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来越暗，不远处，有火烧云染红了宫殿。

   华玄机抬目望去，忽然便觉得着添仿佛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朝着整座城的百姓扑袭而去。

   她曾在千里之外的甘州城中见过这样的情景，但那场景，是在不忍再回忆几分。

   好在，这次她有了警觉，一早便将消息传到了圣上身边。

   要制新方，是她自玉门关外归来之时便想好的。

   父亲的那份手札被她还妥帖带着。彼时她写下那句“既知可防不可控，堵不若疏之”更成了她的注脚。面对“息疢”，面对这来势汹汹的疫情，父亲曾在幸存之余，亲笔写下来“封城”的举措。此举，在此后多年里奉为圭臬，在遇上各类相似的疫病的情况下，都被捧为了无尚的守则。连她也是一样。

   华玄机自己也不清楚，是否是当年许昌与她的争辩刺痛了她。但毫无疑问的是，在那件事以后，冥冥之中的，她也开始怀疑，这“封城”的举措到底是否是正确的？

   华玄机曾听过这样的道理：再好的华城，几经战火，被遗弃，被荒废，然后又被别有用心地扶起，几番折腾下来，多多少少都会落下伤病的根子。（注1）

   每一次封城都是一场战火。无论是“息疢”，抑或是旁的什么疫病，若每次的最终都是这样一场豪赌，再好的城池最终也会被人遗弃。甘州或许在经历了那样一次的封城仍有余力，但肃州在那样一次的毁灭下，尚不知何时才能回复元气。

   便是淮左名都，最后也曾落得个荠麦弥望，废池乔木，冷月无声的结局。

   一座城，经不起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反复。

   没有得到根治的途径，却只有一味的退守。

   她的父亲或许就是错的。


   这几日连轴忙碌，好在有行云起这样一个医正跟在身旁，也让她有余力去调配新的药方。这药方已在一些家畜上起了效果，只是用在人身上究竟如何，犹未可知。

   华玄机走到室边停住了脚步：“这些狗怎看起来都如此羸弱？”（注2）

   行云起解释道：“寻常百姓家狗都用来看门护院，用于劳作。附近的狗贩子赤华都跑遍了，只是如今这附近疫情，那些狗贩子的生意也开始萧条，这些狗都严重的营养不良，毛都秃了。”

   “那你们多喂他们吃些东西，尽快准备入药。”华玄机颔首，“这几日城里的情况也是愈发不见好了。”

   行云起看她一眼，嘴角带起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道：“大人还在忙着这些？也不看看现下究竟是什么时辰了？”

   华玄机瞧了瞧天色才意识到不对：“这几日将工夫都放在这药方上，我都忘了今日家中宴请，怎么还将你留在了这里。”

   “哪里，寻常我们在医馆看病或是日夜翻典籍，待到夜间宵禁也是有的事，只怕是连累了令堂与令弟。”行云起温声道。

   他说着，又补充道：“还有赤华。”

   华玄机抿唇浅笑着“嗯”了一声，便同行云起一道回了家。


   这还是行云起第一次见到声名在外的“关外女侠”。

   她长得没有名字那般的侠骨柔情。反而是玉树临风，飒爽英气的。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殿中的灯色朦胧，依稀仍可窥见，她曾在沙场之上的肆意风采。

   秋夜微凉，下人们一早便烧起了炉碳。魏月眠同邱赤华与行云起闲聊了几句便推辞了：“今日你们小辈在一起，我便不打扰了，免得你们瞧我在这里还有些放不开。”

   邱赤华初次瞧见自己曾羡慕已久的“关外女侠”，一时有些心绪难耐，她激动道：“从前只在书里听过‘关外女侠’的故事，如今在姐姐家见着了，却比书里写下的还要鲜活。”

   行云起同邱赤华都是西域长成的少年，即便身处异乡，远没有异乡人的旖旎性子。反倒是华玄龄在这温柔水乡长成，便漫淫出那种温吞的性情。

   “姐……姐？”华玄龄问。

   “哦，忘了同你们介绍，这是我阿弟，姓华，名玄龄，尚还无表字，从前有向你们介绍过的。”华玄机轻声介绍道，“玄龄，这是赤华和云起，我在甘州时受他们照料，当年爹娘在甘州时也是他们父辈所照拂的。”

