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文来到密道的出口处，四顾周遭却不见人影。

   他瞧了瞧悬在线上的铜铃。

   果然有人来过了。

   他一脚踢开摆在身后的四方桌，一人迅即从黑暗里跳出，一手支在四方台。那人的腿功不错，忙里不乱。常小文在上攀，她便向下溜去；他向下踢去，那人又支着身子滑上了桌面。

   常小文不同她转圜，便一脚踢碎那四方台的牚儿，那人瞧见支撑不住，便飞身探到岩顶，不见了踪迹。

   邱赤华反应极快，立刻爬上了身侧的岩壁。她瞧见岩顶的碎石，没多想便一把推了下去，扬起巨大的粉尘飘零。

   “我去——”常小文被这女子的下手果断惊道，不得不闪身躲避。

   邱赤华立在岩壁上方偷笑，她探出半边身子，但瞧不见底下的情况。没过几刻，突然一瞬就意识到不对。

   怎么下方没动静了？

   “表哥！姐姐！你们在哪里！”

   岩壁之下，不见回响，邱赤华顿时慌了神。

   这里密道四下不透光，邱赤华不熟悉这里的地形，便也不敢随意走动。

   “是谁！”前方明明灭灭的黑影闪过，邱赤华紧张地喘了口气，向前探去。

   忽然，她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等到邱赤华又清醒的时候，她已经和华玄机同行云起绑在了一起。这地方幽静黑暗，不时滴落的水珠作响，颇有战栗不适的意味。

   “哈刚，人我替你带来了。两个男的没什么功夫，女的嘛，武功不错，头脑简单了点儿。”不远处常小文向面前一个身躯高大的男人，便是从远处看来都极有压迫感。

   邱赤华低垂着眼，紧紧地捏着袖子。她有些歉意地看向身侧的华玄机，华玄机只笑了笑，并没有怪罪她。

   “知道身份了么？”眼前叫哈刚的人用鞑靼语问道。

   常小文怔了怔：“里边儿一个男得穿得人模人样，他自己说，是甘州行家的人。”

   行云起靠他一张嘴和脑子走遍这关外，自然知晓其中用意。方才赤华中了计，这人一下便闪身到了他和华玄机面前将他们二人敲晕了。没选择直接抹了他们的脖子，便是还有利用的价值。落入虎穴，是要用尽一切的方式保下自己的命的。

   而自己有什么被利用的价值，便是他父亲这关外富商的身份。

   他没敢供出华玄机朝廷命官的话由，只敢称说是自己沿途寻到的走马。

   华玄机顺着行云起的话头，添油加醋地瞒过了常小文。


   常小文转而又添道：“不过现在外面儿这么大风沙，身上估计也不剩什么东西了，可惜了。”

   哈刚回头扫了一眼，扬了扬下巴指向华玄机：“把中间那个娘儿们带来。”

   常小文不可思议地看过去，又转头向哈刚确认。

   “女的。”哈刚语气不耐烦道。

   常小文垂头笑了笑道：“看不出来，你竟是个姑娘家的？”

   华玄机被拧着手臂一把拽到了哈刚的面前，她脖前的青筋猛然一抽。她喉间尚且未曾逼出一个“疼”字，哈刚便盯着她的脸看到腰间，看得华玄机浑身不自在。

   那人一把夺过了华玄机挂在身侧的腰牌，然后“啪”的一声哄响，惊得华玄机头皮发麻。

   “这腰牌你从哪里得来的？！”哈刚用着标准的汉语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
    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夕阳便已经下沉了大半。沙漠无形，人更无情。天边的云色被斩成两段，一段就此沉入暝霭，一段却还闪着霞光，像涂了半边脸的戏子。

   黑沙暴来了。

   曹自流自己搭起的戏台，白的唱作黑，全教这一个阉党指派了个干净。云雁秋本只做个看客，华朗想让她行个方便，她乐得其所；而那群官兵想从她那儿买点消息，她也毫不避讳。

   这“关山月”开在这大漠之中，自有它生存的道理。

   这红脸、白脸全教他们唱了个干净，那群鞑靼人也掺和其中，这出戏，热闹了。

   直到那群官兵按捺不住，在她店里打了起来。云雁秋眼睁睁瞧见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竟敢杀了自己的人，便再也不能只当无事发生了。

   “你疯了？！”那群官兵头领拼死抵在云雁秋剑下嚷道。

   “你们几个狗男人茹毛饮血！敢在我的地盘杀我的人！操你爹！我让你们狗血淋头！”云雁秋毫不留情，她拿着剑便砍去，一剑又一剑，俱是直击命门，毫不留情。


   屋外，天色不见弦月，更不见霭云。只知道黄尘铺面滚来，已经近在咫尺。

   魏月眠肩上中了一箭，是在哈刚同频伽的搀扶下，推开了客栈的门。

   “月眠！你怎么样！”华朗冲上去着急道。

   频伽摇了摇头道：“那群官兵共11人，现下死了7个，还有4个因着黑沙暴来了看不清路，我们追不上了。”

