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起害了病以后，华玄机却依旧是每日准时上衙。

   衙门里多少道员、同知都不得不躲在家中足不出户，华玄机却总是伴着日升日落的步子来走的准时。

   行云起的情况稍稍安稳了下来，但华玄机不是专业的郎中，瞧不出什么旁的问题。白术这几日快忙疯了，全城各处的权贵家中都在等着他的来访。

   不过据行云起自己所言，这药大抵是起效的。

   赤华常常替着华玄机关照着行云起，但即便如此，华玄机这几日也鲜少着家。

   这夜，华玄龄的车架自书院粼粼起行，方回到家门外，母亲正候坐在堂中等他。

   魏月眠瞧见华玄龄的身形，紧锁的眉间仿佛瞬间被人抚平。

   华玄龄进来摘下风帽：“母亲，阿姐今日......大抵又不能回来，您先歇息吧。”

   “从前在沙场，几天几夜不着宿都是常事，何必担心我。行家那小子，情况怎么样？”

   华玄龄点了点头道：“他的情况见好了，阿姐也算放下了些心。不过外面这几日怪力乱神之说越来越多，阿姐她，确实很难。”

   “是谁在传？隔壁二小？我就睡，整日又拜鬼，又烧符箓的，哪里像本分做事的人！我去寻他！”魏月眠提起声音，立即便欲起身。

   华玄龄忙将母亲稳住：“欸不用，母亲。”

   “这事儿不止是二爷家的事儿。这疫情没来由的降下，这么多的百姓，整日在恐惧中惶惶终日，而京都也只睥睨地下个‘封城’的举措再无声响，这些人啊，实在是没什么可以依仗了。”

   魏月眠叹了一口气：“此事，你是听你阿姐说的？”

   华玄龄顿了一下，摇了摇头：“我自己想出来的。”

   魏月眠听此，平起身对着华玄龄。她抬头望向天，深深叹了口气，有些欣喜，有些落寞。

   “这话，从前是你父亲对我说过的。”

   远离家乡的他乡客，即便是身处旖旎小调的环境里，也总忘不了沙场上那些宝贵的回忆。她欣喜于孩子的长成，但此刻抬头凝月，不思量，自难忘。

   在荒唐动荡的时代，“乱神”之语往往是能害死人的东西。西域常年处于极寒与酷暑的双重隐患之下，某年玉门关闹荒灾，便四下流传起所谓“救赎”的谬言：

   所谓人有原罪，灾难是上天的“圣恩”，不辨是非，顺从者“生”，逆行者“死”。

   彼时的魏月眠听得了华朗的转述，火冒三丈，妈的什么“不辨是非”，分明就是胡扯，于是顺手背起她的剑夜行三里地，将说这话的那家汉子拖出去好生斥了一顿，最后还是华朗出面，又是道歉又是赔礼才了结此事。

   才出那家人屋的魏月眠十分不解，明明华朗同她一条战线，怎的就不同意她了！

   华朗牵着她的手道：“这话，虽然确是在逃避眼前，麻痹自己的谎话。但若是这群百姓认为自己还有希望，你当他们愿意信这些吗？”

   “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啊？”

   “若是上天仁慈，必不会将这灾难降到他的子民身上。”

   “所以......上天也不仁慈？”

   “当然不能这样讲。”华朗听此笑道，“世间是残忍的，也是复杂的。这些百姓，想信什么，要信什么，我们阻止不了他们。但至少，我们不该让他们在困难面前，只有这一个选择。”

   西域的水系并不发达，偏偏这条回去的路临水，月光照下粼粼，温柔而苍凉。


   冬夜的江南，虽不比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但寒意也是刺骨的。下头烧起了炉碳，将华玄龄的身上也哄暖了些。

   “阿姐这几日，确实太忙了些。我，真的很担心她，母亲。”

   魏月眠抚了抚他的头：“都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这是你阿姐她想做的。”

   魏月眠知道她多说了也不过关心则乱，触及了儿女的心事，她只抿了抿唇，收住了话头。

   “让她试试。我们能做的啊，也不过做到不让她再花时间替我们劳心。我相信，你阿爹在天之灵，会庇佑他的囡囡一次又一次的。”


   “阿娘，当年离开西域，从此便留在了这异乡，你有悔过吗？”华玄龄抬起头来问道。

   魏月眠看这儿他宽大的身形，再过些日子，是真的能独当一面了。

   “若这个决定，是旁的人替我做的，我会后悔。但这个决定是我做的，我不会后悔。”

   陈年的往事随风而逝，可能某天瞧见窗棂外初春的海棠开了，魏月眠也会回忆起那方曾见过的一株沙枣、山茶与芨芨草。

   但回忆是短丝堆积，拧捻了，风起了，便成了飘零的纤维了。


   城中的各类流言四散，搅得城中不得安宁。

   所谓“原罪”，所谓“天恩”，成了一死生、齐彭殇的注脚。生命在冷眼玩弄下，被廉价地证明了自己的存在。

   面对疫情，华玄机为着此事烦了数日，不知从何查起，也不知从何处理。

   事情的转机出现的很快。


   齐云寺。

   城中情况，不大好。

   “虚云长老，寺内又来了几个怀了孩子的，你看这……要不要收。”

