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赤华愣了一下，旋即便应道：“好！”

   外边儿的天很黑了，冬夜的确有些凉。邱赤华见状点了盏灯笼，向华玄机招了招手示意。

   华玄机见状，笑着批上了氅衣。

   听松楼，延陵颇有名气的酒楼，主营无非江南菜色。店主是名寡居的女子，十数年时间，便将店面做到延陵城大小人家口口相传之间。

   江淮一带菜色以清淡为主，听松楼的招牌，是一味“春水生”、“笑魇儿”。

   所谓“春水生”，是一味甜点，用鲜摘下的花，以梅卤腌渍晒干后，再用白凉粉冻结凝固，与梨丝、橙瓤等时令水果相拌，再浇灌下紫苏饮、豆蔻熟水等茶饮，那茶色青碧，形如春水，花瓣佐以水流，更有“桃花春水生，白石今出没”之意。

   至于那“笑魇儿”，本是七夕时节，以油、面、糖、蜜等制成的果食，花样奇巧，以糯米杂和糖霜，手巧的女子，则以奇巧百端取胜，拓出诸如捺香方胜等模样。

   华玄机又在此基础之上点了些旁的菜肴，邱赤华未曾见过如此多精致的菜色，看花了眼。

   “这......这些都是给我的？”邱赤华一时无语。

   华玄机笑着解释道：“新方得以推进，你本就帮了我不少，城中‘金簪草’库存告急，又是你领着学堂众人去南郊采药，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何止是请你这一顿，便是全城百姓也都念着你的恩德。”

   “那......我便不客气了！多谢姐姐！”那“春水生”水润可喜，邱赤华取少许入口，拒绝之下，一缕馥郁的香气若有若无的残存在口腔之中，丰盈甘香，若有若无的茶汤冲淡那部分的甜腻，唇齿留香。

   华玄机从容地朝邱赤华颔首：“我听云起说，你应该是来过这儿，尝过这‘春水生’的，怎么和第一次吃上一样？”

   “你信他？”邱赤华嫌弃道，“他的话十之有九俱是假的，这是又拿我当挡箭牌呢。”

   “不过，”邱赤华望着华玄机疑惑道，“姐姐，你同表哥他......算了，当我没问。”

   华玄机听到她这话，眸色稍稍一动，抬眼笑道：“没事，你问便是了。我来告诉你答案，是，我答应他了。”

   华玄机的声音似笑非笑，看着邱赤华，赤华此刻反而有点怔愣。

   “所以您真的答应表哥了？”赤华心间一跳，脱口而出。

   华玄机不由失笑：“我曾在甘州答应过他，若他想清楚了他的未来，再回答我的答案。”

   华玄机一顿，收了笑意，语气缓下来：“当时我未必想到他愿意跨越整个疆土来寻我，但他的答案，我很满意了。”

   “怎么，很意外么？”华玄机问道。

   赤华是个有什么说便说什么的性格，便也不遮掩道：“没有。就是觉得，你们本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若一直以来，他还做他的西域的少爷，你还做你的江南的千金，便是想见上一面都难。”

   邱赤华莫名心上有些空落落的，但这究竟是种什么情愫，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华玄机默了一瞬，随机便道：“是啊，若所有事没被搅在一起，我们是永远也无法相识的，所以才更珍惜这段缘分了。”

   邱赤华沉默下来点了点头。

   华玄机见状道：“那么便让我来问你好了。”

   “你同云起两个人不远万里到了这里，你既叫我声‘姐姐’，我便真拿你当妹妹。你有没有想过，你未来要做些什么？”

   “我……”邱赤华摇了摇头，“这两年我走遍了我朝上上下下多少山河，见过多少瑰丽，听过多少传奇，我还有太多没有见过，我想能继续走下去。”

   华玄机听此，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但，在延陵城这几日，我认识了姐姐的家人，看到姐姐和表哥在一起了……”

   “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她将头埋了下去。

   华玄机听此，握住她的手腕问道：“告诉我，你现在最想做什么？当我问过你这个问题之时，你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邱赤华：“我想回甘州了，离家这么久，我该回去见见我的爹娘了。”

   华玄机一顿，随即便笑道：“好啊，那就这样吧。”

   “可是我不想离开姐姐......”

   “不会离开的，我也会过去啊。”华玄机浅笑道。

   “真的么？”

   “你很快就会知晓的。”华玄机斩钉截铁道。


   *
   在白术的再三确认下，朱泽川的疫病已彻底痊愈了。

   成王妃虽心下已大致了然情况，但从白术口中得到这消息，心情还是不一样的。

   “多谢白大人。”成王妃揖道。

   白术连忙躬身：“微臣不敢。此次是世子殿下福泽深厚，侥幸活了下来。若是要谢，不若还是去谢谢华大人吧。”

   “那是自然。”成王妃连忙道。

   送白术离去的时候，成王妃尚还端得住王妃的面容。只待他离开后，她已泣成了泪人。身边的奴才瞧见，都不禁两肋生汗，生怕行错差矩，掉了脑袋。

   她生在相府，父亲子嗣众多，而她只是其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生母早逝，虽得夫人照拂，却始终游离于家族之外。而她也将就着那物质无缺而情感荒芜的日子，养成了她此后温柔沉默的性格。府上几个孩子里，成王妃从来都是不起眼的那个。

   当年父亲指婚，将她许配给了不得圣心的成王时，她没有多的言语，只当时认了命。

   成王本无心夺嫡之事，若只是过好那平常的日子，成王妃也满足了。可是到头来，生活也不曾给过他们机会。举家发配到这南疆之地的那天，她也未曾有过一句怨言。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其实对成王妃来讲，她看得开。