   “曹自流现在驻军在五十里外的驿站，官兵那边没有消息，等风沙过了，他肯定会亲自派兵马来。”魏月眠全身冒着虚脱了汗水，依旧强撑着气喊道。

   云雁秋见状关上了门，她瞧见了华朗同魏月眠两人你侬我侬的模样，便没好气啐道：“黑沙暴要来了，在这儿讨论有个屁用啊！还不快到秘道里去躲着？”


   后半夜里，狂风扯开天幕，极酣畅地下了一场骤雨。

   “月眠，这次之后我再也不会去掺和那些朝中之事，你也不会。问题出自朝堂，却要江湖人去解，这世道，不该这样。”华朗替魏月眠解开衣衫，替她取下了肩上的箭头。

   那鞑靼女人频伽身边随身带了金疮药，便向华朗抛了过去。

   “那腰牌，是你父辈的传家，找不到了。”

   “身外之物，不必在意了。”


   云雁秋就站在一旁，悄悄啐了“操”的一声。

   “是你将我们的行踪透露给朝廷那群人的？”频伽用刀抵住了云雁秋，她的手指渐渐在刀鞘上收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她在极力隐忍。

   云雁秋抿了抿潮湿的唇，悄悄地吞咽了一口，侧过头没说话。

   “你知道我们来这里的目的，虽然我们没抱着所有人都能见到宝藏的想法，但我没想过他们会是这样死了。”

   “是又如何？”

   “如果不是你手上还藏着我们要的东西，我一定不会饶过你。”


   “财迷鬼，那曹自流派的人手已经就要来了，你怎么还不走？”华朗没有回头。

   “客栈是我的，我凭什么要走？！”云雁秋声音依旧强硬，但她知晓自己能说的所有辩驳都无比可笑。

   “对啊！我差点忘了！你也和这大漠里的其他人一样！是个无情无义之人！”华朗冷笑道。

   “你们也是这沙漠的一部分！你们这里每一个！哪个不是为了名而来！为了利而来！”

   “所以你开黑店，杀人越货、视钱如命。我没期望你能信守承诺，但你却将我们全部算计进来！”华朗慢慢抬起下巴，脖子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你们这些过客，达到目的就走！我们都一样！”
   

   华朗还想争辩什么，却被魏月眠止住：“别说了。这是江湖规矩，将儒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华朗听完，喉咙如烧火炭：“我不明白你说这话的意思。“

   这时频伽闻言笑笑，却替她说道：“生离死别，感慨唏嘘。江湖上的人从进入江湖那一刻起就该明白，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会逐渐离开，直到最后，你也会离开。”

   这茫茫戈壁是个血腥的地方，何苦留下牵挂给别人。入世之人，想着冲破枷锁逍遥自在；而出世之人，却也在追求着冲破世界的罗网。

   云雁秋躲在密道的深石后面，她一步未曾站稳，哈刚瞧见了，便搭了把手搀她起身。她沉默须臾，亦不敢发话。

   以前云雁秋也想，江湖人要放下一个情字，不谈感情，只谈买卖。

   但后来她发现了，有些东西，不是她的，她得不到，也买不到。


   “那四个逃走的官兵现在下落不明，如果朝廷的人知道，我们便没地方逃了。”哈刚说道。

   华朗想起黑水城的传言：“那我们就让他永远也别出来。”

   “什么意思？”频伽直起身道。

   “黑水城的传闻，只有我们几人知晓。我们只消将他骗进去，拖住时间直到黑沙暴回旋，我们就可以将他困在其中！”

   “但是，能拖到黑沙暴回旋而来么？且我们要是进了这黑水城，又要怎么逃出来？”

   魏月眠抿了抿唇，犹豫了半晌，她终于道：“此事因我而起，曹自流的目标也一直是我......”