   “她为什么能唤你姐姐？”华玄龄嘴上犟道。

   华玄龄从小没了爹，年级尚小时，阿姐又替他出使了西域，惯出来的怪脾气未尝不令魏月眠头疼。

   不过索性是个窝里横，寻常时候在人面前还是识趣的。

   华玄机职务尚且忙碌，本就不会料理自己这弟弟的情绪。而在他最需要恩情的年纪，却只剩魏月眠在他身边。

   “我愿意唤她姐姐，那是我的事儿，华大人既没异议，我也不需改口。若真按道理，你还要唤我表哥一声'大人'呢！”

   邱赤华是个直性子的。她认准的，她会劳心劳力、掏心窝子的对其好；她不认可的，自是直来直往，你待我如何，我也待你如何。

   华玄机避开了这话头，转而对华玄龄道：“玄龄，我同你说，你平日多同成王世子走动。世子妃前几日寻我交谈，其实成王世子他……真的很想同你们一起的。”

   华玄龄：“......”

   华玄龄看着自己姐姐认真的模样。本想呛她几声，但想着家中又有客人，心里虽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没说话。

   若是换了华朗在此，华玄龄未必敢；但也是华玄机在此，他才想这样做。

   “不是你想的那样......”

   华玄机道：“我过两日同你们院首讲清楚，替你换个班，同他离近一些。”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干涉我的生活！你该来的时候不来！怎么偏就现在，你什么都不懂，就妄想横空一脚扰乱我的生活！我让你同她们远一些，你会答应吗！”华玄龄炸毛道。

   华玄机正要好言安抚几句，华玄龄却黑着脸离了席，起身走了。

   华玄机的脸色阴沉，姐弟俩的神态如出一辙。

   半晌，行云起先抬起头来望向华玄机：“其实我能理解，若是我兄长这样做，我大抵……会同他一样的。”

   华玄机深吸了一口气，也是同二人道歉：“今日……是我招待不周了。”

   “怎么会！”邱赤华连忙道，“大人你又是亲下拜帖，又是举全家赴宴，我同表哥都是备感荣幸——”

   行云起慌乱中扯住了邱赤华的衣袖：“大人，天色也不早了，我同赤华夜里还有些事，便先告退了。”


   指挥下人撤了东西后，华玄机便回了书房。

   她心底有些乱，明正严肃的灯火将她幼年的温暖全都团灭了，她已经习惯了用倔强和寸止的疏离对待身边的人和事。但她却忘了，那是她的弟弟，她不该这样对他的。

   对玄龄，最近这些事，她也有错。

   “有话说还不进来吗？”华玄机从前不懂，为什么行风致能无声猜到行云起尾随的身影，邱负暄能辨出赤华的出现，现在她倒也有些懂了。

   亲情的纽带，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里面。

   华玄龄生完气，又见姐姐给了自己台阶下，便也不好再和她对着干。

   “阿姊，今日饭桌上，是我冲动了。”他说得认真，双手背在身后有些不自在。

   华玄机点了点头，温声道：“玄龄，咱们爹已经没了。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是唯一的纽带了。我们的母亲经历过许多，你或许不知情，但你要知晓，现在能保护她的，只有我们两个了。”

   华玄龄抬起头来，竟见华玄机的眼里藏着些晶莹。

   “娘……从前，经历过什么？”

   “前尘往事罢了，他们处理的好，也不想你过多的知晓。”华玄机有种说不出话的哽咽，只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玄龄，此事我也有错，这几日我忙在公务，未曾注意过你。但你要知晓，所有人，都是疼爱你的，也希望你能好。但有的时候啊……我也会用错情绪，用错言语。”

   “你心里有话，我知道。但你……我不希望你都憋在心里。我们是姐弟，我或许陪不了你一辈子，但这亲情的血缘，注定了这天涯海角，我们都会一同走到底的。”

   华玄龄的眼圈也有点红。华玄机心中有些悲欢交加，她想到了很多，想到了从前许多日子。这世间的悲欢离合不可避免，诚然她也只是个俗人，但她自问，自己所求不多。

   想着想着，华玄龄从身前抱住了华玄机的腰，贴在了她的胸膛上。

   华玄龄正是长得快的时候，身形已经超过了她去。

   华玄机先是一怔，随后很快便意识到了，也搂紧了他：“你身量都越过阿姐去了，还像从前那样撒娇。若被人瞧见，小心被人笑话。”

   真心才换来真心，这种纯粹是令人贪恋的。更遑论，这份真心，他们都感受得到。


   第二日在越溟书院行云起问起的时候，华玄机都是笑明了眼。

   “大人这是不生令弟的气了？”

