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日，是到了叫起的时候。

   延陵县令是端着顶戴踉跄跨进衙门的。

   晨起的延陵总是带点儿湿漉漉的潮意，撑不起伞，晒不干衣。

   “玄机啊，你王伯伯我已是尽力了。”

   华玄机听此先是一怔，下意识顺着县令的延伸望去：“王伯伯，你是否有同圣上讲是我提议不要封城的。”

   华玄机口中的王伯伯，也就是延陵的县令点了点头。

   “不该啊。”她心神不定。皇帝此举完全是打乱了她的所有计划。她本以为自己亲笔密函新方，再由王大人将延陵的情况广而告之，必能得圣上首肯。

   谁知，怎么是这样的结果？

   “是谁不同意，太子？小昭王？”

   “玄机啊，任何旨意都是要由圣上首肯的。”王县令这话说得有些吓人，“延陵，怕是要变天了。”

   华玄机回头去看向王大人：“王伯伯，你什么意思？”

   王大人道：“我年岁大了，便是死在荒郊野岭也引不起什么喧嚣。有些事你或许还看不明白，凭着你父亲的恩德，举国上下你都能行走自如，便是圣上也要在这件事上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保住你，你说你何苦趟这趟混水？”

   王大人话毕，一屁股便坐在了书案前。

   华玄机摇头一笑：“王伯伯，其实有时候我也不懂，但我知道我父亲也说过，‘做人做事，要有始有终‘。”

   “我父亲做错了，便该我来结束。”

   王大人道：“你这......哎......又是何苦呢......”

   为官的一大学问，就是扬汤止沸。有人烧得好那灶，却止不住沸，最后被沸水浇了一身；有的人做了一肚子烂账，稀里糊涂将没烧开的水也喝了下去，最后也算的体面。

   望大人见华玄机不说话，心里也急，但面上却没了话说。过了好久，他才重新开了口：“我这一把老骨头，当年的同窗好友走的走，病的病，唯就剩了我这一个，我又还有什么好怕的了呢。”

   朝中之人都是各怀心思，秘而不发。

   中央既都如此，地方也一个样。

   白术跟着下人走到成王府后院时，成王妃正焦急地守在屋外。

   成王府的后院是一座四四方方的院落，空间算不上大。

   成王妃望着天上的云一言不发。白术方从后院查看了世子的情况出来，成王妃听得动静便低头盯着白术，就这样沉默盯了许久，盯得白术的背脊隐隐发凉。

   “王妃，世子本就体弱，这又不知何时染上了疫。怕是......怕是难以回天......”他这话一出来，身前的世子妃差些便瘫倒在下人身侧。

   “若是能将这疫散去，下官大抵还有些把握。只是——”白术欲言又止。

   成王妃正声道：“大人有什么顾虑尽管说。”

   “持续高热一周有余，大脑受到严重损伤，大抵是……脑昏厥了。这朝中派下的‘息疢’方子里，用了一味常山。但那常山有不小的副作用，寻常人不到万不得已用起来都慎之又慎，世子又是体弱，服下去无异于饮鸩止渴啊。”

   天边传来一声闷雷，黑压压的云层就这么飘了过来。一滴、两滴......雨水就这么滚落了下来。身旁的下人瞧见了，眼急手快，替成王妃撑了把伞。

   “真的没有旁的法子么......”

   白术顿了许久，这成王世子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患者。这会儿瞧见，内里的情绪也相当复杂。他缓缓开口道：“王妃不妨去寻华大人吧，她那里还有法子或许能救世子。”


   雨打在屋檐隆隆作响。

   华玄机收起了伞便来到堂内问道：“怎么回事？”

   “这几日秋老虎，这几只狗不太爱吃东西。方才我过来看一眼，都不太行了。”行云起正声道。

   华玄机从狗身上收回了目光。她心下有隐隐的不安，害怕自己这么多日真是空欢喜一场。

   “这狗也瞧不出究竟是老死的，还是毒死的。”行云起道，“大人，接下来要怎么做？”

   华玄机摁了摁眉心道：“再让赤华去寻几只患病的狗，再做实验。”

   “是。”

   成王身边的下人瞧着华玄机的神色平静了下来，便寻着个空子出声：“成王与成王妃到了。”

   行云起同华玄机一眼便看见了门外的成王妃，她垂着眼，气色看上去有些憔悴。

   “参见成王妃，成王妃怎么亲至书院了？”华玄机瞥见身侧的成王更是狠狠吃了一惊，但还是稳住声色问道。

   “同你，我就不多虚与委蛇了。还请华大人救救我们川儿。”成王妃话未毕，便对着尚跪在地上的华玄机跪了下来。

   “这——快请成王妃起来！”华玄机一惊，赶忙扶住成王妃，“成王殿下，究竟何事竟让成王妃如此失态？”

   朱泽川前几日夜里突然咳嗽不止，起早时被成王妃察觉出不对。没有任何征兆的，果然确诊了“息疢”。这几日寻遍了全城的名医，但朱泽川自小身子骨弱，虽被摁着灌了好几天的药，情况却越来越差。直到今日白术查看过后，才为他们道了条新路。

   华玄机神色稍凛，微微抬起了头，她呼吸一窒：“成王殿下，下官不好欺瞒，下官的确在研制新方，但这方子未得圣上允准。前几日微臣虽用了些家畜试了药方，但那群狗年岁太大又太过瘦小，那方子......尚未成功。”

   成王妃绝望地阖上了眼：“他明明......前几日，才有了活下去的指望，为什么老天爷还不肯放过他，要这样索了他的命去！”