   频伽听此便打断道：“我们虽是为先祖的宝藏而来，但也知晓你们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我们不会放你一个不管。”

   哈刚跟在频伽身后点了点头。

   云雁秋心绪有些复杂，垂着眼睛不说话。

   “月眠，多少风雨我们都死里逃生。时事所逼，人世无常，这最后一关，我要和你一起捱过。”

   “用不着这样生离死别。”云雁秋看着两人的羞赧，语气不咸不淡道，“黑水城里，也有一条不为人知的通向外界的密道。密道似迷宫纵横交错，这也是除了入口外，唯一一条通向外界的路。”

   “黑水城入口只有一个，当年黑水城被封，城中人被困一十八日，偷偷出城便要经过地底的迷宫。没地图是出不来的。”云雁秋抽出一份折匣，摊开后，是一份密密麻麻、斗折蛇行的线路。

   “此事本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该讲。只是想不到，最后知晓这个秘密的，是两个鞑子。”


   *
   孤星、明月，月照花林共守天际，为这片荒无人烟的荒原平添了几分温柔之色。

   刮过黑沙暴的荒漠之上，漫漫黄沙，无边而庞大。密道上空，传来阵阵剑雨林立的声响。

   先遣的几人纵马踏平了客栈的大门，他们四下翻找却未瞧见客栈中人。

   “不应该啊，大人……我分明看到他们几人因风沙到来突破躲了回来。”

   屏风后面透来一道光，云雁秋鎏着光一剑刺穿了那官兵的心脏。

   剩下几人见状即刻纵马下身，箭矢如同枪林弹雨，几下，云雁秋节节败退。

   客栈的承重柱上坑洼不平的刀剑痕迹，几下缠斗，只听“轰隆”几声，茅屋尽然坍塌，将云雁秋压在地下，动弹不得。

   躲在角落的魏月眠见状，几乎是本能的，便攀着手边的红绡荡来，几下，便斩下不远处频繁放着冷箭的几人头颅。

   魏月眠见四下无人再攻上，便扶起云雁秋道： “过来，快走！”

  “等等。”云雁秋仰起头看了魏月眠一眼，然后递出手里的腰牌才道，“你男人的腰牌，拿着。别人施舍给我的东西，我不稀罕。”

   魏月眠沉默了须臾，方吐出两个字：“谢谢。”

 
  *
   黑水城中的植被已被风化，干枯的枝桠姿势各异，黄沙覆一抔尸骨未寒，掩埋在其中，好似痛苦无声的挣扎。走近，只觉有森然之气，风拂向远处传来尖啸声，仿佛穿梭千年仍会摩擦发出声响。

   黑水城之战的结局不需再问，华玄机少时，也曾听闻这些流言蜚语的故事。十数年前，阉党霍乱，败坏吏治，为虎作伥。却在某一日，这阉党首领曹自流自缢于玉门关外。

   这群逆党蛰伏已久，牵扯众多，自先皇起宠信宦官，以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后，设立的内书堂之举又为此埋下祸患。

   而后这群阉党广树党羽，专擅朝政，阉党势力达到顶峰。而其中曹自流便为代表。

   他依附朝臣后妃为羽翼，控制着朝中特务机构，构陷冤狱，党同伐异。他的骤然暴毙使得本就松散的齐楚浙党联盟崩溃，权阉末路。


   “等等，这故事里所有人我都听过了，所有人我都认识了。只这一位，频伽，她到哪里去了？”邱赤华抬起脖子无心问道。

   行云起听此话简直一惊，他立即封住邱赤华的嘴陪笑：“晚辈的无心之问，前辈莫要挂怀！”

   哈刚侧过脸，看不出喜愠之色，只呛笑了一声：“死了。”

   “死了？！”三人脖子一梗。

   “当年曹自流发觉自己上了当，到死都想拉上魏月眠垫背。所以最后，就是频伽代魏月眠牺牲了。”

   惊心动魄的前尘往事，从他口中淡淡说来，简单白描，却似瞬间铺开漫天腥风血雨。华玄机突然觉得有些凉，拢紧了披风。

   “我瞧你的长相，是魏月眠的女儿？”

   “是。”

   “你父母怎么样？”

   “……我父亲，也死了。我此次前来是迎他骸骨归家的。”

   哈刚闻言肩膀一垮，垂头沉默了一阵后才冷声道：“挺好，至少还有人能替他收尸。罢了，既是故人之子，我也得卖他们个面子。”

   “多谢前辈。”华玄机伏身言谢。

   “这令牌，你从云雁秋那儿要来的？”

   “……是。”

   竟又流到了她那儿去。哈刚想。

   “她现在去了哪里？”

   “甘州。”

   哈刚点了点头。

   “那......前辈你还在这里做些什么？”行云起沉默须臾，在这对话临近的结尾，他突然问道。

   哈刚平静道：“等人。等上20年，40年，我都是该的。”


   风沙过后，魔鬼城的戈壁上复又出现三人成影。

   哈刚遣了常小文护送他们去抄近道的密道。这密道绕开了狼群所在的盐碱地，可以直达天宝崖。

   “哈刚让我给你们带句话：'如果云雁秋问起来，记得和她讲我就在老地方等她。时间差不多到了，她会来的。‘”

