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其实是大人你设了个局，同成王世子与成王妃串通好了，便是那戏文也是赶着劲儿地排好入京，实则是将将圣上架起来，不得不宣你入京？”

   堂内，行云起向华玄机问道。

   华玄机颔首：“成王妃之事确有我所请求。但那些戏文就完全出乎我所料，便是我自己都从未知晓，哪里去安排这种事？”

   除夕休朝前，圣上几道旨意连发：宣“寻疫使”华玄机于元月开朝后入京述职、将华玄机新方即刻带回京中，由太医院检验并传布患疫地区、封成王世子朱泽川为“镇国将军”，享米一千石。

   这后两条的旨意并不藏深意，只第一条那“开朝述职”几字耐人询问。华玄机带人研制的药方在收到旨意后未过多久，便有使臣自京日夜奔袭前来迎取，华玄机甚至行云起其研制药方之人却被晾在了延陵。按使臣的说法，即刻启程便是耽误了华玄机与家人在新春的团聚，但直至元月开朝才唤她进京，意味令人捉摸不透。

   不过其中深意华玄机不必去理解，也懒得去计较。

   她本就是一介远离朝堂的地方官，研制新方之事至少在百姓看来功德无量，即便皇帝看出了她的算计，更恼她此举直接是将皇帝当年“封城”的旨意踩在脚下，也不得不装出一副知人善任的样子出来。


   几日前，城中一已达耳顺之年的老妪在种苗与药物的使用下，已成功痊愈。

   这年除夕前夜，城中疫情治愈人数已连续一十三日下降，死亡人数已持续归零。

   这场战役，是华玄机带队打赢了。

   未来或会有人问起，问起华玄机是如何说服这几万的民众能留在家中，能听从其的领导，打赢这样一场攻坚的不可思议？

   华玄机会说，这是这片土地上的人类，在祖祖辈辈的生息之下所形成的念想。国是百姓的家，家是百姓最小的国。在无数个生死存亡之际，便是将国底都掏空了，也合该将这病人放在第一位。

   这场天灾的胜利，是整座城市人民的贡献。但也因此让一座已休养生息百年的城市为此停摆，而整个国家也将会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而她不曾知晓的，是在几百年后的同一片神州大地之上，这样惨痛的公共卫生事况，又再次降临。甚至，是整个世界为此付出了惨痛的教训。泪水、恐惧、阴霾的三年里，一次又一次的绝望不断上演。

   不过她会赶到高兴，因为后来的整个国家，都在为了那一座身先士卒的城市而努力。来自全国各地的所有人，都在为了每一个身先士卒的勇士而祈祷。无数个筋疲力竭的日夜，都不枉最后一刻万千灯火重燃起的归属。


   除夕夜，守岁。

   这次华玄机自然也是邀了行云起与邱赤华同来相庆。席上有三人都来自祁连山脉以西的关外，民风淳朴，没有太多讲究，吃得了酒。

   但延陵这边的习俗不同，若是读书科考的人家，是不能去乱教坏人喝酒误事的。偏华玄机与华玄龄都是读书入仕之人，两人不会喝，但其实也无人强求华玄机去喝。可偏偏她自己过意不去怕扫了兴，又因城中疫情之时首战告捷而兴起，不声不响地喝了不少。

   玉门关外的酒，酿的最好的当属“关山月”的“醉花酿”。地广人稀的大漠之中，总有人为着那一口的绮想一醉千金，而延陵附近的“白酒”也相当有名。

   喝酒是有了第一口，便又会有第二口。华玄机办事当差其实已练出几两的酒量，偏偏那浓香型的白酒度数本来就高，华玄机自己又喝不出来。

   那白酒行云起闻了都觉醉人，不敢多碰，但他眼瞧着华玄机喝了一盅又一盅。往年能守岁的夜，今年她偏偏宴席方结束便酩酊大醉了。

   云雁秋同华玄龄瞧见了，忙将她扶回了她的床榻上。

   每个人喝醉酒的状态都不甚相同，有人醉后会耍酒疯，有人会吐得天翻地覆。华玄机的酒品还不错，喝多了酒只是安安静静地睡了，也不哭闹。

   剩下四人齐刷刷地聚在华玄机的床榻前。

   “现下不早了，你们两人今日也别回去了。守岁嘛，自然要要所有人一起的，若是累了可以在隔间歇息。”魏月眠笑着对行云起和邱赤华说。

   “多谢伯母。”行云起道，“现下大人喝醉了，我们也该付些责任。”

   华玄龄站在那一动不动：“以什么名义？”

   “我......”

   行云起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邱赤华超华玄龄笑了笑，笑容看着挺友好的：“那你是以什么身份在此处负责？”

   “我是她......”

   “弟弟是吧？不是妹妹。”邱赤华换了个姿势看向华玄龄：“男女授受不亲，亲弟弟也是。我得为姐姐的安全负责。”

   “我总不能害我嫡亲阿姐啊！”

   ......

   魏月眠就默默坐在一旁没有说话。她算是看出来了，眼下三个小辈责任感的倒是有的，只是全是滚刀肉。

   “都出去，我来看着就好。”魏月眠皮笑肉不笑下令，“包括你。”

   这话是说给华玄龄的。

   谁来都有顾忌是吧，我来！魏月眠一向最嫌麻烦，于是简单粗暴解决了问题。


   三个人听此都不得不走，于是依次掀开帘子出去候着。行云起想到华玄机醒来可能不大舒服，便径自要了些药材替众人配了份醒酒的汤药，堂中又只剩华玄龄同邱赤华两人。

   华玄龄主动搭话道：“你为何每次对话都要呛我？”

   “每次？”邱赤华回忆道，“有吗？”

   华玄龄点了点头。

   “那肯定是有原因的！比如……你会喝酒吗？”

   华玄龄听了这话有些莫名的无措，然后茫然地摇了摇头。

   “对啊，我表哥会喝酒，你不会，此为一胜；大人会喝酒，能有人陪她宿醉，此为二胜；有二胜，此为......”

