放开我！”

   邱赤华惊恐地向行云起看去。

   行云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迷住了眼，他深深地喘了几口气，道：“相信大人，放手。”

   华玄机不再试图爬起，她感觉扯着自己向上的力道慢慢、慢慢地减少，直到最后，她直接顺着陡坡翻滚而下。

   一阵天旋地转，她仿佛一段折断的树枝、被流沙一路冲下，越来越快，直到撞上一棵倒伏的仙人掌才终于停下。

   浑身都在剧痛，她弄不清自己是不是断了几根骨头。衣服已被磨破，皮肉也在流血。

   邱赤华急忙赶下来察看华玄机的伤势：“华大人！”

   “没事！死不了！”华玄机喘了一口气，便挣扎着从沙地里站了起来。

   她视线有一瞬的受阻，迷离的视野内，只看到了一个一瘸一拐走来的身影。

   “你怎么了？”华玄机问道。

   行云起龇牙咧嘴地答道：“没事。方才下来走得太快，崴到脚了！”


   大概是因祸得福，几人下来的功夫，月牙泉，便到了。

   转过一叠灰黑岩石块，便有抹浓郁的绿意瞬间映入众人眼中，将满眼的疲累、全身的疼痛都被湖水温柔地冲刷而去。

   三人眨了眨眼，明灭星光下的月牙泉水，隐隐便听得有阵缱绻温柔的音调。

   草色如碧，枝叶青翠。嫩绿的芦苇荡摇曳在草间，纤细又柔软，行云起便捡起一枝叼在嘴边，有凉爽的微风，啁啾的、香甜的花香飘荡而来。

   永恒的泪，凝固成一句话，随风蒸发。

   邱赤华见状脱下风帽面衣，奔至水边，捧了一把水拂在了脸上。手指入水的刹那，是久违又熟悉的凉爽的触觉。

   她简直要喜极而泣。


   入夜微凉，大漠夜空的繁星多美，漫天的星星是穷人的珍珠。夜晚隐约的星火浅浅勾勒出金黄沙砾，起伏沙丘。偶现的绿洲也是沙漠之眼、神来之笔。或许曾有人同他们此刻一样在夜晚虔诚游牧，否则该如何解释茫茫戈壁依旧牵动着人的心向往之？

   华玄机在绵延的砂石群边坐下，将头仰在了身后，准备静静地坐一会儿，就回去晨光的熹微。

   她看见不远处的邱赤华已经歇息了，还有一个身影，正蹑手蹑脚地拨开自己的鞋袜。

   “这是怎么了？你不是说只是扭伤么？”她上前问道。

   “没事，这大漠里总有人将东西乱丢，方才下来的时候给绊了一跤。”

   华玄机才不信他的鬼话，她瞧见一双六合乌皮靴踩在了初生的芽尖上，翻开那伤处，渗出的一滩殷红血渍已经凝干，伤口处只用布条简单地包扎了一番。

   一按下去，行云起立刻面目狰狞地“嘶”了一声。

   “我虽然不如你懂药理，但我也知道这伤口可不是被绊着会留下的。你伤了便伤了，该开口就开口。这么闷着不出声是为什么？”

   “真的没事！我从前经常这里那里受伤，一人在家时，我也都是这样处理的。”

   “......你是不是怕我有太大负担？”

   这下行云起没敢回话。

   华玄机低下头去，解开那伤口处，朝着那还渗血的地方呼出来一两口气。

   “欸！大人——”

   那热气如游龙一般从露出皮肤的一瞬渗进行云起的脖颈，他的脸一下就红了，气丝随意乱蹿，惹得他一阵瘙痒。

   行云起抬起头，华玄机还在笨拙地替他吹起，他隐约地感觉到这一刹那的温柔，悄悄地捏住了自己袖口的纽扣。

   “我也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你应当比我更懂。但我从前身上受了这样的伤时，我母亲便会这样吹气给我上金疮药的。”

   “大人幼时也经常受伤？”

   华玄机笑道：“我也记不大清了。我弟弟已是顽劣，但据我母亲所言，我幼时还要更叛逆上几分，整日爬到人家屋顶上作乐，又是爬树，又是骑马的。每每身上挂了彩，还总想着去隐瞒，但每每我母亲都能发觉。”

   幼时的华玄机，总是这样无所顾忌的，她相信面前的行云起也是。

   为人之父母，自然是希望孩子能无忧无虑的长成的。

   即便是跨越千里来到这里，这一番心切，华玄机也是看的明白的。

   而初入大漠的华玄机，也像是一粒被风沙吹上沙丘沙脊的种子，有了一点儿尘土，便开始蓬勃生长起来了。

   “哪怕只身一人，哪怕身处他乡，你也该对自己负责。以后，你可不要再这样隐瞒了。”

   她抬眼看向行云起，他像只温驯的小鹿一样伏在自己面前，悄然上挑看向她的桃花眼忧思恍惚，又隐隐含笑，清澈如水，又亮如星辰。

   “我答应大人。”

   “今日因我疏忽，意外落入流沙，是我之过；你又隐瞒伤情不报，是你之过，如此，我们两扯平了。”

   “嗯。”行云起对上华玄机的眼睑，笑着答道。

   倾心的爱意是很难藏的。但凡有一点儿见面的机会，那爱意就会像春天被雨露滋润过的种子，无可抑制地萌发出新芽。


   没过多久，晨光熹微。

   华玄机是爱看朝阳的。她兴奋地追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她走在前头逆着阳光的方向，行云起便仰面迎接着旭日金辉，浑然忘却了昨日的惊惧、忧虑与悲伤，带着笑容迎接满含希望的新一天，只觉日光温煦，薰风柔软，一切都是正好。

   华玄机从半路看回去，秦关漫漫蜿据。她招了招手，笑着示意行云起跟上。

   行云起望向他所爱的人，身姿轻盈如凌空的飞鸟，她是踏着流转的浮光锦而来的，淌过人世间无数的山水画，越遍红尘，正向远方走去。

   梦想穿过了西域，饱含无数禅意。

   爱情是一本游记，他相信，他定会找到其间的谜语。

   然后向着他爱的人，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