   成王将她拥入了怀中，抹去了她面颊上的阑干道：“上天入地，我也会让川儿平安活下来的。”

   成王瞧了眼华玄机又问道：“这方子，华大人有把握么？”

   华玄机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行云起见状答道：“回成王殿下的，只要是医官开方子，便很难会答自己有把握。一切还是要看世子的命数。”

   过了好一阵，堂中都无人声响。

   最后，还是成王开口道：“有法子治就好，如今也只有华大人能救川儿了。”

   “好，我救。”华玄机应道。

 
   这新方便这样一下子被马不停蹄地推上给成王世子使用的日程。

   延陵城的城门，在皇帝的旨意之下，还是被封上了。

   行云起替成王世子看诊出来，这延陵附近医馆的郎中的确尽力了。

   脉案上所写内容很多，但细细看来，大夫们也一致认同：这成王世子的脉象虚滑无力，又多日昏厥，便是寻常人等身子也未必遭得住。这“息疢”来势汹汹，此地气候入秋后又以阴冷潮湿为主，并不适于养病。

   他慎之又慎，斟酌许久才开好每一味药材的配比。

   就在行云起方落下笔的一瞬，有人从身后叫住了他。

   “求大人救救我孩子吧！”
   “我孩子得了息疢，已烧了多日！求大人救救吧！”
   ......

   行云起不知是从哪里传出去的消息，屋外竟排满了来看病的病人。

   “这......”行云起一怔，不知如何是好。   

   华玄机去了齐云寺议事，此时赤华也不在。行云起莫名就被架在如此多的人之中，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行云起是生人面孔，同着新来的知县一道进城，此后又时常跟随在华大人身侧，前几日又亲上成王府替成王世子看诊，一来二去，这附近的百姓自然也是猜他是来自西域的高人。

   看病行云起的确能看，至于治着“息疢”......

   那“种苗”有时效性，当年用在甘州身上的早已没了效力；华玄机带人研制的新方，他也只敢在得到应允的情况下冒险一试，若是真出了问题，他付不起这个责任。

   他有种又回到当年第一次见到华玄机时骑虎难下的局面了。

   只是这次，华玄机不一定能来救他了。

   “诸位，我不能瞒你们。这方子的确在研制了，但前两日才用在了狗身上，能不能用，究竟该怎么用，尚未有结论，此事我也是万万不敢替华大人、替全城百姓作主的。”行云起道。

   周遭的百姓听此也静了下来。

   给他们些希望，至少比让他们在遥遥无期的绝望中等死要来的好。

   行云起经历过那场炼狱，知晓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人会被异化成什么样子，他如是想道。

   “诸位，这里是学堂，而非医馆。”

   行云起吓了一跳。

   华玄龄从他的身后走来。

   “行医正已然严明了，诸位便在等上一些时日又有何妨？若有成王殿下的魄力以身试险，便再此签下军令状，若只是来闹事，就莫怪我书院众人不讲情理了。”

   行云起侧目瞧着华玄龄，虽还未曾过多交际，但此间果然有他阿姐的风范。行云起想，竟像是冥冥之中的一种传唤。

   众目睽睽之下，有几户果真走投无路的人家站了出来，一咬牙，签了状纸，生死不相关。旁的众人则逐次散去，堂间很快复了静。

   “我没在帮你。”华玄龄提声对行云起道。

   行云起下意识地颤了颤肩，收下了方欲言谢的手。

   华玄龄一手指在他脑门心上：“你喜欢我阿姐，我知道。她将她藏了那么多年的梳篦都赠了你，说明她也的确对你有些意思。”

   “所以呢，小华少爷想说些什么？”说着，行云起稍稍抬起了头。

   有一说一，行云起生在高原，长了幅极好的桃花眼、高鼻梁，也多亏了他的母亲，即便在阴暗的灯光下也能看出他白皙的肤色，经受得住华玄龄挑剔的审视。便是行云起自己，也有这个自信。

   “我阿姊总说她在西域认得一个同我年岁相仿的男子，但样样都比我做得好，不知道她说的是谁。”

   行云起：“......”他没有说话。

   “我倒是没看出来，至少这件事上，我应该做的比他好吧？您说是不是，行大人？”

   行云起信他不知道才有鬼了，含沙射影的本事倒是厉害。

   “这我就不知晓了。毕竟天下之大，同小华少爷年岁寻常大的男儿多着呢，有些已娶妻生子了有些却还跟在父母身后。”

   华玄龄一时语塞。

   比嘴皮子功夫，行云起还真没怕过谁。

   不过，行云起也看得懂，这小华少爷哪里是没在帮他，不过口嫌体直，不想同自己好好说话罢了。行云起在行云岫暗无天日的教养下重获新生，深深贯彻其“孩子怎么会管不住？管不住就是还不知世间险恶”的理念，打算好生教小华少爷一些“世间险恶”。

   “小华大人能为令姐如此分忧，我也深表欣慰。”话说完，他便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这句话最毒，毒到华玄龄觉察出其中深意的时候，行云起早已走远了。

   身后的书童不解，追了他几步不由道：“少爷，现在咱们去哪？”

   华玄龄咬牙切齿：“先不回府了，我去找邱赤华。”

   书童更不解了：“这个时辰去寻邱小姐做什么？少爷上次还没被她数落够啊。”

   华玄龄咬牙切齿：“去找行云起，他肯定躲到她那里去了！我今天非要将他碎尸万段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