   再偃蹇的命运，成王妃都愿意扛下来，只要这生活还能继续过下去。人情冷淡、亲族门楣、幼子体弱......无论何时，她从未出过差错。

   白术离去后，成王妃亲自至华府递上拜帖，惊得本还在衙门职守的华玄机从衙门一路纵马回府，亲迎成王妃进府。


   *
   夜风汹涌阵阵，拍打着窗棂。华玄机害怕行云起又向前几日一样逃出去，于是提早半个时辰散了衙去瞧了瞧他的情况。目前延陵城中，也就华玄机能困得住他。

   “大人今日同成王妃说了些什么？旁的人可能没注意，但我瞧见成王妃离去之时，脸都是阴沉着的。”行云起支起身子侧过脸去对华玄机道。

   果然是又逃出去了。

   华玄机没有理他这话，皱眉笑道：“你就是静不下来，此刻本就最需要安心养病。你倒好，光天化日之下便这么偷跑出去。我算是知晓为何在甘州，你父亲总是禁你足。”

   行云起忙摆手道：“我可不是专程跟踪成王妃的，我那是正巧去华府的路上，瞧见了成王妃的轿撵，没敢打扰便一直躲在一侧的。”

   华玄机微愣了半晌：“那你倒是说清楚，去我家府邸上做些什么？我这几日不在府上，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玄龄彼时也不在府中，你去寻我母亲，难不成是有什么所图？”

   行云起：“你看，大人您自己都说了，您都多久没回府了，夫人也多久未见过你了！”

   “别岔开话题，你去我家府上做什么？”华玄机盯着行云起的脸悠悠道。

   还是那双顾盼神飞的眼睛，神采飞扬地望着他，盯着行云起两肋生汗，忙不迭地避开她的眼神。

   行云起的脸猛地红到了耳根子，手足无措地答道：“那、那还不是瞧着大人这几日都未曾回府，我想这也该去拜访一下岳......啊不是，‘关外大侠’么。”

   华玄望着行云起，没有说话。

   行云起按了按自己的脑袋，望向一旁，过了好半晌才小声说道：“是我逾越了。”

   “你好好吃药，这几日忙于药方之事，是我疏忽我娘了，你说的不错。”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行云起这样说，却还是将头别过去不肯望向她。

   行云起怔了怔。

   说心里话，在他来到这延陵之地之前，他总觉得江南女子该是书里描摹出的那副优雅精致模样，衣衫柔软，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事实是，他来到这里，瞧见的诸多女子，也真如他所想的那样。而华玄机呢，藏在那些温柔的绸缎下，更是一幅不属于任何人的倔强凛冽。

   她替家族撑起了门楣，替天下探勘了西北荒原，替百姓谋得了天灾之下的一线生机。在天底下所有人的眼中，她都是那个“敢与天地是锋芒”的豪情。

   所以，究竟怎么说呢。

   他见过了属于她的那一丝不同，所以他也无比自私的希望，往后的漫长岁月里面，他能成为护住她的人，能给她更光明磊落的人生。

   行云起怔了怔，复又看向了华玄机。他伸手将华玄机坠在耳畔的一绺碎发别了过去。

   华玄机见他不言语了，于是也只道：“那你好生歇息，我先离开了。”


   屋外。邱赤华抬头一望门外，便有几落梅花随着夜风寂静地落下。明月当空，云疏星灿，风悄声地敲着门壁。

   华玄龄静静地坐在邱赤华身侧，邱赤华坐在游廊前望着远景。

   “你、现下还觉得冷吗？”

   邱赤华紧了紧披着的氅子道：“还好吧。”

   “你去我家抓行大人的时候，会不会......累着了？”

   “当然不会！”邱赤华说着自己也笑了，“好吧，有点儿。我不太认得你们家的布局，既要避开成王妃的视线，又要四处去寻表哥的影子。”

   “嗯......我问你个事吧。”邱赤华问道。

   “什么？”

   “关于......哎呀......我不问了！”

   邱赤华有些问不出来。

   “从前都是你说我话多，却还是说不到重点，今日怎么是你词不达意了？”

   “就是......我也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来。”

   正说着，华玄机推开门走了出来，二人的对话便到此戛然而止。

   邱赤华的心在这个平静如水的夜，静不下来。


   成王夫妇亲至华府道谢的新闻传开，成王世子痊愈的消息不胫而走。城中百姓俱知，华玄机那药方真能救人。而齐云寺内，虚云禅师将那药推行下去，金簪草的药方已在延陵城内传开。

   
   当看见希望，鬼神之说便也不再盛行。若是有救，谁又甘心顺从于“宿命”？衙门也已派人严抓城内散布惑众言语之人。

   一切都向着更好的方向去了。

   于是半个月后，延陵城病人的数量便骤减了大半。

   没过多久，城门也终于开了。

   四周聚集的病患涌入城中，华玄机带人研制的药方也被传到了周遭各地。

   新岁开了头。

   随着江南地带疫情患病人数骤减的消息传入京中的，是成王携世子王妃回京的消息。

   彼时京郊周围亦多发疫情，但尚在可控之内。御书房内，成王殿下言辞恳切，详细俱言朱泽川因何染疫与病状危险，华大人又是如何不辞辛劳研制新方，渡百姓难关。

   民间已有关于此事的戏文流传，逼得皇帝不得不急下御召，恭请华玄机不日入宫述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