   邱赤华小心翼翼地问道：“常大哥，你跟了他多久？”

   “跟了他？”常小文笑了笑，“这条密道，是当年这里客栈的老板娘修建的，后来她一把火烧了客栈便不见踪迹，只剩哈刚一个人在此处守候。”

   “关外险峻，想跟着他的人多的是，但他从来都是孑然一身一个人。”

   行云起迟疑着问道：“为何？”

   “谁知道呢？他自己只愿说是愧疚。”

   几人作揖告别。

   “人走了这么久，我觉得他还是在心里带着她。”邱赤华边走边思索道。

   行云起支起胳膊，含笑摇了摇头：“不管是什么，但这种债，是一辈子都还不清的。”

   只剩华玄机没有言语。


   人的一生是万里山河，他乡往来皆是客。与日月星辰对话，与江河湖海晤谈，宇宙浩瀚，自然可畏，生命可敬。率土之滨，潜藏着属于无限的故事。

   华玄机擅聆听，更擅分享。上一辈的前尘往事，或许冗长而无趣，但他们都相当默契的隐去了其中沉沦的那部分。让下一辈的他们，也有了选择自己挣扎与和解的权利。

   她蓦然就觉得，翻越过的每一座山川，都让她更自由了一点。


   终于见到了亮光，视线瞬间敞亮了起来。

   “这是——天宝花？！”邱赤华惊喜道。

   “是，我曾听我娘提起过！”行云起也攀到那崖边，沙棘、胡杨、芨芨草未到开盛景，但也点缀在荒漠零落的土地里。

   天宝花又称“沙漠玫瑰”，在这西域的地位，可说是无人不晓。远处古道吹来多事的东风，曾将天宝花的种子带到西域。一朵一朵，像烧得炽旺的火球，花影倩人醉。

   这花不仅可入药，更有着清热解毒、和胃利湿、止血的功效。而又因长在这料峭的不毛之地，见识过的人少之又少。

   故也有传闻，真正的天宝花只在戈壁最险、最峻的峰中傲立。而长自西域的男儿，一生能得到一株便也值了。

   来自西域的行云起与邱赤华都抑制不住内心的澎湃，那馥郁的气味，像打翻了香粉盒子，开遍的每个角落都染了香。

   这天宝花虽蜷缩在青灰的悬崖裂缝之中。但它开得一点儿也不含蓄，随着春日降临的节拍，枝枝条条，四下里漫开，一朵接着一朵，能开到七八月。

   行云起幼时也曾听母亲言语，言其父少时曾从一波斯商人手中，得天宝花一株，兴然便赠与其母。而华玄机的父亲华朗，也在游历遍大山大河之间，见过天宝崖的盛景，得天宝花二株，一株赠予了魏月眠，另一株，则被封在了手记之中。

   行云起跃跃欲试，他挽起袖子，便紧紧拽住嵌在岩缝的枝条，攀向断崖延伸出的虬枝。他借过邱赤华的匕首趴在地上，尖刀寒光一闪，向那虬枝划去。

   “小心啊！”华玄机喊道。

   她看着远处行云起有些晃晃悠悠的身影，似要掉下去了，于是下意识地冲过去，伸手去抓行云起。

   行云起倒是眉头都未皱。他转过身，便将那把匕首潇洒地收进了邱赤华的刀鞘之中，右手中折着两株天宝花。

   “大人，这株是送你的。”他声音敞亮，像沉浮在睡眠上的一片光。他说笑着将其中一株交到了华玄机的手上。

   他只是看起来纤弱，等他真正将那株交到他掌心时，她感觉到深厚的力量。他的骨节比她的要硬朗许多，虎口之处里还有一道隐形的韧。

   “怎么没有我的？”邱赤华打趣道。

   “你若是想要，便自己去取。”

   邱赤华瞧见自己表哥那蓦然得意的样子，活像斗胜的鸡。她轻笑一声，便蹬着身侧有些坡度落脚的岩壁，一拽，一跳，一气呵成。她将方才摘到的天宝花故意在行云起面前晃了晃。

   行云起有些语无伦次：“你怎么真的自己给取下来了？这满关外的人，一生都不一定能得到一株！”

   天宝花的花语只在关外流传，是西域男子赠予心仪女子的定情之物。

   “若是遇上了我喜欢的男子，我自会亲手奉上，让他亲自赠与我；若遇不上，料是他怎么也拿不到！”邱赤华轻“哼”了一声。话未毕，她便将这株天宝花收进了自己的荷囊之中。

   华玄机微怔怔地站在天宝花丛前，金黄的花朵映着她微有些苍白的唇色，而四面暮色渐起，黄昏也逐渐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