   “哪里真的生气了呢。本来此事我也有错吧。”

   华玄机抬起头无奈地笑道：“听说今日还要去找赤华呢。”

   “寻赤华做什么？”

   “一是要向她道歉。二是听闻赤华知晓很多‘关外大侠’的奇闻，要去向她请教呢。”

   行云起听此也不由笑道：“那令弟可得花些功夫了，赤华可是我们那儿出了名的记仇。”

   今日晨间下了场淅淅沥沥的小雨，雾蒙蒙的烟雨，不到午间便停了，作了满堂秋色的化雨功。


   -
   御书房。

   皇帝坐在书案之后，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垂手而立的几位臣子，顿了一顿，又将目光转到书案下陈词的延陵县令身上。

   延陵县令额上打了无数次的腹稿，将遣词造句一再润色。出了这样大的事，直到现下才上报朝堂，这县令即便是不求大方擢升，也该求个平安，不丢掉自己的乌纱帽才是。

   天子没有说话，在座的几位权臣也都默然。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那县令的额上早已渗出细汗，声音都有些发抖，得圣上特赦，他如释重负。

   “诸卿如何看待此事？”

   “民生为重，此时延陵城身处水深火热，”太子闻此先开口道，“儿臣以为，该速速从太医院抽调名医前往延陵，以解民疾苦。”

   御书房的宫女添了些烛火，让皇帝本隐在暗影中的脸登时见了光。皇帝“嗯”了一声，没有旁的反应。

   “这延陵县令倒也不是全无脑子，”天子向身后一靠，“出城之时也知晓闭了延陵的门户。”

   听得此话，那延陵县令登时白了脸。

   “回...回禀陛下。”那县令哆哆嗦嗦道，“本是要封锁城门的，只是，那华家大郎阻挠，始终不同意，故，故......微臣来时并未封城。”

   皇帝听闻此话只咳了一声，没有旁的什么神色。

   那县令见此，只把头埋的更深了。

   “那封城之事就是华家大郎的父亲提的，他阻挠些什么？”皇帝收回了目光道，“况且他一个巡疫使，并非职责所在，怎么就误了你们封城呢？”

   那县令再蠢也该听出话里皇帝的维护，分明是明着想要护那华玄机的意思。他自知今日大抵是逃不掉了，于是颤巍巍地以头抢地：“微臣——死罪！”

   “儿臣以为，”昭王见状，先是缓上步朝太子微微一拱，随后对皇帝道“皇兄体恤黎民，用心良苦。但此举，不过以卵击石，绝非上策。”

   “哦？”天子的身子微微前倾，不动声色道，“那昭王意下如何？”

   “那疫情侵扰我朝许久，华朗华大人曾在亲历疫情之下做出过'舍空邸第，为置医药方为上策'的论断，无论是其后甘州或是肃州的疫情都顺利平定，华大人的论断，实在毒辣。”昭王继续道，“此时延陵城中医正不识疫种，若贸然增派太医，则是加剧了人员的流动以及那疫情的传播。延陵是富庶之地，一城乱，则众城乱⋯⋯父皇，若长安也遭此劫难，不可不慎啊！”

   “皇弟此言，”太子凝眉斥道，“是要舍掉那延陵城的百姓的性命了？”

   这场论辩，早已从如何平定延陵之乱，转而变为了谁能猜到皇帝的心思。其实皇帝的心思并不难猜，但永远只有少数人能觉察。再者，皇帝虽说要的是聪明人，但有时候，聪明人也不必太过聪明。

   昭王显然是聪明人，他面上露出了淡淡的倨傲：“皇兄此言差矣。并非不救，而是缓救，慢救，有计划的去救。若良医用药，不取峻剂，贵在调和。在延陵城中之人知晓疫种之前，便该封锁城门防止人员流动，檐其藩篱，患缓之乡。此为审时度势耳。”

   太子的脸上露出些许愠色：“......成王现下尚在延陵，昭王殿下真忍心见手足惨死其中么？！”

   “天命难敌，”昭王听得太子为固执己见不惜搬出了成王时，自是知晓自己此局已是胜了，“皇弟身处疫情中心，我自是不得安心。但天下大事，先君臣，后父子。”

   他这一番痛心疾首，任是谁瞧见了，不夸一句手足情深。

   “天子宅心仁厚，朕如何不知？”皇帝缓缓起身，“只是，朕，不能不考虑天下百姓。”

   天子此言，不啻是替延陵城判了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