   虚云不断拨弄着自己手上的念珠，听得这话，手中一顿，转头偏过去道：“收，为何不收。”

   “这，那几个妇人也染了疫，且怕是将要临盆了……”

   虚云点点头：“城中可还有看的好她们的郎中？”

   “听闻西域来的华大人，曾救治过染疫的孕者。”

   “那便去请他来。”

   那沙弥瞠目结舌。

   虚云眨了眨褐色的双眸，温言道：“为何还站在这里？”

   “长老您明白我不是这个意思。”

   虚云的脸色僵硬了一瞬：“那你是什么意思？”

   “妇人生产见了血，那产房便是血腥不详。在诸佛面前，长老三思啊！”

   虚云垂眸看向寺中人来人往的身影。寺院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地方，独生独死，独去独来。此刻也不由漫淫成死了又死的魅影。

   “所见诸佛，皆由自心。”虚云眼睫毛轻颤，淡淡道，“若是连眼前的众生都渡不了，又何谈所谓佛性所谓法身！”

   临盆的妇人被安排躺在了打坐的禅床之上。连着几天，齐云寺中诞生了一个又一个新生的生命。

   外头又落雨了，一开始雨丝如线，又细又密。后来，当披着蓑衣的僧人将傍山的佛像遮上雨帘后，天空中的雨点滂沱而下，急雨如注。

   庭中，灯灭。

   方被照亮的罗汉像被穿户堂风暗了光彩。

   那些新生的幼孩同生产的母亲最紧缺的便是营养，此刻不仅是奶水不足，“息疢”的困扰才是最痛苦的。刚生产的母亲睡眠本就浅，这病又恼人睡眠，恐惧、绝望、无助......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痰迷心神，起了沙音，又不敢惊动旁的人，只能在无人的夜里将头深深埋在双膝间，鼻音带泣。

   直到第二日，虚云禅师前来察看之时发觉，那前几日才喜得贵子的母亲，同孩子在夜里因疫病复发带起了旧症，没了。孩子夜半受了凉昏了过去，虽有小声啼哭，但到了后夜渐渐没了声响，一尸两命。

   齐云寺的上空愁云惨淡。

   虚云的的脸沉了下来。

   虽说因着“息疢”无常，灾难无常。有人能从鬼门关捡条命来，有人却不慎不得不上了奈何桥，缘起缘落自有定数。但，当脑中充斥着在这场灾难之下，那窒息在自己面前的婴儿时，虚云也真动了怒。

   那日的华玄机留下一句“当你眼睁睁瞧着他们苦痛的呻吟和哀嚎之时，你会知晓你现在这句‘不敢’有多么无力！”，便愤怒地拂了拂衣袖离去了。

   此刻的虚云才发觉那时自己那句“不敢”，才如回旋镖一般血淋淋地正中自己的心口。

   他终于明白了那句“见死不救才是最大的忌讳！”的含义。


   虚云禅师下令在齐云寺开火炖肉杀鸡。 

   观音座下，虚云默默地跪在身前，一遍又一遍地诵着《忏悔文》。

   一切罪过，一切业障，如是我观。

   寺院的僧人不见荤腥，厨房内不时冒出催人的肉腥味，烧火的僧人为此吐了又吐。


   傍晚，华玄机脱了鞋，盘着腿在炕桌打坐。

   虚云亲自到了衙门，跨进了华玄机处理的静室。

   “华大人。”

   华玄机原本在想事，这活儿被声响惊了一下，忙躬身请虚云禅师坐下来。她有些心打擂鼓，低头去瞧自己的坐姿尚还不至于出糗，才僵硬地将脸绷了起来。

   “虚云法师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华大人，您那药方，现下如何了？”

   虚云连客套都没有，直接便提及了此事。

   华玄机也微怔片刻，但很快回复到如常的神色：“给那些病狗用了几周，效果很好。现下成王世子与部分患了病的百姓身上都用了药，看上去有所好转，尚未出现什么副作用。”

   虚云道：“那这药，便是可以给全城的百姓用上了吧？”

   华玄机没有说话，虚云看着她的模样刻意咳了一声道：“贫僧还恳请大人能用手中的方子，救延陵城中的百姓一命。”

   说着，屋外的雨渐次停了，连萦绕在屋内许久的隐约的雨气也开始散了。

   华玄机忍不住问了一句：“法师这是怎么就相通了？”

   这话问的随意，华玄机也没未曾想过去深究，她起身将方子誊好交给虚云法师：“这方子的药材总共便这几味，至于配比、用量多少，华某不通医理，只待法师自行斟酌了。”

   虚云禅师点了点头：“多谢华大人。”

   “有法师推行，这方子想来很快便能推行下去。”华玄机蓦然想到什么，突然调转了话头，”不过我现在也有一事要劳烦法师。”

   “何事？”