   听此，华玄龄胸口莫名升起了强烈的胜负欲。

   “我喝！”华玄龄举起台桌上未喝完的酒一饮而尽。

   那酒入喉以后，辛辣无比，还有些难以下咽的苦味，刺激得华玄龄生理性不适。酒很快从吼间顺流滑入了他的胃里，一阵灼烧感疼得他冷汗直流。

   “你都不会喝酒你喝什么呀！”邱赤华急着将他手中的酒盅扔掉，“快喝点水！”

   行云起方将熬好醒酒的汤药端出来，邱赤华便抢过他手中的汤药给华玄龄一灌而尽。

   华玄龄被灌了那么多水，更想吐了。

   喝酒的滋味真不好受。


   多亏他们晚宴开的早，华玄机醒来的时候还没过夜呢。她醒来第一眼瞧到的是魏月眠。

   “囡囡，醒啦？渴不渴？”

   魏月眠说着替她盛了一杯醒酒的汤药，是那个行家的小子方才送进来的。

   华玄机点了点头，她抚了抚自己滚烫的脸颊，没想过喝醉了酒后头会这么晕，怪不得从前父亲母亲明明自己很能喝，却从没让自己碰过酒。

   她默默喝过醒酒药之后一直没敢说话。在外人面前，她可能是那个敢同皇帝叫板的华大人，但在魏月眠跟前，她还同小时候犯了错的小孩一般等着挨骂。

   “这样瞧着我干什么？还等着我骂你么？”魏月眠道。

   华玄机觉得有些稀奇。

   “多大的姑娘了，又不是让你守身如玉不喝酒！小时候不让你喝酒是因为这儿的酒真不好喝，不如不喝！我在大漠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是号称‘千杯不醉’的！”

   华玄机有些虚弱：“喝酒误事啊……”

   “你怎么也跟那群老头子一样！你们这片地方就是讲究忒多，什么读书人不能贪杯饮酒这些，你爹的酒量就是同我练出来的，就从没见他误事！”

   “我爹的酒量？从前那么差？”华玄机惊讶地看着她娘。爹从前的酒量挺好的，乡中宴集，一人能喝趴一桌，结束后还能精神焕发地回衙门工作。但便是这样的父亲，每每宴集回来，虽穿着依旧平整如洗，身上却也不免地带着些许酒气，玉带也松散了些。即便如此，他依旧会告诫自己喝酒误事，自己虽不可免俗，但她未来绝不可贪。

   “他当年成婚，交杯的合卺酒都喝得磨唧。直到掀了我的盖头，他才敢告诉我自己喝不得酒，此刻头有些晕。”思及至此，魏月眠爆发出一阵明艳畅快的笑意。

   虽在延陵当了半辈子的异乡人，但魏月眠始终没学会此地江南女子那种笑不露齿的掩唇笑法。

   这样的时刻，魏月眠能回忆起太多太多。就算某天立在华朗的坟前，回想起其间的种种情景，魏月眠也依旧能笑着同他说出来。

   那年情深，目光里永远是少年时的柔情。后来，哪怕他们彼此上来年纪，越发逼着自己的性子要更平和些，措辞要更慎重些，但无论多少人事变迁，魏月眠的性子在华朗的刻意庇护之下，从来没有变过。

   自己的女儿吧，是像自己又不像的。常人总说，魏月眠那样的性子同华朗这般闷在圣贤书里的葫芦在一起了，是万万想象不出来的。

   华玄机从小随了自己的性子，脾气野，有自己的主义，长大后，却越来越像他。不仅像他，更是承袭了他的过去，传承了他的人生。

   那首他教的词怎么唱来着？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

   ......仿佛是这样来着。

   魏月眠如今回想起来，养成这样一个孩子，未尝不是如此。


   “行家那小子，同你是怎么回事？”

   这没来由的一句，给华玄机问到了。她忙坐对向魏月眠，但一时哑口，也说不出什么旁的。

   “谁没有年轻的时候？”魏月眠嗤笑道。

   “娘，有句话我想问您。”

   “你问。”

   “我听王婆说了，爹死之后，曾有媒人来提亲，叫你改嫁。但你彼时言尚有幼子未成给拒了，但如今，你还是这样孑然一身。我想过你是怕我同玄龄多虑，但如果我说，我是乐意的，你会愿意么？”

   魏月眠垂下头。月光透过窗子径自照向她的面容。

   “到了这个年纪，我该见识的也都见识了。没有他，或许我还在西域的大漠上漂泊居无定所。如今你们二人有成，我也无任何牵挂。算算余生，也不过十数载，足够我好好回味同你父亲从前的故事了。”

   魏月眠望向自己的女儿。

   她是个会做成大事的人。对此，魏月眠从来没有怀疑过。她虽生在这温柔水乡，底色却是强大的。

   谈及此，华玄机突然有些想哭。

   她会害怕，她也迷茫。即便是在伴侣面前，她总是那样一副强大的模样，但在她独自修炼的这些年岁里，亲密关系，始终是她从未修行过的课题。

   “娘，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老是想哭。”

   华玄机倚在魏月眠的肩头。她静静地望着远处窗棂投来的月光，看久了，总觉得眼睛有些酸疼。

   “那也不是件坏事。人的心总要留一处柔软的地方，才能感觉到人世间的温暖啊。”

   他那么好，如果那个人还不是他，那会是谁呢？

   “就像，行云起么......”

   “就像他一样。”