   华玄机将城中神鬼之说，符箓之举转述给了虚云，希望能借用虚云禅师在城中的威望防止此事流转。虚云禅师听此，也旋即应下了此事。

   
   当晚。

   这会儿华玄机方送走虚云回齐云寺，解决了自己心头的一大患事，华玄机心口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行云起前段时间病情好转又反复，华玄机也未曾有机会前去探过。后来她问过赤华两次情况，赤华也是报喜不报忧。华玄机想罢，今夜既得闲，便该去瞧他一下。

   华玄机路过成王府时，想着既是顺道，不若也去看看世子的情况。前几日虽也时常成王妃朱泽川的状况，但却从未亲自上门查看过。瞧见朱泽川面色舒展了许多，华玄机也确确实实安了心。

   当成王府的婆子引她出来后，她隐隐约约瞧见成王府外不到百米的位置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站得挺立，好像在等着什么。

   因着夜晚天色黑，华玄机不能一眼分辨出什么。同婆子告了声后，她才走近了些。冷风灌入胸口，华玄机只得举着灯笼，眯着眼睛去看。

   还未看清面容，她便好像听到了一声惊雷，脸色霎时就变了。

   那人穿了身玉簪绿的圆领蓝袍，应该是已经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了。他的身躯微微发抖，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华玄机攒着气的那声“行云起”硬生生卡在了喉咙。

   华玄机没停下脚步，一路跑到了他的跟前。

   她胸口有些剧烈的起伏，突然一股白气便冒了出来。

   行云起背着身只听到传来的动静，他愕了愕。那动静很像她的。

   不过他此刻尚未痊愈，五感未调，让他自己也有些怀疑。

   他也不懂为什么他的鼻翼蓦然翕动，闻到熟悉的味道，他僵立在原地。

   夜风刮到华玄机的脸上，但她的心却从来没有那次如现在一样滚烫无比。

   华玄机等不及了，一把便环住了他。

   经年累月的成长，他的臂膀长得足够宽厚，容得下再靠一个华玄机。

   华玄机清楚地听到他的胸壁在咚咚作响，呼吸也急促粗乱。行云起转过头，他抬起手扶开华玄机鬓间凌乱的秀发。

   行云起也不知为何自己现在眼泪簌簌落下了，但泪水不讲理地在自己的眼中凝结成雾，让他一时再瞧不清华玄机此刻的表情。

   于是他骤然收拢了自己的双臂，将华玄机死死地拥在了自己的怀中。


   行云起是趁着邱赤华没注意偷跑出来的。在全家小厮护卫的实战下，他爹他兄长都奈何不了他，更遑论赤华这样一个不设防的女孩。

   行云起午后明明还烧着，夜里突然就醒了，说是做梦梦到成王世子病逝了。他没顾赤华的阻拦，旋即便赶到了成王府外，瞧见了仿佛是华玄机进府的身影。

   他没跟着进去，一直在成王府外立到了那人出来。

   最后啊，果真是她。

   华玄机听完故事无奈道：“你啊你，身子都还没见好，就敢一个人这样跑出去。那赤华也还在，明明嘱她就好。还在风口灌那么久冷风，是真不怕自己出事。”

   行云起吃药哪里需要人服侍，不过今日华玄机即在此，他也乐得多同她多呆一会儿。

   “喝完。”华玄机扬了扬剩下些药渣的药汤厉声道。

   行云起瞧了华玄机一眼，只得又端起那药碗喝了一口。

   “不许剩。”

   行云起皱着眉头闷头将那混着药渣的药汤一饮而尽。

   “你说你，明明也是长成这样顶天立地的人了，为何会总是一副这么吊儿郎当的模样呢？”

   还是华玄机，她细心地捧来了一盘果脯道：“喏，给你压苦味的。”

   行云起从前写药引的时候生啃过再苦的药材，如此突然的待遇，倒让他有些荣幸。

   他挑了块看着顺眼的杏脯咬了下去。这南方的果脯果真不一样，做法虽大同小异，但这甜味丝丝缕缕的甜意，充盈在口腔内部，环绕不去，口中那苦味也真的消散了。

   “因为我的童年有创伤啊，这便是我的防御机制了。”行云起信誓旦旦道。

   华玄机：“......”

   只听得恃强凌弱的，倒是从未听过这般还能以弱逞强的。不过细想想，他能如此笑着说出自己内心的苦楚，华玄机觉得又心酸又好笑。

   “嗯......”华玄机沉吟道，“那我不介意给你来些成年后的创伤，让你好好长长记性。”

   “好了，快去好生歇息吧。”

   木门吱呀一声开启，华玄机的身影出门去了。开启的门荡出一室的月影，映得她的身影有些模糊，而行云起沉在日光照不到的阴暗里，凝望着她离开。

   走出寝室后，华玄机瞧见依在门柱上的赤华，不由笑道：“你在他药里加了些什么？我便只是端过去，都闻着苦。”

   邱赤华“切”了一声：“谁让他乱跑出去的。他从前总这么耍我的，将这药在滚烫的水里反复多煎几次，煎到这幅药材再煎不出东西来，那味道，可催人了。”

   华玄机心里觉得好笑，抬眼向邱赤华看过去：“趁着你表哥他还病着”

   “咱们现在，去听松楼用他心心念念的'春水生'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